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谭随录
22038800000045

第45章 春秋楼

春秋楼

从前某地有一位先生,到了今天人们已经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只是他为人耿直、刚正不阿的品性被后人所称赞。

这位先生曾经在归化城某将军的衙门中当幕僚,他与这位将军的交往密切。他每次谈论历史时,一谈到忠臣烈士就慷慨激昂,同僚们听后,都偷偷地捂着嘴暗暗嘲笑他,笑他太迂腐。唯有将军一直对他很敬重,凡事都征询他的意见。

一次,陀罗海营中修建的关帝庙竣工,他们请求将军给关帝庙写一篇碑记。将军找来先生说:“我是满洲人,读书不多,没有多少文采,请先生给我代笔吧。”

这位先生想了想说:“关圣人威灵,充满了天地间,我曾见过的古今碑记无非是颂扬忠义的文字,千百篇如同出自一张嘴。想找一篇有些新见解、阐述为圣为神道理的,却一直没有见到。今天,请将军借给我一间小房子,给我准备好十天的饭食,我要为您竭尽全力写上一篇。”

将军听他这样说,特别高兴:“先生写作不用勾抹、改动,是具备大才气的。这地方修庙的纪念文字正需先生动笔,以备传之久远。”

于是,将军命人在大营中收拾了三间干净敞亮的房子,将日常用品准备妥当,派两个小书童侍候,又下令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屋打扰先生写文章。这位先生住进去后,闭目构思,甚至废寝忘食。将军派人暗中察看,只见先生终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几天过去了,先生的构思仍没有一点儿头绪,灵感也没上来。一天刚吃晚饭,两个小书童在台阶下边打闹着玩儿,先生一见很生气,便停止吃饭,把嘴里的饭菜也吐了出来,骂道:“奴才,为什么扰乱我的心思?”于是,他起身操起根棍子就要打,两个小书童很灵巧地躲开了。先生一棍子打下去,没打中,可是棍子却打在假山上,一下断为两截。不知为何,先生不再追他们,立刻扔下棍子哈哈大笑起来,急急忙忙走进屋去,把笔蘸饱了墨,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小书童看到先生写文章了,就偷偷地跑去报告将军。将军一听立刻跑来看,等他来时先生的文章已经写成了。

先生见将军来了,大声叫道:“将军,这写文章,真像庖丁解牛一样,用起刀来哗哗的。所幸没有辱没将军的命令。”

将军把文章反复读了三遍,不由拍案赞叹道:“如此流利通畅的文章,连那个韩昌黎送孟东野的序也显得堆砌了!真是至诚感神,先生难道有神力暗中相助吗?”

先生想了想说:“我刚开始构思文章时,心中乱糟糟像一团麻,就连听泉水流淌和风吹松树的声音都感到厌烦;过了三天后,心静得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思绪。今天傍晚,我还没写一个字呢。刚才对书童的淘气发火,要用棍子抽他们。看到棍子忽然折了,我的心却开了窍。我一操起笔来,自己觉得像鸟在迅飞,构思时的阻滞全没了,文思汩汩而来呀!我也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将军听了他的话,拍着大腿说:“先生这真太奇特了!”将军赏他一百两银子作为酬劳。

自从先生写完了这篇碑记之后,名声震动了塞外。后来他科举考中,历任要职。

有一天,先生在梦里,来到了一处地方。只看见有仪仗队喝道而过,他也好奇,就上前去仔细看,只见车上坐的人竟是关圣人。

先生十分高兴地快步跑上前去,望尘而拜。关公看到他,下了车来对他说:“先生为我作碑记实在费神了。我看你的时限已到,特意来告诉先生,我想让你给我当幕僚,三天后我在春秋楼等你。”关公说罢,又上车被人簇拥着走了。这时先生的梦醒了,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不由得暗暗称奇。想起关圣人的话,他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于是,立即辞官回家。

在回家乡的归途中,他们遇上了大雨,先生一行人躲进一座古庙中避雨。他闲来无事,站在房檐下看雨,突然发现庙的左边有一座高高的小阁,于是走上前去一看,小阁挂的匾额上写着“春秋楼”。先生登时恍然大悟,他洗了澡,穿好衣服,打发走仆人,端坐楼上而死。与此同时,空中隐隐约约传来音乐之声,过了一个时辰才停止。

棘闱志异八则

因果报应这样的事,到处都有,经常发生,然而在考场里发生的尤其之多。

有人说,举人们入考场的头天晚上,考官们都会穿上官服,诚心地请鬼神。请神用红旗,招唤亲人的灵魂用蓝色,招唤有恩怨的鬼魂用黑旗。请鬼神完毕之后,把三色旗帜插在明远楼的四角,差役们一边请鬼神,一边喊道“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等等。因此,考场中奇怪的事屡屡发生,愈来愈奇。我的亲戚经常有当监考官的,我向他们打听请鬼神的事,他们也说是有这种事。于是,我把听来的那些最奇怪的事记下八件如下:

陈扶青老先生说过雍正年间,江南科考举人的故事。

有一个常熟县的考生,他都四十多岁了,参加过了三次科考。到了第三场时,他进了宿字号考房。头两场他考得挺好,很是高兴。

中秋之夜,他与熟人一起赏月,分韵作诗。他有两句诗是“皓月今宵满,红颜往日残”。其他在场的人问:“这两句诗是什么含义?”

他难过地答道:“诸位,咱们都是考生,不妨实话实说吧。想当年我在苏州游历时,曾在某财主家当教师。那家有四个学生,全是主人的子侄。其中有个姓柳的学生,是主人的妻侄。他长得特别帅,面容姣好,我很喜欢他。我曾三番五次地挑逗他,可是他假装不理。那天,正好是清明节,其他学生都请假去上坟了,只有我和柳生留在书房。我又作诗挑逗他,说:‘绣被凭谁覆,相逢自有因。亭亭临玉树,可许凤栖身?’柳生看了诗,脸孔通红,把诗笺揉成一团,咽到肚里去了。恰巧这时朋友给送吃喝来,我平常就储有媚药,把它放到酒里喝了不但容易醉,而且会变得疯狂放荡。我哄着柳生喝了一大碗放了媚药的酒,因此,我才满足了欲望。第二天,柳生酒醒后,知道自己被污辱了,竟在寝室里上吊自杀了。全家人谁也搞不清他是为什么死的。我虽然心里明白,但怎么也不敢说出来,只是暗中流泪惋惜。后来,主人家终于搞清了柳生的死因,同我打了半年官司,才算消停。今天夜里,月色不减当年,不免引发情思,有谁能替我排遣呢?所以感慨系之,吟成此诗。”说罢,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听的人无不毛骨悚然,陆陆续续回房去了。

五更天以后,忽然听到人声嘈杂,脚步声往来不停。人们互相传告:“有人吊死在茅厕了!”等问清情况,到厕所一看,原来正是那个常熟县的考生。

先生又说了一个故事。在乾隆的某年,与自己结伴考举人的同宿舍的俞生,他是江阴县的秀才。

刚考完头场,俞生就收拾了行装准备回家。

众人奇怪地问他:“才考了一科你怎么就要回家了,这些年的努力不是就白费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脸色很不好看。

大家进一步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帮你想办法。”

他被逼不得已才说出真情:“说起这话来可就丢人了。我父亲做了半辈子官,告老还乡时,得了痴呆病,数年不愈。临死前,他把我们弟兄四人叫到病床前,流着泪嘱咐我们说:‘我一辈子没有干昧良心的事。只是在某地当县官时,曾受贿二千两银子,屈杀了两名囚犯,这是大罪孽呀!阴间报应本该砍我的头,因为祖上有搭救溺水人的阴德,所以命里让我留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但五辈子不得温饱。你们这子孙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味追求功名,这是增加我的罪恶呀!你们弟兄要各自努力行善,自己修个好结果吧。’说完,闭上眼睛死了。以后,弟兄们相继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我考了两次举人,都因为墨汁把卷子弄脏了,没取上。昨天在考场,我文思敏捷,三更天就完稿了。突然一个人掀开帘子进来,站在灯前,吓了我一跳。我抬眼一看,原来是死去的父亲。他满脸愁容,气乎乎地责备我说:‘为什么忘了我的遗嘱,屡次想入非非,参加考试,累得我奔波旅途,吃尽苦头。如果再不改过,灾祸跟着就到了!’接着,用手铐一下子把灯砸灭,砸翻砚台,人也不见了。我吓跑了,高声呼喊,等邻近的考生们来询问时,只见灯油、墨汁洒了满卷纸,什么眉目也看不出来了,便各自叹息一番,回房去了。我今年二十五岁,三次落榜,不算遗憾,但让我痛心的是先父戴罪拘押在地狱。现在我就要削发进山当和尚去了,学习目连大士救拔亡灵。我这番忏悔的心情,希望诸位谅解。”

大家听了他的话,无不吓得吐出舌头,为善的念头立刻燃起来。先生回房后,作了一首“归山诗”,送给了那个江阴秀才。

李伯瑟讲了一个他的表弟康生的故事。

康生平素以才貌双全知名。他二十二岁时,在一个大财主单家教书。

这单家三代为官,是一郡的首户。家里的书童、仆人、丫鬟、婆子百十多号人。但这单财主生性暴戾,家法特别严厉。家人稍有过失,他就会立即鞭抽板打,甚至用烙铁烫,往往打人致死,却全不在意。

康生这个人善于谄上媚下。到单家教书后,他与单财主处得很融洽。只是他年轻好事,经常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他有五个学生,其中有四个,名叫修、保、杰、偲——单财主的子侄辈儿;还有一个名叫炳文的,是单财主的异母弟弟。这炳文才十七岁,但非常聪明,他作的诗文,康生多数不需改动。康生对他表面上极力夸奖,暗地里却非常嫉妒。单保同康生交情密切,所以,单家的大事小情,康生没有不知道的。他俩名义上是师生,实际上却是密友。

一次,主人家请女亲戚吃饭。天黑散席时,主妇送女客人回来,说说笑笑地经过书房门前。康生从门缝里看见主妇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她穿着绿袄白裙,长得格外俊俏,非常惹人喜欢。康生一看见她,立刻心乱跳。正在凝想之时,书童拿着灯进来了,摆上了酒果。

康生就问:“各位少爷在里面干什么呢?”

书童说:“有客人留宿,少爷们正忙着呢。”

不久,二少爷出来陪老师喝酒,康生只是表面上应付了一下。

又过一会儿,单保来了,师生二人欢天喜地地对坐喝酒。

康生就问他:“刚才看见的那个穿绿袄的丫鬟是谁?”

单保说:“先生问的莫不是皮肤白得像雪、黑黑的眼珠、白白的牙齿、头发浓密如云黑油油的能照出人来的那个吗?”

康生说:“对!就是她!”

单保说:“那是三姑妈房里的丫鬟小蕙呀。这个丫头特别精灵,针线活计好,全家都偏爱她,今年十九了,还没说婆家。”

康生举起酒杯开玩笑道:“这样的尤物,天天在跟前,你们弟兄都尝到滋味了吗?”

单保微笑说:“谁看见她不流涎水三尺?只恨她尽是推脱的鬼点子,往往交臂而失。只有炳文平常跟她的关系比较好罢了。”

康生高兴地说:“嘿嘿,这个炳文素以清高自负,没想到却是污人清白之士。我想小蕙为人端庄,恐怕炳文未必能占有她。你说的话也不过是想当然罢了。”

单保说:“先生说的话也不对,我就亲眼见过他们两个人的一些蛛丝马迹!”

康生凑到单保脸前,问:“你亲眼看到过什么了?”

单保说:“我在浴室里偷看过小蕙洗澡,没想炳文也在。我还在花园里撞上过他们卿卿我我。”康生听了大笑一场也就作罢了。

一天,单保问起康生:“蛮触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康生没答上来,炳文在一旁给解释了。

康生很惭愧,但转过头来警告炳文道:“学生应该把十三经当作根本,二十一史当作学问,那些荒诞的子书,即使知道了与垃圾堆又有什么两样!”

炳文说:“连这么一件事都不知道,也是儒生的耻辱。所以我朝才应该用读书人当宰相,因为他们知道得多,用得也多。”

康生说:“读书能改变人的气质。你的气质这个样子,怎敢称儒生呢?!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然而也是你的老师呀。你是学生,学生冲撞老师,这是不懂规矩!况且,你自负是懂儒家经术的人,可是奸淫人家丫鬟,败坏人家闺阁又怎么讲呢?”

炳文听了他的话,大惊失色,不敢再说了。单修哥几个也再三劝解,康生方才息怒。可自那以后,再也不同炳文说话了。

单财主知道这件事之后,打了炳文十几板子,又摆酒给康生赔礼,说:“我的小弟没有知识,先生不必同他论理。”康生满口称是,连连答应。于是,他们定好在夜里痛饮一场。

那一夜,单财主有些醉了,他兴高采烈地讲起自己平生得意的事来,叽哩哇啦说个不停。

康生乘机拍马道:“老先生的文章、政绩都是不朽的,只是家法稍微松了点,未尝不是缺憾啊!”

单财主红着脸说:“老夫的家政自以为不下于石柳,先生今天说出这番话,难道有什么见闻不成?”

康生说:“承蒙老爷相爱,所以我才知无不言。但是,这件事情关系到隐私,不便于污您耳朵。”

单财主更加疑惑,挥手让两旁侍候的人退下去,低声问康生。康生于是把炳文私通小蕙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并且说:“您的孩子亲眼所见,老先生是乡里的典范,怎么能因了小男小女之间一夜的欢快,而失去乡里的声誉,造成白璧微瑕呢!”

单财主一向以家法森严自诩,一旦被别人当面指出短处,立即暴跳如雷,摔了酒杯而去。

他大声叫小蕙出来,对她一边拷打一边审问。小蕙受不住打,吐了实情。单财主特别生气,命令扒去她的衣服,绑在房前的柱子上打。

他又命人把炳文叫来,让他站在跟前看。炳文见小蕙被打得血肉模糊,心痛得捂着脸哭倒在地。单财主边训斥边用鞭子抽炳文,声色俱厉。单财主的夫人再三求情,单财主也不饶恕。之后,让人把炳文锁进厕所后,才进屋去。夫人暗中把小蕙放了,抬到屋里,已经气息奄奄了。小蕙的鲜血浸透了床上的席子,一旁的人无不掉泪。

半夜时分,小蕙忽然翻身起来,凄声喊道:“我死了,一定变成恶鬼报复那个读书的小人!”说罢,她扯着嗓子嚎叫了几声就毙了命,家中上下人人悲哀。康生听后心里很不自在,找个理由辞去教师回家乡了。

从此之后,康生每想起小蕙,便汗流浃背。

时近初夏,一天夜里,康生在灯下读书,他母亲李氏是李伯瑟的姑母,亲手给他做了一碗鱼羹,往书房里送去。

走到窗下,她猛然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浑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李氏吓得大叫起来,倒在了地上,那女人立刻不见了。康生出来扶母亲回屋,问:“母亲,你因为什么吓成这样?”

母亲就把自己看见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康生听后大惊失色。

母亲说:“这房子是凶宅,不能再住了。况且眼看你就要考举人了,我们不如进省城到舅舅家暂时住住,如果中举了,我们另外再找房子住也行。”康生同意了,立刻雇船进省城去,寄住在李伯瑟家中。

当时,李伯瑟也因为要考举人,在贡院旁边的寺庙里温习功课。康生到后,两个人就住在了一起。

一天,闲聊时,李伯瑟忽然问康生:“你的同乡有一个叫单炳文的吗?你同他相识吗?”

康生说:“他是小弟的学生,大哥怎么问起他来了?”

李伯瑟说:“我很早就佩服他的才学,昨天又从朋友手里得到一篇他的《惨魂篇》,真是从屈原、宋玉那里采来的珠玉般的语言呀!琢磨他的文辞,里边似乎藏着很深的恨,没想到他竟是老弟的高徒啊。”于是,拿出一张纸给康生看。那词是这样的:

夜漫漫而辗转反侧啊,心像燃烧而咚咚跳。痛惜那幽兰过早地死去啊,哀悼那芳香的蕙草提前凋零。为什么恶草到处滋生啊,伤害了小苗不分好坏?想要彻底清除它啊,皂荚扎脚荆棘刺手。求求田中的老农借把锄头铁锹啊,网罩着头钳子夹着口!希望同美人见上一面啊,白条鱼神给托了一个梦。从暗地里出来举目远望啊,看见了蓬草掩盖了坟茔。嘤嘤的声音是那样的悲哀,秋风未来已经听见。魂灵儿飘忽着要离开坟墓啊,还像老鼠那样胆小迟疑。徘徊着,犹豫着啊,再也不像从前娇媚!频频地擦眼睛仔细观瞧啊,白费心思却是鬼怪!怎想到绸缎衣服变成了蝴蝶啊,赤身露体!悲哀那冰玉之姿消亡了啊,重重叠叠乱七八糟。小奴家命薄可哀啊,都是因为公子的缘故。先生你独自活着有欢乐吗?怎不想想这个痛苦?诉说也白搭。魂灵啊归来吧,不要再踌躇徘徊。我将要同你在一个坟里啊,心如磐石坚可是力量如薄棉!

康生看罢这篇赋后,口中连连道:“炳文你这不是赋《角弓》之诗吗?小蕙你的哀怨不是同《终风》之诗一样吗?我实在负不起责任啊!”

李伯瑟说:“敢问一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康生把事情原委全说了给他听,并说:“小弟听说佛家有忏悔的说法,待考完试,请大哥给我设一个道场追悼一番,可以不?”

李伯瑟听了他的话,悚然汗下,呆坐了许久,才叹息着说:“老弟你不自责,还诿过于他人,难道想铸成大错吗?”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不久,科考开始,哥俩恰巧在同一个考区。当天夜里,考场内的人都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人们深以为怪。只有康生哭丧着脸,不吃不喝。

第二天夜里,李伯瑟文章刚作完,还要打个盹,忽然听见屋外人声往来不绝,都说出了大怪事。李伯瑟立即掀起帘子出来,看见康生的小房间外边人围着如同墙一般,心说不好,急忙挤进了人群。

只见康生光着身子坐在房檐底下,直勾勾地瞪着眼睛,大喊道:“单廷献的时候还没到,先放开他;今天先把这个贼子的舌头豁开,再去对证。”说罢,用手抠自己的舌头,使劲拔出嘴来,足有四五寸长,血流到嘴角外边。李伯瑟使劲去拉康生,康生的手指甲已抠进了舌根,牢牢地拽不出来。等考官们闻讯赶来时,舌头已经连根拔出,康生昏倒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死了。

李伯瑟不忍心把康生从前的劣行讲出去,第二天出考场时,把尸首领走了。

这次考试,李伯瑟考中了举人。后来,进京考进士。他和我的交情最好,经常听他说起这件事。炳文写完《惨魂篇》之后,过了半年也死了。他是不是要同小蕙去完结那段未了的姻缘呢?又听人说,有人把这件事给单财主传去了,单财主一笑了之,仍旧残暴如故。

兰岩评论道:把两个人置于死地,罪过能逃得了吗?康生因为小小的怨恨就萌生了嫉妒之心,拔掉舌头而死,结局也够惨的了。炳文因才能招来怨恨,也是他无从料到的。唯独可怜的小蕙,无辜惨死,真是不幸啊!

严十三说过一个江浙考生的故事。

有个人考进士时,与他同考场的一个举人是江浙地方的人。这天夜里他偶然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他看见自己住的那间小屋里的帘子上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心里很害怕,便转悠来转悠去,不敢进屋。

于是他到门房问值班的老兵:“你知道是什么人到我的房间里去了吗?”

老兵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想必是先生的熟人吧!”

举人说:“那劳烦你去替我看一下,是什么样的人,快来告诉我。”

老兵同意了,就暗中从帘缝偷瞧,很久才来报告:“那个人背着灯挺直腰板坐着,有四十多岁,瘦瘦的,黄脸膛儿,短短的黑胡子,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鬓角旁边、毡帽底下斜插一根红漆竹筷子,不知干啥用的。”

举人听后,突然吃惊地狂叫,一边喊一边跑:“有鬼啊!有鬼啊!”老兵追着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只是蹲在栅栏边,拼命摆手摇头,不敢回屋里去。老兵报告了官长。官长询问这个人时,他只管掉泪,不说话。

人们又到举人的小房间去看,哪有什么鬼,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官长担心再发生问题,派人守着这个举人。

第二天,把他送出了考场,后来始终也搞不明白红筷子是怎么回事儿。

兰岩评论道:秘密的事情,谁知道他的仇怨是怎么结下的呢。鬼既然能找到考场来,却只现了一下形状,令他惊奔狂跑躲避开,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乾隆丙子科顺天府考举人时,有人在卷面上写着“黄四姑娘开拆”几个大字。这是蓝榜上标明的。

国子监有个学生名叫润玉,他年轻时颇有才气,人长得也俊俏。他只要在人面前一站,就犹如玉山挺立,光彩照人。同学们都说他将来准能当上翰林,他自己也自命不凡起来,把赴鹿鸣宴、通过皇帝面试,当作捡草棍一般轻易。

润玉住的地方紧挨着某尚书的住宅。尚书有个女儿,已经许配给一位王侯家了,但还没过门。这个女儿才貌双全,名满京城。偶然间润玉见过她一次,只觉得那白净的脸隔着绿色的纱,好像春日的烟雾笼罩秋海棠一般。回家后,润玉对她倾慕不已,日思夜想。

一天,润玉在后园散步,隔着墙听见一阵女人的咳嗽声。他急忙搬过梯子架在柳树上,登上梯子往里面瞧,原来是尚书家里的厕所,如厕的正是尚书的女儿。润玉眼花缭乱,心头蹿鹿,只恨不能随意而为。

到了天黑人静时,润玉偷偷地在花草繁茂的墙跟下凿去半块砖,留个小洞,以便偷觑。从此之后,他得空便在洞口偷看。因此,那女子的隐秘之处,没有一处不被润玉仔细偷看过的。

半年后,那女子出嫁了,润玉就再也没机会窥视,心里十分怅惘。于是,整日闭着眼睛想那女子的迷人之处,又写了一阙《长相思》词加以描写。这首词被一个朋友看到了,啐了一口,顺手扔到了火里,并板着脸责备润玉,告诫他不要再拿这类污秽东西给人瞧看,免得他人笑话。润玉反笑他过于迂腐。

后来,润玉参加科考,夜里梦见一个人抠他眼睛,特别痛,醒后仍疼痛不止,两只眼珠像针扎似的,不能睁眼,于是交了白卷回家了。归家三天后,他双目失明了。等发榜时,烧掉他那篇淫词的那位友人考了第一名。

兰岩评论道:说了一句规劝的话,就考上了状元;一个邪淫念头的产生,便成了双眼瞎。人们须小心警惕啊!

蔡生是江东的名士,他进京考进士时,在一个满族人家里当教师。这家主人早已去世,只留下了守寡的夫人,领着一子一女和十几个仆人过日子。这家里有个老仆人,侍候主人三代人了,人忠厚勤劳,夫人待他很好。老仆人早就听说蔡生有名气,很高兴小主人得到了一位好老师,一直很尊敬蔡生。

这年,主人家要嫁女儿,因为手头缺钱,正好郊区还有几顷田,就叫老仆人去催租。

不巧去年歉收,老仆人去了一个多月才要了八十两银子回来。夫人算了又算怎么也不够用。但夫人还是把银子交给了老仆人,说:“俗话讲‘饭到口,钱到手’。要是零零碎碎地花了,到时候更不够用了。你先存起来,等要齐了租子一总交吧!”老仆人答应一声退出去了。

老仆人回家一想,自己常出门,妻子脑瓜笨,不精细,如果这银子丢了,事情就糟了。于是,他拿着银子到书房来,把自己的想法同蔡生说了,并求他代为保管。当时,一旁没其他人,蔡生就把银子放进箱子里锁上了,说:“你只管放心,存在这里不怕的。”老仆人道过谢就走了。

过了半个月,老仆人把剩下的租子全要齐了,回家禀告夫人。夫人向他要上次那些银子。

老仆人说:“我把银子寄放在蔡先生那里,我现在就去取。”

老仆人来问蔡生取银子,可是没想到蔡生矢口否认,说:“你哪有银子存在我这里?”

老仆人说:“先生别说笑话了,快点把银子给我吧。”

蔡生发怒道:“老奴才,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诬陷我!我给你们家教学生,哪里是给你们家当看财奴的呢!”

老仆人大惊,与他争辩不已。

蔡生怒形于色,连说:“你真是血口喷人,我无法干了!”说完就要辞去教师职务。

夫人听到后,着急了,连忙安慰蔡生说:“先生别生气,我替先生责罚这个老奴才!”

夫人把老仆人叫进去,严厉地斥责道:“先生是读书人,又是南方的名士,怎能贪图我们家几十两银子呢?这肯定是你拿去自己急用了,到头来还冤枉好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唯一能靠的就是你,想不到也是这个样子,我还有什么盼头呢!”说罢,捂着脸哭了起来。

老仆人自知跳进黄河也说不清,只能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骂自己无能。当天夜里,他又愧又恨,上吊死了。

第二年,蔡生参加科考。进考场后,他突然感到精神恍惚。挂上帘子,点上灯后,自己亲笔把这件事写到了纸上,自述昧良心,坏了道理,罪不可免。写完,解下腰带就在小房子里吊死了。等人们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凉了。更奇怪的是,他面壁而坐,带子套儿离喉头还有一寸多,不知道他是怎么吊死的。

蔡生自己写下的那份供词,众人争相抄录。杭州的叶省三先生也抄下一份,经常拿出来给人看,警戒那些无行的文人。

兰岩评论道:我曾经见过社会上所谓的名士,拖着长长的衣裳,甩着肥肥的袖子,认为这是名士的风流;吟诗论文,下棋喝酒,认为这是名士的博雅。可是,推敲他们的主张,很少有身体力行的;考核他们的品行,则有很多不像人样的。只看他们的外表,人们未尝不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名士啊,怎么能干这些事呢?!”正因为是名士,所以才这样干;也正因为他叫名士,然后才知道人们对他深信不疑,所以才敢这么干呀!

某一科乡试的时候,一位秀才构思文章到半夜,突然看见一个人,揭开帷幕走了进来,穿着古代的衣服,戴着古代的头冠,脸上看上去很奇怪,这个秀才吓得嘴巴紧闭不敢说话。这个人伸出一只手掌,向秀才说:“我是管理考试的神仙。你祖宗有阴德,这次乡试应当中举,你可以在我的手掌上写一个字,为将来填榜的证明。”秀才于是大喜,就沾上墨汁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魁”字,刚写完,那人就消失了,而字却出现在秀才的试卷上,墨渍重重。因此这位秀才的试卷被考官当做不合格的试卷给贴了出来示众了。

恩茂先生说:一位秀才临考前在泡子河边的吕公祠祈梦,梦见一个人,就像画家所画的寿星,头上贴着一张白纸条,纸条好像是从头皮里面长出来的,感觉到很诧异。等到他进了考场,因为违反了考场的规定,试卷被考官贴出来示众了。因此有人解释说:“那个梦大概是说他头场犯规会被贴出来的意思。”真是令人发笑。

闲斋先生评论说:考试院这个地方,是由国家设立用来选拔人才的。品德低下、行为龌龊的人,阴间的报应是明显的,丝毫都不会少。但即使是这样,为什么那些心怀鬼胎、妄图打通关节、裹挟私心的人,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侥幸冒险呢?

兰岩评论道:秀才们进入考场,一旦有了患得患失的心理,就会在方寸之间,百般丛生,那些鬼神就会趁机玩弄和戏耍他们。上面这两个人,怎知不是因为想得太多,导致精神恍惚,而出现了幻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