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污」
痛!
四肢百骸痛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
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我尝试着挥动手臂,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弹。
要死了吗?
我想一定是马上就要死了,不然,怎么会这样痛不欲生?
仅存的意志全部被彻骨的恨意占据。
那个衣冠楚楚的帝王,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他竟然不顾九五之尊,采用那样卑劣的手段,强行掠夺了我的清白。
我又踢又咬又打,全部都没有用。
他的身体好像是钢铁做的,只稍一用力,我的骨头就疼得仿佛被生生捏碎,半天都使不上劲。
到后面,索性变成木头,任他随意摆布。
对着一具冰冷而没有任何反应的活死尸,他终于逐渐失了兴趣,愤恨地一甩袖,神色怏怏地走了。
翌日。
宫里所有人看我的目光却都不一样了。
见了我,一个个口口声声毕恭毕敬地唤我作娘娘。
我居住的寝宫,也正式被皇帝赐名为钩弋宫。
“钩弋娘娘,您大喜了。”
一眼望去,满目都是这样谄媚的笑容。
算算日子,入宫近一个月了,直到昨晚,才总算承接了雨露。
不该是大喜吗?
原来人的命运竟可以在刹那间颠覆。只是被那个举国上下人人敬仰的男人临幸了一回,霎时就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但是我一点都不稀罕,内心反而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特别是“娘娘”二字,听在耳朵里,更是刺耳。
这泱泱后宫之中,有多少女人在共同使用着这个词?而我,绝对不能忍受连一个代称都要和别人分享。
心突然变柔软的刹那,是因为想起了某个人。
只有我的斯予,他给我的名字,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拳拳,拳拳。
日里梦里,醒着睡着,我都只想要再听到有人这样唤我。我多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那分明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了。
我后来终于打探到,斯予,是被赐了鸩酒而死的。
死的时候,嘴角还留着暗黑的血液,脸上却带着笑容。
得知消息的那刻,我暗暗发誓:一定会为他雪恨!
这成为支撑我在幽深的宫中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我要让那个尊贵的帝王,为他曾经对我们做过的一切深刻忏悔,并付出数十倍惨重的代价!
「续钗」
离出发前去蓬莱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很神奇地,我的病莫名地好了。
每夜,独自在树下弹琴。
可是,再也没有人来应拍而舞,也再没有当初月色雪夜的良辰和美景。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手心一个握不牢的梦。
唯一庆幸的是,经过多方努力,我终于打听到一个方法,可以使那只断裂的珠钗恢复完整。
任何人使用过的器皿,日子久了,都会日渐有了属于它的精魂,钗也一样。
要使断裂的钗重新融合到一起,办法只有一个。
将人的鲜血滴进断口之间,让钗中的精魂吸饱了,再经过巧匠的加工,就可以使钗回复到最初的模样。
我割破的小指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复原,珠钗就已经重新完好,完美到我几乎找不到一丝破绽,喜悦顿时涌上心头。
同时,一个念头也在心底渐渐明朗。
我决定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恳求她帮我完成在尘世的最后一个心愿。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去,命运之轮再次发生逆转。
见到平阳公主的同时,也见到了另外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身穿明黄色帝王袍的身影。
在公主府门前,我来回张望,找寻可靠的人帮我将珠钗送进去,不期然地,一抬头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帝王了。他的脸上隐隐有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皇姐,这一次,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只要皇弟开心就可以了,姐姐并不想要任何赏赐。不过……”平阳公主沉吟着,正想说什么,目光突然定住,脸色也瞬间变得刷白。
我很快反应过来,她一定是看到并认出了我。
虽然来这里之前事先经过一番乔装,但,终究瞒不了她。
“他是什么人?”
多疑的皇帝立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我根本来不及躲藏,就被立即围拢而上的宫廷侍卫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去路。
进退不得。
“你是谁?”皇帝的声音并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我没有回答他。
就算我想回答也回答不了。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后,我就哑了,鸩酒永远夺去了我的声音。
可是看在任何人眼里,却以为我是故意无视帝王的尊严。侍卫们死死地瞪着我,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拿我治罪。
“皇上!”
平阳公主颤抖着双膝跪下了,她泪眼汪汪地望着那个尊贵的帝王,神情惶惑不已:“臣罪该万死!”
“怎么了?”
极其云淡风轻的声音。
我不得不发自内心地佩服起来,到了这种时候,还可以这样镇静,不愧是帝王。
“他……他就是已经被赐死的公子斯予。”平阳公主手指我,频频在地上磕头,然后一边嗑头,一边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冷静地听她说完,帝王转向我,目光灼灼,已有些皱纹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会再死一次吗?
我不知道。
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只是有一件心愿未了。我非常希望那只珠钗,还能再回到拳拳的手里。
它应该是属于她的。
虽然我曾经觉得那尾端的花朵不祥,到后来我却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不祥的东西不一定会带来不祥;相反,往往那些看起来很美好的,经常带给人致命的一击。
比如我们的相遇,比如我们没来得及绽放的爱情。它们和那个雪夜一样美好,可结局却让人不胜唏嘘。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一点儿都不!
「重逢」
当你以为永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的那个人,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相信奇迹?
我记得那天是个月光很亮的夜晚。
钩弋宫中的梨花早已落尽,可我总是喜欢在那两株树下流连,追忆着一个失去的梦。
同时,也为自己正在皇宫内策划的一系列举动找寻着继续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不久之后,这皇城内外,将掀起规模宏大的腥风血雨。
“娘娘,皇上有请。”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回头,认出说话之人是皇帝最近宠信的一个小太监。
“什么事?”我懒懒地舒展手臂和腰肢,原地旋转着舞了半圈,“是不是又要去甘泉宫?”
自从心中打定了主意之后,我对那个帝王也不再那么疾言厉色,心情较好的时候,也愿意为他跳一两支舞。
不过,我愿意的前提是,能达成一个或者几个预期目的。
“是去甘泉宫。”小太监恭敬地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皇上说,他带来了一个娘娘非常想念的人,所以,请娘娘务必过去。”
我想念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在想念斯予。
即使他死了,也没有人能将他从我心里带走。
除了他,我没有其他值得想念的人。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决定前去看看。
甘泉宫。
不同于往日的热闹和歌舞升平,今夜,这里安静得有点诡异。
是在故弄玄虚吗?
我冷冷地笑,无论前面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我都不怕。佛说:无爱则无忧,无爱则无怖。
大概就是现在我的写照。
然而,我看到了他。
那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斯予。
当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脚步就被定住了,眼珠也被定住了,只能站在原地,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他。
真的是斯予吗?
他也在望我,却没有如我期待中的那样朝我飞奔过来,静静地站在那里,恍若随时都将羽化登仙。
那双清亮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我看不太懂的光芒,像是雪化后的水珠,忧伤而寂寞。
“真的是你吗?原来你没有死?”
我踉跄着扑上去,想要紧紧地抱住他。
可是。
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后,他却缓缓推开了我!
“斯予——”
夺眶的泪,在半途止住。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身,视线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万分厌恶的身影,是皇帝。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或者,这一切,本来就在他的策划之中?
“钩弋,你可认得他?”
皇帝似笑非笑地说完,手一指斯予。
我冷冷地一笑:“认得又怎样?不认得又怎样?”
我发现我似乎又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自从决意要为斯予报仇的那刻起,我开始学会在人前伪装。
我一直伪装得很好,计划中的所有一切也都在顺利进行之中。
可是我没有料到,死去的人还会复活。
斯予一出现,我的伪装几乎就乱了阵脚。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问,也问不了。因为即使我问,斯予他也回答不了我。
那杯鸩酒,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永远带走了他的声音。
那么美、那么温润动听的声音,溪涧的水流般打动过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拳拳”二字,将从此成为绝世的遗憾。
再不能听他亲口唤出。
隔日。
皇帝下旨,让斯予进宫,以宫廷乐师的身份。
从此以后,让我和斯予日夜相对。
相对,却只能相对无言,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
我们一人弹琴,一人跳舞,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则在旁侧兴趣盎然地看着无声的好戏,一幕幕上演。
我的歌声常常泣血,斯予的琴弦不时断裂。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知道这样的忍耐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一个更坏的消息到来。
我怀孕了。
我怀上了最恨的人的孩子。
我还记得那天,年迈的帝王有些累了,靠在椅子上打盹。
斯予不急不缓地弹着他的七弦琴,我舞起来的时候,长袖数次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衣袂、眉梢、眼角。
我承认,我是在引诱他。
我不喜欢他现在这样子。为了保全我,处处刻意地与我生分。
我倒宁愿他不顾一切地,强行带我走。
即使没能逃离出这皇宫就失败身死,我亦无怨无悔。
可他现在这副模样,才真叫我爱恨交加。
我用目光和他对视:斯予,我知道你并不是怕死。你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避开我呢?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想着想着,就动了怒,生了怨恨。不知怎的,眼前就一阵晕眩。
醒来后我已经躺在寝宫之中。
睁开眼,老御医捋着雪白的胡须嘿嘿地笑:“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于是,我差点又晕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在道贺,都在欢呼。
真心的、假意的都有。
可是作为当事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冷,透心透骨地冷。
这个孩子,他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啊。那么,我该拿他怎么办?
「秘密」
拳拳变了。
当我在甘泉宫中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无比明晰地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她穿着华丽的衣裳,眉宇里艳丽妖娆,既陌生又熟悉。
重逢的刹那,她眼底流露的情意真挚恳切。但我依然隐隐地觉得,眼前的她,不再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她。
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眼睛弯起来笑着的时候,即使狡黠,依然像雪一样透彻美丽,没有任何杂质。
可是现在,我分明在她的眼里发现了很多黑暗的物质。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再也不能一眼看穿。
那是我以宫廷乐师身份入宫后的第一晚,奉命去甘泉宫奏乐。
刚走近大门,就听到一侧的偏殿里传来男子讽刺的叱骂:“你以为你躲得了我吗?即使他现在来了,日日在你身边,你也永远得不到他。别忘记了你自己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男人不会再要一个被别人侵占过的女人!”
电光火石间,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了拳拳那双眼睛,恍惚间,看到里面有无数暗黑的藤蔓在疯狂生长……
说是宴会,却只有我们三个人。
帝王不时刻意地作出轻薄她的举动,脸上始终有抹恶毒的笑容。
到后来,我索性渐渐将眼帘垂下,不忍再接触拳拳有意无意射向我的幽怨目光。
中途,趁帝王外出如厕,她脚步轻巧地靠了过来。
冰凉的素手,搭上我的臂膀,指甲重重划下,尖锐的痛感令我浑身一颤!
我本能地往后退开。
眼睛忧虑地望向门口,示意她不要再靠近。可是她依然步步进逼,直至我发现身后已经无路可退,背抵上坚硬的墙壁。
“你害怕了吗?”她用两指掐住我的下颚,脸几乎是零距离地贴过来,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几乎要湮没我。
我咬着唇使劲摇头。
她死死地盯着我看了数秒。
在那样毫不掩饰任何情绪的目光注视下,我的呼吸逐渐紊乱,变得艰涩。
正在努力调整呼吸,她抓着我胳膊的手突然放下,转而紧紧揽住了我的脖颈!
来不及阻止和惊呼,唇已被一个柔软的物体狠狠咬住。
她的吻,如滚烫的焰火在我的双唇及耳畔缠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迅速点燃了我体内的血液。
整个人处于爆炸的状态中,却听到她寒冷入骨的声音:“男人果真都是浅薄的吗?因为他曾经对我那样,所以,我再对你这样,就是自甘下贱!对吗?”
说完冷冷地笑,充满诡魅的气息。
我猛烈地摇头,急急欲申辩,却发不出声音。
她期待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门口却传来一阵异响,是皇上回来了。
后来,当听到她怀孕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细密的疼痛传遍心脏。
但转瞬,却又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喜悦。
我真心地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现,可以阻止她眼底那些黑暗和疯狂的蔓延。
但我,终究还是不了解拳拳。
谁也不能想象,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情,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居然可以忍痛将腹中的孩子亲手杀死。
消息传来的那刻,我彻底地惊呆了。
我摇着头,不能相信这一切。
我的拳拳,怎么可能变成这般狠毒?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存在!
“斯予,我不会骗你的!现在只有你能帮得上忙。”
平阳公主的急切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却并没有完全唤回我的神志。
我茫然地望着她,不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