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64年,也就是文革前夕。
当时的国家文化部组织了一批专家,为了振兴和发扬中国的古瓷文化,到江西宜春考察这里的白瓷生产遗址。没有费什么力气,考察队就在当地专家和工匠的带领下,找到了从明朝就开始废弃的白瓷城砖砖窑。这些砖窑因为只能生产相对粗糙、大器型的城砖,因而本没人对他们感兴趣,所以从南京城墙修筑完成后,也就没有受到过人为侵扰,保存非常完好。
没有让考察队失望,在1965年对砖窑的挖掘中,人们吃惊地竟然发现了为数不少的珍贵的、完整的白瓷城砖。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江西白瓷界,更是在中国陶瓷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可惜,当时没有专门准备保存这些城砖的场所,更不用说专业的保护了,所以,这些城砖就暂时转交给了作为“造砖人”之一的“王受”的后人王勋进行保护。选择王勋暂时保存这些珍贵的白瓷城砖,不但因为他是王受的后人,更重要的是,他继承了先祖精湛的白瓷技艺,是当地首屈一指的白瓷匠人。他的作品巧夺天工,甚至被很多来自外国的买家看好,竞相购买他的作品。而他本人,在当地的白瓷业界也拥有众多徒弟,绝对的德高望重。
看着眼前这些印有自己先祖名字的白瓷城砖,王勋喜出望外,发誓一定要将这门白瓷烧制传统技艺发扬光大,代代相传,以不负先祖,同时也不辜负政府对自己的信任。
就在王勋抱着坚定的信念,竖起雄心壮志打算大干一场的是时候,中国和中华民族的悲剧——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就在本以为“文化大革命”与自己无关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造反派的头头,将目光瞄向了王勋和王勋手中的这些白瓷城砖。
“王勋,你这个向资本家摇尾乞怜的走狗,竟然跟外国人做买卖!”
“王勋,你吃着社会主义的粮食,却为封建主义的腐朽文化代言!”
“你浪费这么多燃料和粮食,能造出一斤钢铁吗?”
“王勋,你不但自己腐朽,居然还敢教徒弟!这是要把封建毒瘤传万代吗?”
这一些“朝气蓬勃”“充满干劲”的自诩为“小将们”的蠢货们的煽动下,王勋迅速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变成了“遗臭万年”的“反革命”。于是,为了“教育”王勋这个典型大反派代表,各种残酷的批斗便接踵而至。
然后,历经多次批斗和惨遭痛打之后,王勋都百思不得其解:“老祖宗留下的宝贵技艺,怎么就成了‘大毒草’了?我真的错了吗?我又错在了哪里?”
倔强的王勋,没有屈服。
但这也为自己换来了变本加厉的折磨。可每当带着一身伤痛和疲惫回家的王勋,一看到印有其先祖名字的白瓷城砖后,就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咬紧牙关也要挺过去!”
眼看王勋态度“冥顽不化”,造反小将们真的有些急了。
“这是在藐视我们红卫兵小将!这是在藐视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小将们决定,将王勋家里保存的十几块白瓷城砖全部砸毁,以便让王勋与“腐朽文化”的产物,彻底割裂。
而且,他们竟然还别出心裁地决定,把王勋家里的那些白瓷城砖全部运到它们的“出生地”——废弃砖窑进行砸毁。美其名曰:“死得其所”。
于是,就在那年的中秋节前一天,不顾王勋声嘶力竭的奋力抵抗,红卫兵小将们还是在白瓷砖窑中,将就在2年前被考察队细心挖掘出来的白瓷城砖,全部砸毁了。紧接着,对王勋的又一轮的严酷批斗,就在砖窑旁边的空地上就地展开。
如果说肉体上的折磨,王勋还可以忍受;那么,随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荣的、自己先祖亲手造的那些珍贵的城砖被残忍砸毁,王勋的内心终于崩溃了。
当晚,半夜,本已回到家中的王勋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下,已经出现了意识模糊。冥冥中,他竟爬了起来,鬼使神差地一个人摸索着,回到了砖窑。
借助当晚皎洁的月光,他下意识地把那些被砸碎的、散落的到处都是的城砖一块一块堆砌起来,似乎想给他们准备一个简单坟墓。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前一亮。在靠近砖窑内侧洞口的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他竟然发现了在两年前的考察中,被遗落的完好的白瓷城砖!随着小心地将表面的浅层泥土去除,他更加高兴,竟然是两块!完好无损的两块!
“也许是之前一直被埋在泥土里。而今天红卫兵们来破坏的时候无意间将覆盖在这两块城砖上面的浮土给踩掉了,这才使这两块城砖显露于世!”此时的王勋在巨大兴奋的冲击下,已经神志清醒。
“我要保护它们!”出于一个匠人的执着,出于对先祖的强烈的敬畏,抑或是出于对红卫兵残暴和无知的反抗,王勋当即做出这个让他可能会丢掉性命的决定。
“谁在那里?!”突然,手电一闪,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王勋被人发现了。
这时王勋才想起,两伙“势不两立”的造反派今晚约好了要在这里“一决雌雄”。如果不是当时神志不清,王勋也绝对不会在今晚来这里。
“跑!”王勋告诉自己。王勋也不管对方是否认清了自己,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抱着两块完整的城砖,往家的方向跑去。
好在发现他的那里几个人忙着准备一会即将进行的武斗,没有继续理会他。
回到家,王勋就立即找了几张油纸,将两块城砖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地埋在自己作坊的地下,然后又在地上做了伪装。
第二天,阴魂不散的造反派们又来到了王勋家。那个头头也许是在昨天的武斗中受的伤,左胳膊吊着,右眼已经完全肿的睁不开了。就这样,他依旧神气活现地质问王勋,昨晚是不是去砖窑“给封建糟粕守灵”了?跑的时候是不是偷走了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王勋当然不承认。于是,又是一番毒打,又是一番翻箱倒柜的搜查。也许是这一帮造反派在昨晚的武斗中吃亏了,所以,他们便将怨气化作雨点般的拳脚,发泄在了这个可怜的人身上。一阵一阵的毒打,更加狠毒。但王勋似乎忘记了此时正在遭受非人的虐待,时不时的偷偷用目光瞄向埋城砖的位置。有几次,红卫兵的脚就踩在了埋城砖的位置。这时,王勋就用惨烈的嚎叫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他这么做,除了吸引了搜查者的注意力外,还刺激了红卫兵们的神经,为自己换来了更加密集的毒打。但无论如何,让王勋欣慰的是,这些“睁眼瞎”们终究是没有发现城砖。
好在这些瘟神不确定昨晚碰到的到底是不是王勋,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勋从废砖窑获取了什么东西。在发泄了一阵后,这些人便要悻悻离开了。
临走,还不忘扔下一句话“老子明天还来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