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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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金虾蟆

六合董翁,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传言他事迹的人反而忘记了他的姓名。董翁家很富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董翁手里拄着拐杖,有时含饴弄孙,逍遥自在极了。其他空余时间就把行善作为自己日常的任务。

本县有一个无赖子弟叫作金虾蟆,光棍独身,没有房产,每天居住在城区空隙地的草棚里,衣服破破烂烂,手肘都露在外面,鞋跟也裂开来。金虾蟆整天在商业区闲荡,诈取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的钱财,供自己赌博的花费,赌资花光了就再去诈骗。弱者惧怕他强悍,忍气吞声躲避;强者稍微有些反抗,金虾蟆就取来碎瓷片划破头颅,鲜血淋淋,拉对方上法庭,这时就有同伙出来打圆场,一定要攫取那强者的钱财才能够完结。乡里人被他们害得很苦,把他比作长桥恶蛟、南山猛虎,可是虾蟆脾性始终不改。有某个绅士带着名片把虾蟆一起送进官府,官府就责打了虾蟆。虾蟆释放后,握刀到那绅士家门口,脱光裤子污言秽语不停地谩骂,甚至辱骂他家祖先。他家奴仆轰虾蟆出门外争相鞭打,虾蟆就在地上打滚,嘴里却依旧痛骂。虾蟆屡次受到官府痛打,甚至带枷示众,都不能改变他的品性。

一天,县令前呼后拥外出,虾蟆正好醉卧在街上,含含糊糊在骂人。县令有些生气,略加审讯,就下绳圈套住并用黑索捆绑牵他回到衙门,打了上千下鞭子,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县令下令让虾蟆站在木笼里,戴重枷锁要取他的性命。董翁知道后,出钱替虾蟆收场,从牢房中把他救出来。虾蟆回来后就顶礼奉香,登门道谢。董翁正好倚着柴门,虾蟆看见后就立刻跪倒在地叩头,董翁把他拉起来,问他说:“你的肢体不是父母留给的皮肉吗?还是你的皮肉感觉不到疼痛呢?”虾蟆流泪说:“并非不知道疼痛,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就不能顾惜到皮肉了。”又问他为什么到这种地步,虾蟆就抽泣着说:“我家本来小康,父母一向钟爱我,放纵我为所欲为。父母去世后,我陆陆续续卖掉田地家产,家产耗尽后就不能自己谋生,从此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廉耻。”董翁又问:“救你活条命,今后你准备怎么办?”虾蟆哭道:“我已经身败名裂,天地如此狭小,自己早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想逃奔外方,死在异乡罢了。”董翁问:“为什么不学做小生意?”虾蟆回答说没有本钱。董翁问:“士农工商四种人当中,难道就没有一种事是你会做的?”虾蟆说:“幼年曾经学过蒸茯苓糕,自己吃了觉得味道非常甜美,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本事了。可是我既没有资本,也没有寸土片瓦,难道能站在旷野中做蒸糕吗?”董翁看着他,暗自思量了很久,说:“我给你资本,并且给你地方,你要不要试试看?”虾蟆说:“好的。”董翁就把街左边三间草屋送给他,又为他大致准备齐锅子捣臼等器具,又给他铜钱十吊,说:“以后做好人,不要再重蹈覆辙啦。”

虾蟆从此以后卖糕,味道虽然很好,可是没有人敢买。然而虾蟆每天清晨一定“笃笃”敲着竹筒经过董翁家,用瓷碗放上茯苓糕送到董翁的床头,热气腾腾又香又软。董翁尝后觉得甜美,就叫他天天送来,买糕的钱从借他的本钱中扣除。时间长了,人们渐渐知道虾蟆的蒸糕不错,吃了果然觉得美味可口,大家就争相购买食用。无奈虾蟆想传扬自己的名声,卖糕得利微薄,本钱不久就渐渐亏损,两个多月下来,十吊钱赔个精光。虾蟆惆怅极了,又没有办法。董翁知道后,又借给虾蟆二十吊铜钱,从此以后虾蟆经营得法,不再亏本。董翁考虑到虾蟆既然已经悔过自新,天天去市场走来走去卖糕,家中谁替他照看门房做炊事?于是又给他一个丫鬟做妻子。

一年多以后,虾蟆赚了很多钱,不再挑担叫卖。竟然扩大所居的住房,增盖衡门茅屋,临街开辟门面卖糕点,兼卖小菜茶水和酒。经过的人停车驻足,店里常常客满。可是虾蟆每日清晨仍然给董翁送去茯苓糕。三年后,算算送给董翁茯苓糕的价钱已经全部抵销了借来的三十吊本钱,虾蟆还是照送不误。董翁叫他不要再送,虾蟆指着青天说:“虾蟆活着一天,就送一天糕。如果有间断,我一定遭到天打五雷轰!”从此以后董翁反而喜欢上他,往往携带孙子到虾蟆糕店中坐坐。虾蟆夫妻俩一定会沽好酒,采摘新鲜菜蔬献上祝福,还去买果饼给董翁孙子吃。两家人一天比一天亲密友爱,倒像是亲戚。

又过了两年,董翁七十岁,饭量还很好,胡须头发雪白,像是画上的人物。偶尔生小病躺在卧房里,吃各样东西都不合胃口,只爱吃虾蟆的茯苓糕。可是虾蟆突然好几天再也不来了,丫鬟也一样,董翁就捶着枕头骂道:“没良心的东西!难道忘掉在台阶下挨受棍棒痛打的时光了吗?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为什么要这样!”立刻吩咐人去把虾蟆叫来,结清买糕的钱。仆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太稀奇了!太稀奇了!”董翁问他什么事,他说:“刚才看见虾蟆僵卧在床上,好像死了,只有胸口还有点热气,已经三天了。丫鬟守着尸体哭,糕店的门没开过。”董翁听了也觉得非常惊奇。

第二天,虾蟆夫妇俩仍然像从前一样送糕来,并且补上了前几天没有送的糕。董翁问虾蟆发生了什么事,虾蟆不说话。董翁问丫鬟,丫鬟说:“他新近充当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每月一定有三四日僵卧,差事完了才会苏醒。”董翁于是再三询问阴曹地府的事情,虾蟆隐隐约约透露一点,不敢和盘托出。董翁问他勾什么人的魂,虾蟆说:“或远或近,善人恶人没有确定的。”

有一天,虾蟆送糕来,神色惨淡,好像要掉泪的样子。董翁骂他说:“小子为什么做出这样的模样,叫我纳闷烦恼。”虾蟆回答说:“小人不敢说,也不忍心不说啊。昨日接到阴曹地府掌权者的勾魂符牌,您老的名字已经被列在符牌上的第三位,我不能不悲伤啊!”董翁说:“真的吗?”虾蟆说:“千真万确。”董翁的儿子、孙子围着虾蟆叩头,求他救援老人家。董翁说:“唉,生死都是天数,他能有什么作为!”接着问虾蟆:“哪天要勾我魂去?”虾蟆说:“小人还要到滁阳勾取一个旅客的魂,往返需五日,第六日的午时三刻,就是老先生辞世的时刻。”董翁说:“很好。”

虾蟆走后,董翁就赶制寿衣寿帽,清扫棺木,把亲戚老友全部邀请来家,喝酒咏赋挽诗。董翁趁自己还活着,撰写哀祭诔文,又预先穿上殓尸时的衣装,端着酒杯听着歌曲,闭上眼睛等待。到了第六天,全家老幼齐集,董翁面对棺材坐在大厅上,子孙环绕着他痛哭,亲戚朋友看着他,有的觉得好笑,有的羡慕,有的惊奇,有的怀疑,神态各不相同。派人去看虾蟆,虾蟆正僵卧着。将到正午的时候,董翁还是谈笑自如。不久已经过午时,董翁仍旧无事。转瞬间天色已经到了傍晚,而且又到了深夜,董翁更加精神健旺。众人大笑着轰然散去,董翁很羞愧,只是拍着桌子骂虾蟆。还想着天亮或许会来勾魂,没想到过了两天也不再来,于是很惊奇。

第二天虾蟆一瘸一瘸地过来了,笑容满面,董翁责怪他说:“小子为什么失约?戏弄长辈,该当何罪!”虾蟆就跪伏地下祝贺说:“我不会再勾您老的魂了。地府掌权者这天出城迎接天界使者,经过你家门前,探知老先生在等死的种种情形,因为小人泄露机密而发怒,我被棒打一百下。打完,小人哀告由于感激老先生厚恩才预先通知的缘由,掌权者脸色由阴转晴,查阅老先生的登记簿,果然有很多的善行,天界使者看到了很高兴,已经回转报告东岳大帝,替老先生延长寿命,享高龄了。”董翁问:“延长寿命到几岁?”虾蟆说:“不敢说。”虾蟆褪下裤子给董翁看,两条大腿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都是棒痕,董翁从此更加厚待虾蟆。

没过几年,虾蟆生了儿子,非常聪颖。又过几年,虾蟆死了。董翁高寿已经活到一百二十三岁,当时两个玄孙已经入学成为秀才,虾蟆的孙子也进入武校成为武秀才。董翁高坐后堂,领受宾客祝贺,忽然向外凝视,笑着说:“咦,虾蟆来啦!”说完就一笑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