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躲在潮湿的强角落里,头顶是无尽的黑暗,身前一盏油灯在冷风中扑朔摇曳,他伸出双手握着那点光明,油在慢慢消耗,灯光微弱,他将自己的手指放在了蓝色的火焰中间,缓缓燃烧了自己的身体。
通过点亮自己的身体,他发现了罪孽,那些罪孽在火焰中挣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用鲜血写下自己过往犯下的罪,那些不可饶恕,不可告人的罪沿着血液一路滑了下来。
他仰起头,望着黑夜,身体的火焰映照在瞳孔里,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的一生,背负着道德的枷锁,物欲横流的束缚,最后剩下的,唯有这本鲜血铸就的——罪全书。
钟叔的一生,也是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在几十亿人的大世界里,伸手一抓这样的人有一大把,他们平凡,卑微,兢兢业业,严以律己。
从下生的那一声啼哭,到童年开启的那一声欢笑,他在被子上画下了许多副中国地图,他上学,读书,打球,跑步,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他恋爱,失恋,他再恋爱,再失恋,或许,他玩够了,结婚了。
简单的婚礼,平凡的两个人,不管穿着什么样的礼服,画着多么浓的装束,依旧不能掩饰他们卑微的本性。
婚纱照上,那笑颜如花的面孔,和婚后生活中那扔罐子砸桌子的表情相得益彰,显得可笑又可怜。
他们讨论过生孩子,可生了孩子养不起怎么办?
他们讨论过换一个大房子,可房贷还不起怎么办?
他们讨论过离婚,是的,正经的讨论过,两个人坐在圆桌上,手拉着手,告诉对方,我们离婚吧。
离开你,我的世界一团灰暗……
离开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对卑微的夫妻,除了彼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这是他们的悲哀,是整个阶层的悲哀。
快乐隐藏在小事中,伤痛往往才是颠覆性的,狂风暴雨般袭来,山崩地裂般离去,留下的,是心底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沟壑。
人的一生,抛开皮囊看内心,就是一本罪全书。
钟叔躺在沙发上,望着茶几的边缘,沉默了好久之后才继续道:“我杀过我的儿子一次,可没有成功,如果成功了……”
钟叔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梁哲,嘴角抽动了一下:“你想会是怎样的?”
梁哲摇了摇头,他眉头紧皱在一起,缓缓掏出香烟,点上了一支,然后又夹出一支扔给了钟叔,钟叔苦笑一声,将烟含在了嘴里,接过梁哲手中的火,将烟点燃了。
烟雾缭绕中,钟叔缓缓说道:“在我25岁那一年,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雨夜,我喝醉了酒,她来接的我,风很大,将她手中的雨伞吹坏了,我们在雨夜中狂奔,浑身湿透,在打车的时候,我抱紧了她,酒意让我放肆大胆了起来,全然不顾她的阻拦,我将她拖进了旁边的草丛,在一处写字楼的草坪里面,我将她按在了地上……”
钟叔的嘴角上扬了起来,似乎那段回忆让他分外兴奋:“雨越下越大,狂风呼啸,我将她压在地上,泥水沾满了她的身体,我像个疯子一样,脱下了她的衣服——”
钟叔的眼睛中射出两道狂暴的光芒,他轻哼了一声之后道:“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最疯狂的一次性爱,在大自然的洗礼之下,我们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
“然而,那一次,我却让她怀孕了……”
钟叔低下头去,猛地吸了一口烟:“那时我刚刚毕业,她才上大二,你可以想象到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那像是电影和小说里面才有的情节,她在上学期间,被搞大了肚子……”
梁哲没有说话,他的手指颤抖了两下,红色的烟头掉了下来,落在记事本上,将最上面一张纸烧了一个洞,梁哲急忙将烟灰拍走,继续点燃了剩下的半支烟。
“我们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问题,堕胎——可是,我没有钱,不,准确的说,那时我感觉自己想逃,逃的越远越好……”
“可是,她竟然大着个肚子在校园里逛来逛去,整个校园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也知道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人就是我……”
“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我无奈之下向她提出了一个请求——堕胎!”
钟叔紧咬着牙关,似乎要将烟头咬碎,过了一会之后,他才将烟扔在了地上,继续道:“可是她并没有听我的劝告……我当时应该强硬一些的,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梁哲:“孩子生下来了?”
钟叔轻笑了一声:“不仅生下来了,还是个大胖小子。”
梁哲:“那你这不算是谋杀,远远算不上。”
钟叔沉默了一会,招手问梁哲又要了一颗烟,点上之后,吐出了一口烟圈才道:“在医院里,她将那个大胖小子生了下来,然后等她睡着了,我将他偷了出去……”
钟叔的眼睛吊了起来,阴声一笑道:“我躲在洗手间里,关上了门,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他只有我两个巴掌那么长,我将他紧紧包着,双手用力,准备将他捂死,我那时决心已定,一定要将他弄死……”
梁哲的背不自觉地直了起来,手中的烟早已燃尽熄灭,他缓缓抽出一支来,继续点燃。
钟叔:“你知道我最后为什么没那么做吗?”
梁哲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良心发现。”
钟叔:“是的,因为他在衣服里面哭了出来……而且哭的时候,他发出了两个声音,也许是我的幻觉或者别的什么,我听见他喊我爸爸……”
梁哲:“刚生下来的小孩怎么可能会喊爸爸?”
钟叔:“就是这两个类死爸爸的音符,让我手一下子软了下去,紧接着我手中的衣服连同衣服里的他一起滚到了地上,我急忙将他捡了起来,然后冲出了洗手间……”
梁哲:“他捡回来一条命。”
钟叔:“而我,捡回来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
梁哲苦笑了一声,钟叔也跟着一起苦笑。
两个人抽着烟,相互凝视着,烟雾在两个人中间弥漫开来,像一层薄雾。
过了好久之后,钟叔站起了身子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去接我孙子了。”
梁哲:“可你的计划才实施了两天。”
钟叔望着梁哲,微微一笑:“两天已经足够了,而且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心里也舒坦了许多。”
梁哲也站了起来:“好,我送你,虽然我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帮上你太多的忙。”
钟叔拎起茶几上的黑包,背在了身上:“希望以后我再也不用通过监视器观看我老伴的行踪了。”
梁哲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拉开房门的钟叔忽然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盯着梁哲道:“那个预感……”
梁哲眉头轻皱:“还没消失?”
钟叔:“越来越强烈了……”
梁哲没有说话,和钟叔相互对视了一会之后,钟叔走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了。
在钟叔带上房门的时候,梁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手,那双干枯的手,如同老去的树枝一样的手……
梁哲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香烟,又点上了一颗,他黑色的眼圈越来越厚重,眼球中的血丝密密麻麻,像是随时都会流血一样。
梁哲摇晃着有些疲惫的身子,走进了诊疗室里面,此时的诊疗室,烟雾缭绕,看起来好像是云端仙境一样。
梁哲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他一屁股躺在沙发上,脑中想着钟叔刚才所说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将梁哲的思绪打断。
梁哲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发现根本就没有电话,但铃声却依旧在身边响着。
梁哲坐起身子,在沙发上寻找了起来,在两个垫子之间,他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手机。
梁哲将那个手机夹了起来,拿在手里,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显示的是一个闹钟。
闹钟时间定的是下午17点30分。
闹钟前面有个名称:孙子的电话。
梁哲有些疑惑地将闹钟关掉,他将手机放在了茶几上,双眼盯着它,脑中忽然掠过了第一次诊疗的时候,钟叔接电话时候的那个铃声,跟刚才闹钟的铃声一模一样。
梁哲拿起钟叔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然后又用自己的手机重拨了回去。
没有声音,没有震动。
黑色手机在茶几上像是一块死寂的木头一样,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
梁哲张大了嘴巴,手机从他的手中脱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