他应该变得更耀眼,去更高更璀璨的地方,他应该逆风飞翔,而不是为了你折断翅膀,将自己的星光撵入尘埃。
01
医生给爸爸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爸爸的确是从楼梯上滚下去,摔到头所以才会昏厥过去,好在并没有摔断骨头,所以等一会儿他醒了也就没事了。
我心头的石头才落地,医生却又问了我一些问题。
他问我,爸爸的脾气是不是很易怒,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时候会很暴躁,但又会容易抑郁。他每问我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直到他问完,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谢逢就在我边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刚刚检查的时候,他的脑部CT有异常。”医生听了我肯定的答复之后,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结合我刚刚问你的,你爸爸可能患有多发性硬化症,医学术语就是MS。”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MS是什么,可是医生眼神里透出来的凝重,让我感到很害怕,“很严重的病吗?可以治得好的吧?”
“目前还没有确诊,所以也只是怀疑。如果是这种病,那么他会从楼梯上摔下去就不是意外,可能那时候他某个神经出了问题,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但也可能只是单纯的不小心,一切等你爸爸醒了,再做其他的检查来确诊,就知道是不是患上了这种病。”
“那么,能治得好的吧,如果是这种病?”我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我那么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真的患上了,会治得好的吧?”
“很抱歉。”医生别过头,像是不忍心看着我,“如果真的是MS,他这样的症状已经是后期了。”
“小宁。”就在我还想再问下去的时候,谢逢拉住了我,“在没有确诊之前,再问也没有意义。”
他将我拽到身后,面带歉意地看着医生,说道:“很抱歉,她只是太紧张。”
“没关系,你们去看看病人吧,他应该快要醒了。”医生并没有介意,只是眼神里带着无声地叹息。
谢逢将我拉出医生的诊断室,他牵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可是我心里仍然觉得不安,那种病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到底会怎样,我心里很彷徨。
进到爸爸的病房时,他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输液,见到我和谢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偏开了头,像是不敢让视线与我们相遇。
“谢逢,你回家吧,阿姨会担心的。”我回头对谢逢说,“爸爸这里有我,你明天帮我和老师请个假。”
“可是……”他有些不太放心让我一个人留下来。
“没关系的。”我对他笑了笑,“我已经没事了。”
“但你一个人留下我不放心。”虽然我那样说了,谢逢仍然没有同意离开。
而这时,谢逢的爸妈一起来了,大概是谢逢妈妈回家,听说了爸爸的事情,就和谢逢爸爸一起过来了。
“你爸爸没事了吧。”阿姨眼神里带着关切,“要是需要什么帮忙,一定和阿姨说,知道吗?”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很是感动,一直以来谢逢的爸爸妈妈总会对我们一家伸出援手。
“打扰你们了,这么晚过来,真不好意思。”爸爸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似乎很愧疚,眼神看上去很忧郁,“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
“傅先生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宁现在就只有你了,要是你倒下了,这孩子要怎么办?”阿姨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怜悯,“总之没事就好。”
“嗯,我明白。”爸爸应了一声。
谢逢的爸爸妈妈又陪着爸爸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走的时候,爸爸让我和谢逢他们一起回家。
“是啊,小宁和我们一起走吧!这大晚上的,你留在这里,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阿姨抓着我的手,将我拉出了病房,“你爸爸既然没什么事,大概观察一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谢爸爸也跟着劝我,最后所有人都劝我回去,我默默地跟着谢逢往前走。谢爸爸是开车来的,谢逢和我坐在后排,他和阿姨一直都在逗我说话,试图让我放松下来。
有种想要哭的冲动,有什么比在难过的时候,还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更值得让人感动的?
到家之后,谢逢给我煮了一碗面,他一直盯着我吃完了,这才回了自己家。晚上我躺在床上始终睡不着,我起了床,走进书房。
书柜里的书大多是爷爷留下来的,很久都没有人翻动,上面积了一层灰。我找了很久,找到了一本医学方面的书。
我试图找到有关于医生说的有关于MS的病症,然而一本书都翻完了,我也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家里原本是有电脑的,可是有一次爸爸发火的时候,将电脑给砸掉了,一时间,我竟然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能够去了解MS。
我坐在书房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夜,脑海里想起许许多多的事,从小到大,爸爸与妈妈不止不休的争吵,我憎恨那个人,却害怕他死掉。
我送走了妈妈,妈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爷爷奶奶都死了,外公外婆我根本没有见过,在我身边,我能够抓住的亲人,竟然只有爸爸一个人。
如果他不在了,那么我不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吗?
想到这一点我就浑身发冷,有一种世界这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寂寞和孤单。
第二天,天才亮,谢逢就敲开了我家的门,他眼下有一片浅浅的阴影,像是和我一样,也是一夜没有睡觉。
他递给我一叠印着铅字的A4纸,他说:“我回去试着查了一下,这是我从网上查到的,有关于MS的资料。”
“谢谢。”开了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生涩得厉害。
“别和我说谢谢。”他的声音低低的,“没关系的,还没有确诊不是吗?而且就算是MS,只要好好治疗,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真的吗?”我哑着声音问。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真的,小宁,你要记住,你并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会回应你,不要觉得孤单,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有我。”
“嗯。”视线变得模糊。
谢逢,能够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不管是八岁还是现在,你都会告诉我,我并不孤单。
我没有去上课,我让谢逢帮我请了假,然后拿着谢逢打印给我的关于MS的资料,仔细翻了很久。上面说的精神症状,和爸爸简直一模一样。
无论是狂躁、暴怒,还是忧郁、孤独,这些情绪都和爸爸一模一样。
MS多发于20到40岁的青壮年,一旦预发,有些人可以活20到30年,有些发现得早,并且配合治疗的,会和正常人一样活下去,而极少部分,一旦发病就会在数年内死去。
重要的是,这种病是没有办法完全治好的,到了后期,会容易摔倒,视力受损,吞咽困难,到末期,一口堵在嗓子口的口水都可以让病人死亡,病人会无法行走,有些病人还会完全丧失视力。
我浑身发冷,我在心中暗暗祈祷,一定不要是MS。医生说,如果爸爸真的患上这种病,那么他的症状已经是后期的症状了。
02
我明明那样祈祷,那样恳求,可是一个月后,医生还是给爸爸下了确诊书,他的确是患上了MS,并且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是病发的状态了。
“这种病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很多原因都可能诱发,情绪的剧烈波动,精神上的压力,还有病毒感染或者是遗传因素,都有可能导致这种病的出现。”医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完又问我,“你家里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变故?”
我记得妈妈告诉过我,爸爸一开始虽然很霸道,很骄纵任性,但是他并非一开始就是那种暴戾脾气。
他开始变成这样,是生意开始出现严重问题,妈妈要带着我和江逾青离开的时候。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那让我的心脏战栗。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有过吧。”医生看了我一眼,静静地往下说,“一般病人患上这种病,情绪会非常不稳定,长期都会处于焦躁的状态,正常人会向朋友或者亲人发泄不满和愤怒。当然,也有一些会专注于其他事情,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医生后面还说了很多话,我却没有办法继续听下去。
原来记忆中,那个暴躁的,给我带来黑暗记忆的爸爸,他只是生病了吗?
他生病了,并且越来越严重,可是离他最近的亲人,却谁都没有觉察到。
妈妈真的从未在乎过爸爸吧,所以不管爸爸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关心。她漠视了十多年,于是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经历过狂躁、猜疑、不安,到暴躁、愤怒、焦虑。他没有办法疏导这种情绪,于是他迷上了打牌,专注于打牌会让他得到发泄。
那短暂的放松,他上了瘾,于是越陷越深,一发不可收拾。
医生刚刚说,病人会寻找一些渠道发泄这种焦虑不安,可那时候,众叛亲离的爸爸,他谁都找不到啊!
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吧。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天,他满世界找不到妈妈,喊哑了一把嗓子,一个人坐在杂物堆里的样子,他看上去那么不好,他眼神里全部的光彩都消失了。
他一定很爱妈妈的吧,为什么我和妈妈都从未想过,只有很爱一个人,才会想要和她共度一生,才会想要那个人生下他的孩子,才会不惜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娶她为妻?
也许他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爱上妈妈,强迫她嫁给他。
妈妈为什么没有发现呢?那么爱她的人,怎么可能舍得对她恶言相向?怎么可能舍得对她拳脚相加?怎么可能舍得把她拉入地狱?
如果早一点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不对,是不是一切也不会荒腔走板地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每一次争吵,每一次胡闹,爸爸清醒过来,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亲手去伤害自己爱的人,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总觉得心里好难受,脑中不断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那些曾经想起来就会生气,会愤怒的时光,如今却浸满了悲伤。
他在妈妈走后,终于不再暴躁,不再总是做出让我害怕的事情。
他变得小心翼翼,变得那么孤单和忧郁,我不想见到他,于是他就拼命压缩自己的存在感,连亲手把学费交到我手上都不敢。
眼睛里像是有人洒了一把辣椒,火辣辣的疼,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
“你别哭啊,虽然你爸爸现在的确已经是后期了,但是好好接受治疗,还是可以继续活下去的。这种病目前的确没有办法治好,不过有一些病人,积极配合治疗,也可以活得和正常人一样久。”医生见我忽然哭了,忙安慰我。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是我亲自送走妈妈的,如果那时候我拼命阻拦,妈妈一定不会走,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我也不可能那样做。
没有人可以以爱为名去伤害另一个人,就算那个人是爸爸也不行。
我不后悔送走妈妈,我唯一后悔的是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好好听他说呢?我把他丢在阴影里,一个人走掉了。
“很简单,关心他,陪伴他,保持好心情最重要。他有轻微的忧郁症,应该是MS的并发症,另外每天要按时吃药,定期来医院做检查,只要能做到这些,他的病情就会得到缓和。”医生说,“病人的心理状态尤其重要,这种病免疫系统会非常薄弱,平常要注意不要感染病毒,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之类的。”
医生嘱咐了我很多话,我全部都仔仔细细地记下了。
从药房拿了药,办好了出院手续,我带着爸爸回了家。
一路上他很拘谨,高大的身体微微弓着,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印子,仿佛心里有什么痛苦的事情在折磨着他。
我深吸一口气,摆上一个笑脸,我说:“爸爸,以后让我们和平相处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眼底有着不确定的眸光,他哑着声音问我:“可以吗?我这样的爸爸,真的可以吗?”
心里一阵酸涩,我深吸一口气,眨掉泪意,用力点了点头。
我牵住他的手说:“以前的事情,就都让它过去吧!我也不想继续记恨你。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可是我不想连爸爸也失去。”
或许我现在无法说出原谅他的话,或许我心里有个角落,仍然记恨着他。
可是听了医生的话,我没有办法放任这样的爸爸不管,他有什么错呢?他与我并没有不共戴天,当年他拆散妈妈和江逾青,事到如今过了这些年,妈妈也回到了江逾青的身边。
他只剩下我了,而我又何尝不是只剩下了他?
“努力好起来,好起来,一直活下去,然后活到我原谅你的那一天。”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医生说了,这种病,配合治疗的话,是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的。”
“好。”爸爸扬了扬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心脏在一瞬间变得很柔软。
我最近总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当初妈妈先遇到的那个人是爸爸,那么她会不会爱上他?
他其实长得高高大大,眉目俊秀,年少时候,不曾被病症折磨过的他,一定是个鲜衣怒马、风流俊秀的人物吧。
十七岁的我并不懂爱是种怎样的感情,但这个字眼留在心里的刻痕极深,因为爸爸和妈妈还有江逾青,他们的爱好辛苦。
如果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永远也不要去爱谁,那样就好了。
03
我在离家不远的一家大型超市找了一份假期工作,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我就会去做点事情来贴补家用。
因为我需要钱,每天的生活开销、爸爸的药,都是必不可少的家庭开支。妈妈留给我的钱,还有爸爸东拼西凑给我挪出来的学费,付了爸爸住院的费用后所剩不多了,我得为以后打算。
谢逢的爸爸妈妈想要给我钱,但我拒绝了,我不能总是麻烦他们。我总要学着自己面对这一切。扶养爸爸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丢给别人帮我扛。
不过每次上晚班的时候,他们都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后来还是谢逢,说他会负责接我回家,大家才同意。
爸爸也想去工作,但他的状况不太好,摔跤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医生说爸爸那样的状况,不适合外出工作。所以我努力说服他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近来我常常做梦,但是每次醒来,都想不起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只知道枕头边上都是湿的,脑袋昏沉沉的,心情十分压抑。
“小宁,谢逢喊你一起去学校。”楼下传来爸爸的声音,这几天他的状态好了很多,眼神也没有那么忧郁,我也偶尔可以看到他的笑容了。
“来了!”我应了一声。
已经是初冬,哈一口气已经可以看到白色的雾气,再有一个月,这一学期就该结束了。
等到寒假开始,就可以增加上班的时间,多赚一些钱,没多久就是爸爸的生日了,想给他买个礼物,让他变得开心一些。
换好衣服走下楼,爸爸递给我他做的早餐,我说了句谢谢接了过来。
狼吞虎咽地吃掉,我擦了擦嘴巴,拎起包走出家门。
谢逢坐在我家院子里放着的一把藤椅上晒太阳,这是我特地搬出来放在这里的,留给爸爸白天坐在上面晒太阳,或者是休息。
“走吧。”我对谢逢说。
谢逢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步调与我保持一致。
“你带伞没有?”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谢逢忽然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摇了摇头,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并没有见到乌云,看上去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雨,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谢逢说着,微微笑了笑,“不过我有带伞,你反正跟我一起走就好了。”
“好。”其实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我们俩基本都是一起回家了。
“没几天要月考,我整理了笔记,等你到了教室我拿给你。”他说。
“每次都是你的笔记拯救我,不然我肯定要考不及格。”谢逢给我整理的笔记,十分适合我,真不愧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小竹马,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到校之后,贺佳期和我问了声早,她的座位就在我前面,因为以前就认识,隔了这多年再次遇到,她就特别喜欢转过来逗我说话。
早读课结束的时候,隔壁班的江敏芝走进了我们班的教室,所有人对此都习惯了,因为近来她时常会拿来解不开的习题来问谢逢。
谢逢也并不拒绝她,只要他会,便全都仔细地讲给她听。
他坐得笔直,修长干净的指尖握着铅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谢逢,把笔记借给我用一下吧。”问完题目,临走前江敏芝对谢逢说。
我以为谢逢肯定会借给她的,谢逢却淡淡地说:“抱歉,我没有记笔记的习惯。”
“这样啊,那算了。”江敏芝眼神一黯,临走之前,她的视线从我脸上飘过,什么都没有说地就离开了。
我忍不住扯了扯谢逢的衣袖,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什么?”
“谢逢说谎了。”我指了指他压在手底下的那本黑面抄,“你有笔记,为什么不借给她?”
“因为我和她不熟啊。”他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我的笔记,不是熟人我是不借的。”
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可是你借给了我,这么算,我是你的熟人了?”
“不是熟人。”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将我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傅斯宁。”
“可是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江敏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谢逢不太喜欢江敏芝,虽然我对江敏芝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每次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想我应该会喜欢那样努力向上的女生的。
我一直都很羡慕学习好的女生,因为那是我怎样努力都做不到的事。
“那和我没关系吧。”谢逢说,“小宁,你很在意那个女生?”
“也不是,我感觉她很想和你做朋友。”无论是初中还是现在,这种直觉一直都在,我虽然不是那么精明的人,但至少并不傻。
像江敏芝那样成绩的女生,完全可以去水城最好的高中,然而她来到了这里,还隔三差五地来找谢逢,可能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那和我也没有关系。”他淡淡地说。
我微微有些发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所认识的谢逢,永远是那么温暖,从我与他第一次见面,就一直在对我微笑。
我以为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原来是我弄错了吗?
“在想什么?”谢逢忽然凑近我,他的脸离我不过咫尺,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眼睛,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和谢逢同时怔住了,我们谁都没有动,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一本书横在了我们中间。
我迅速地回过神来,是贺佳期,她看看我又看看谢逢,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我不知道怎么的,被她看得有些心虚,我偏过头来,恰好这时上课铃响了,贺佳期恋恋不舍地咽下将说未说的话,转身坐好,翻出课本准备下一节课。
我没有看谢逢,他也没有看我,我伸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心脏,那里跳得非常快。
04
第二天是周六,我去超市上班的日子。
前一天的雨没有如谢逢所说下下来,而是从这一天白天一直下到夜里。
因为这场雨,超市里有些冷清,店长让几个人提前下班了,收银台就剩下我和另外一个正式员工。
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有个头上身上粘着水珠的男生跑了进来。
他掀开塑料的挡风帘,一张清秀干净的脸孔就出现在了灯光下。
他表情冷冷的,像是在和什么人赌着气,气势汹汹地跑进来,站在第一排货架前扫视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大步朝我走来,语气略微有些冲:“雨伞在哪里?”
“从第二个过道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往东拐,再走几步你就看到了。”也时常有顾客问我想买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我一般都很耐心地告诉他们。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我倚在收银台前看了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再一会儿就要下班了。
我将谢逢给我准备的笔记拿出来,趁着不忙看了几页。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又跑回来了,满是愤怒和不耐烦地说道:“我找不到,你带我去找。”
“里面有标示的,你注意看一下就能找到了。”我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很抱歉,我不能离开收银台的。”
“我不管,你带我去找。”少年固执起来,倔强得让人无所适从。他一把抽走我手上的笔记,丢在收银台前,揪住我的手腕就要拉我走。
“等等!”我有些着急,“你这样不可以。”
“你不是超市的员工吗?”他冷着脸,皱眉问我,“既然是员工,不应该顾客说什么就尽量去做吗?”
“是这样没错,但也要看客人的请求是否合理吧?”面对这个男生,我总有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我只负责收银,收银台是我的工作岗位,我不能擅自离开。”
“我不管。”他任性极了,一双猫样的眼睛里是年少气盛的张扬。
这个时候我脑海中忽然浮上一个念想,爸爸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架势呢?
他羽绒衣上有一圈白狐毛领,衬得他越发贵气和骄纵。
心里莫名就软了一下,我对着和我一起负责收银的大姐说了一声,让她帮我看着点,然后在收银台上放上暂停收银的牌子,锁上钱柜,从收银台后面绕了出去。
“走吧,我带你去。”我往前走了几步,少年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那里,似乎在发愣。
“走啊。”我催促了一声,他仿若大梦初醒,脸上浮现出一抹懊恼与不耐烦。
“啰唆。”他恶狠狠地嘀咕了一声。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人还真是别扭,好像不管别人怎么回应他,都不会让他高兴。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和谢逢不一样,或许这才是十多岁的叛逆少年应该有的模样。
“你笑什么?”他眯起眼睛看我,语气很是不悦。
“从这里走。”我走到了岔路口,回头对他说了一声。
放雨伞的货架离收银台其实并不远,他大概没有方向感,所以我告诉了他怎么走,他在里面转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找到路。
“你慢慢看,看喜欢哪一种。”我站在一旁,打算等他选好雨伞,一起去收银台。
“你为什么不走?”他皱眉问我。
“你一个人,能找到收银台吗?”我反问他。
我这一问,他就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都炸了,他说:“你什么意思?你在暗讽我是白痴吗?”
“路痴应该不是白痴吧。”我有些不确定。
他愤愤然地拿了一把最贵的伞,转身就走,显然是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他抓着伞站在收银台边上,等着我给他结账,我拿出钥匙打开收银台的钱箱,他在一旁催促:“快点!”
“你可以去边上我同事那边结账的。”我一边打开机器,一边对他说。
“我不要!”我不禁有些无奈,这个男生,真是任性得像个小孩。
给他结了账,他抓着伞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个帅哥长得可真好看。”边上的大姐笑着说,“就这个脾气不太好,像有钱人家宠坏了的小少爷。”
我笑了笑,正打算说话,谢逢就握着雨伞走了进来。
“抱歉,来晚了。”他眼底有一丝歉意,我低头看了一下时间,这才发现已经九点一刻了。
“不晚,我也才忙完。”我一边整理收银台,一边对他说,“你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他轻轻点了下头,没有催促我,他的视线落在了收银台前他给我整理的笔记上,他眸光就软了软,嘴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意,“笔记,上班也在看啊!”
“过几天就要月考了,不临时抱佛脚,会考得很惨吧?”我将笔记收进书包里,回头和大姐说了一声,就和谢逢先走了。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的,街上行人很少,谢逢与我撑着一把伞,慢慢地朝着家得方向走。
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是那个刚刚买伞的别扭少年。他打着伞,站在电话边上,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朝我看过来。他漆黑的眼眸里,仿佛在生气。
“怎么了?”谢逢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你认识他?”
我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不算认识。不过在你来之前,他有来超市买伞。”
这时候边上驶过一辆私家车,谢逢手臂圈着我的肩膀,将我往边上拉了一下,私家车驶过,溅起的水花落在我的脚边。
他没有松开我,就这么搭着我的肩膀,将我护在身边。
小小的雨伞,我这边多一些,他另一侧肩膀上,已经被雨淋湿了。
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我低下头,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眼底浮上来的水汽。
05
因为有谢逢帮我补课,帮我整理笔记,所以每次考试,我的分数总不会过于惨不忍睹。
我仍然重复着学校、家里、超市三点一线的日常,爸爸生日那天,我存钱给他买了一件新外套。他高兴坏了,一整天精神都很好,我注意到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偷偷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尽管我努力让他快乐起来,看着他吃药,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可他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差。
到了高一结束,即将迎接高二的暑假,他已经不太能走路了。
高一回校拿成绩单那天,江敏芝拦在了我和谢逢面前,这一次她没有看谢逢,而是看向了我。
“我找傅同学有点事,方便帮我个忙吗?”江敏芝眼神毫不掩饰地笔直望向我的眼睛。
“有什么事?”谢逢替我开口问了一下。
“我是找傅同学。”江敏芝淡淡地看了谢逢一眼,她很快就收回视线,重新将目光聚集在我的脸上,“不方便吗?”
“当然没有。”我对谢逢说,“你先进教室,我陪江同学走一下。”
谢逢瞥了江敏芝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他朝我点了下头,一个人先进了教室。
江敏芝找我帮忙,会是什么事呢?我心中茫然困惑,却也隐隐约约觉察到,她来找我,可能是为了谢逢的事。
因为无论是初中还是现在,她与我说话的原因,都是谢逢。
她与我停在教学楼前面的一棵大树下面,四处都没有人,抬头看,能看到不远处的教学楼。
“你让我帮什么忙?”我微笑着问她。
江敏芝看着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带着审视,锐利里掺杂着一丝责备,她说:“可以请你离谢逢远一点吗?”
我静静地看着她,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她第一次与我说话,我就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所以她此时此刻,直截了当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反而一点都不觉得吃惊。
“这就是你让我帮忙的事吗?”我轻声问她。
江敏芝没有掩饰地给了我肯定得答案,“是。”
“为什么?”我心里有点生气,“我和谢逢,从小大到大,一直都是这样,这和你没关系吧?”
“因为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她稍稍抬高了声线,“你知道谢逢为什么不参加奥数班吗?”
“因为他说他没有兴趣了,他现在上别的兴趣班去了。”这是谢逢告诉我的。
“开什么玩笑!”她大声反驳我,“他很喜欢奥数,怎么可能忽然就没有兴趣了?他那么优秀,他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他一定是为了你放弃奥数的。”
“够了吧!”我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不管我和谢逢怎么样,那都是我们之间的事,你没有资格管我们!”
我忽然不想听她说下去,我转身就走,她在我身后喊:“和你这种差生待在一起,对谢逢没有一点好处。他如果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将来高考一定会考出更好的分数!”
“他应该变得更耀眼,而不是为了你放弃他的光环!”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脑子里乱乱的,仿佛要炸裂一样,我先是大步走,后来直接跑开了。
我不要听她说下去,我什么也不想听。
因为我只有谢逢了啊,如果不是他总是将待在黑暗中的我拉出去,我一定已经崩溃了,我会无法撑下去的。
谢逢他总是微笑着陪在我身边,无论我去哪里,他就在我身边。
谁要听江敏芝说那些话,她都知道些什么啊!谢逢都没有在意,她凭什么对我和谢逢指手画脚!
在教室门外,我努力深呼吸了几下,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僵硬。
“忙完了?”谢逢见我进来,微笑问我,“我还想,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你的。”
“嗯,忙完了。”你看,这样温柔的谢逢,这样好的谢逢,总是为我着想的谢逢。
没办法啊,我害怕松开他的手,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成绩单发下来,谢逢没有悬念地考第一名,而我的分数,只是将将及格。
我将成绩单塞进书包里,贺佳期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她问我:“傅斯宁,高二你打算念文科还是理科?”
“她念理科。”谢逢勾住我的肩膀,抢在我前面回答了贺佳期。
“也对,谢逢,你肯定要念理科的。”贺佳期笑了起来,“哎,我理科不行,我得去文科班了,以后不能逗傅斯宁说话,真遗憾。”
脑海中浮现出我成绩单上的分数,其实对我来说,文科与理科并无差别,因为两种我考得一样差,但谢逢在理科班,只需要这一个原因,我就可以在一瞬间做出选择。
班主任过来讲了一下暑期要注意的事情,发完了暑假作业,就让大家解散回家了。
我要去超市打暑期工,谢逢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等公交车。
我将书包递给谢逢,让他帮忙带回家。
“晚点儿见。”然后在公交车来的时候,我冲他挥了挥手,快步走上了车。
我听到公交车车门在身后阖上,有人伸手刷了公交车卡,“滴”的一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我回过头来。
“我送你去吧,反正时间还早。”谢逢就站在我身后,公交车缓缓地开启,他身后的玻璃车门有点脏,将碧蓝如洗的天空都染上了灰尘。
大雁匆匆飞过,留下惊鸿一瞥的影子。
“那边有位子坐,走吧。”他揪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前走,他将我推进里面的空位,在我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车里有人回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和谢逢。
在别人眼里,我和谢逢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在意,也从未深想。
“江敏芝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他问我,“你看上去有些奇怪。”
“没有啊。”我飞快地否认,“什么都没有。”
他探过头来,很近距离地直视我的眼睛:“真的?”
“真的。”我很想挪开视线,可是我一旦那么做了,谢逢一定会知道我在说谎。
他终于坐直了身子,我蓦地松了一口气。
公交车到站,他陪我一起下了车,我往前走了很远,然后我转过身往回看了一眼。
熙熙攘攘的人潮川流不息,人头攒动中,我看到他还站在原地,见我回头,他笑着对我挥挥手,我转身,在刹那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