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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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唐玉环

渭水河边有个姓乐的秀才,名古春,字子雅,在一户姓裘的人家家中做家庭教师。院子里池水清碧,翠竹幽兰,环境十分清幽,正对着书房的窗口。乐生教书闲暇时,常在园中散步吟诗,常常撮口长啸,气势惊鬼神,裂金石。

一天晚上,皎洁的月光洒下大地,倦鸟入巢,乐秀才远远地见到有一对人影在绿杨树下徘徊,走近一看,竟看到两个美貌的女子正在挽手散步。两女子鬓发如云梳着高高的发髻,并不是大街上流行的装束;眼如水杏,朱唇小口,姿态风韵别有一番风情。其中一女子穿着浅红色的生丝轻纱衣衫,另一个女子穿着一条深红色蝴蝶形的裙子,衣裙上锈着整幅梅花和龙鳞的图案,龟背格子,更加衬得两人娇嫩光鲜,艳丽非凡。乐秀才故意咳了一声,让她们惊觉。但两女子仍像没有听见似的,攀着柳枝顾影自怜,并唱起婉转动听的歌来。只听穿浅红衣衫的女子唱道:

产峄阳,生空桑,能引凤,工求皇,响泉寒玉铿繁霜。山自深,水自长,一朝捐弃守空房。薛荔墙,芙蓉裳,锵锵锵,黯自伤。

乐秀才听后感到歌里充满愁绪,说:“为什么会是这样凄苦的声音?”又听得穿深红色裙子的唱道:

粲梅文,遏松云,傲漆吏,名桐君,朱丝绿绮碧玉裙。电母雷氏知我心,弃而不御逸韵沉。苔之阴,山之岑,吟吟吟,到如今。

乐秀才听后情不自禁地拍起掌来,激动地说:“歌词真是奇啊!但词句越妙,心思越悲,哪来的美人为何会如此愁怨?”说完,就立即走向女子身边,作了个揖恭敬地说道:“两位美丽的仙子下凡,光临这冷落的书舍,实在是为寒舍增添辉煌,我这凡夫俗子特来拜见!”两女子并不惊慌躲避,双双施礼说:“公子夸奖了,我们姐妹俩都是普通的女子,并非仙女,怎么能承受你的大礼呢?只是近日住在附近屋,趁着月色美丽,特来此散步乘兴,想不到和秀才相遇。”乐秀才说:“这就是缘分,如果两位不嫌弃,可移仙步,暂到小室中歇息,定会让室中诸物,留有三天余香呢。”两女子听后羞涩地掩面而笑,就跟着秀才进书斋,点灯聚坐。

在灯烛的照耀下,乐秀才看清她们的容貌艳丽,气度高雅,不是普通女子所能比的。头上珠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影子在书架上不断摇曳。华美鲜艳的衣服图案,映在书斋绛帐上,更增添了亮色。两姐妹举止柔和,出语清俊。红衣人介绍说她是阴姬,名凤来。红裙人说她是阳娃,名鸾来。幼年时两人就以表姐妹相称,长大后成了邻居,更是闺中密友。今夜和乐秀才相逢,恐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乐秀才听后心中狂喜不已地说:“小生福薄,怎么敢妄想像大舜那样,娶娥皇、女英姐妹为妻。你俩姐妹就像春秋时厉妫、戴妫姐妹共嫁卫庄公。如果我贪心太大得陇望蜀,未免要笑自己不自量力;但是如果要使你两位像汉代的尹、邢两夫人那样争宠斗艳,倒不如答应我成两全之美。”凤来听后笑道:“长枕大被,是唐明皇用来表达兄弟之爱的,一鹏双鸳同宿,反而失却男女欢爱的本意。为避免争夺床笫之好,我们就分别轮流事奉郎君,今夜我先离开。”说完轻轻一笑,乐秀才想追上去挽留,但只见她纤纤小脚细碎的脚步声已到竹林之外了。乐秀才回来关上房门,和鸾来亲昵。发现她仍是一块未被沾染的璞玉,含苞未破,竟还是个处子。完事后,二人以臂代枕而睡,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过了一会儿,附近晨鸡初啼时,鸾来就起床穿衣,匆匆告辞离去。乐秀才还想再留她一会儿,她说:“别被仆人看出痕迹,省得落人话柄,郎君不要急,隔一夜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第二天,乐秀才把床席被褥清理了一番,等待阴姬的到来。晚上他正在灯下看书时,忽听有敲门环的声音,赶紧把门打开,只见一女子侧身而入。她身穿绫罗,佩着玉环,眉目中情意绵绵,暗含秋波,可她并不是凤来,只是姿色和凤来差不多。乐秀才正想问她是谁,只见那女子吃惊地说:“你这秀才是哪儿来的?”乐秀才不解地说:“这本就是我的安身之所,我还没问你从哪儿来,你倒反来问我?”女子说:“我还以为这儿是工部尚书侯大人姥姥家呢。原来是弄错了,打扰了,我这就走。”乐秀才拉住她衣裳不让她离开,说:“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凄凉的客地,深夜凉风寒露,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孤单单一人离去?不如请先稍歇一会儿。请明夜再去拜访侯大人姥姥的住处吧!”女子起先稍稍露出生气的脸色,随后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笑了,后来就大笑起来。她介绍说自己姓唐,小字玉环。乐秀才打趣说:“人们都说玉环(杨贵妃)丰腴,可你怎么却像赵飞燕那样苗条?你这样美妙的身姿,添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矮。真不知道小生哪来的福气,能得美人的青睐。”说完就迫不及待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硬要拉她和自己同床欢爱。唐玉环没法推开,只得顺从。床上娇羞绵软的样子,和昨晚鸾来十分相似,秀才料到她应该也是处子,心中更是激动欢喜,不一会儿满屋春色盎然。事后,玉环在枕上对乐秀才说:“我家离此不远,随时可来,现在我要先回去了,恐怕天一亮事情会败露,那我俩欢会的事就不能长久了。”乐秀才追问她什么时候再会,她说三天以后。

乐秀才依依不舍把玉环送出门后,回到床上嗅着她留下的香味,心中不禁蠢蠢欲动。忽然又听得敲门声,心想这应该是阴姬凤来了,高兴地开门请进,一看来人模样,原来还是昨夜的鸾来。她对乐秀才说:“凤来姐姐要赴云和主人(指琴、瑟、琵琶类乐器)的邀约,实在推辞不掉,她怕郎君久等,所以让我替代,并非越俎代庖。”乐秀才本就对鸾来回味无穷,怎会嫌弃,又把她留下。他喜滋滋地凑近灯光打量鸾来弯弯的双眉,晕红的双颊,说:“你姐姐是个守信的人。现在见到了你,也能解相思之苦,就不再想她了。”鸾来眼中显出嗔怪的样子,说:“我们姐妹都是真心实意地待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薄情的话来让人伤心?如果你不想见她,那么我也走了。”乐秀才见状赶紧解释道歉,这才作罢。第二天晚上,阴姬如约前来。只见她垂下头掠着云鬓,长袖飘动,衣襟轻扬,娇弱的身体像是穿不住衣服,恐怕一阵风吹来就要把她吹走似的。两人一夜欢畅淋漓,忘了时间的流逝。不久就天亮了,凤来掀开被子起身,告辞走了。乐秀才不禁内心暗暗庆幸自己的艳福不浅,竟能一时得了三位美人。

第二天晚上,唐玉环到来,说:“上次能有幸侍奉郎君,实在是小女子的福分,我回去后写了小诗五首,来记述这次奇遇,不知郎君可要听听?”乐秀才大喜女子的才情,要求一看。玉环从袖中取出一张松花笺,上面字迹工整秀丽,诗是这样写的:

阿侬何故号鼙婆,压损春山蹙断蛾。自信此身犹处子,细腰几见腹皤皤。

传闻铁骑度阴山,亲送明妃出玉关。雁影一绳沙万里,许多呜咽泪偷潸。

司马由他别意伤,一声凄切楚天长。玉颜憔悴无家别,多少娇羞替掩藏。

御院名旌绕殿雷,上方侧耳把金杯。如何又转胡瓜苑,曼拢轻捻弄一回。

嫽俏曾随关小红,回头盻断醉春风。妾心坚似苔阴石,知在幽兰第几丛。

乐秀才看后,只觉文采秀丽,赞叹不已,把诗放进箱中藏起。之后两人又缠绵一夜,好不欢愉。天刚亮,玉环又像上次那样离去了。此后几个月中,都是此去彼来,三人从未碰上。

一天晚上,凤来、鸾来挽手同来,笑着说:“我们娘子军联手而至,你这员大将是否被吓破胆了?”乐秀才也笑着打趣道:“我辈本就好色,又何惧你们一齐来呢?”话还未说完,忽然又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原来是唐玉环。凤来、鸾来见后满面怒色说:“你这贱货怎么到这儿来了?”玉环说:“我来看看贞节女呗!”三人气势涛涛,互相争吵不休。乐秀才在当中调解,但无人理会,一时间场面真有点惊心动魄的味儿,难以控制。

凤来本就口齿伶俐,十分善辩,鸾来嘴尖,语带讥讽。而玉环一张巧嘴迎战双美,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两个骚货夜郎自大,盛气凌人,虽有一登龙门的豪兴,可被蔡邕制琴烧焦了尾部实在够狼狈的。像我唐家,‘中虚外实’,曾经被傅玄写赋,流传人口,‘抱月’‘裹风’,王融也曾作诗刻画。身上安十二柱位以配合曲调,抱七十二弦烛照幽明。正如唐人薛收《琵琶赋》所说,头部高高仿照苍天,面板宽广象征大地,这是乐器中无上的极品。后来离开盛筵,在家中苦苦独处,靠着檀木琴槽流泪,弹弦索声音哀怨。你们姐妹怎么可以藐视我这贞节烈女,而叫我贱货呢?”

凤来、鸾来讥笑道:“开口说大话,不觉得羞耻吗?我家祖上从神农时代就被记载了,有《周礼》为证。文人学士,普通百姓,男女老少,人人皆知,何必要向你来炫耀!可惜你虽然凤颈好看,但龟背却是大腹便便,实在难看。取名月半,难怪一千天也学不好弹琴。虽然听说你曾随仙人吕阿香,但也只是听闻,不过你确实追随老妓花褪红,你说是多么卑鄙无耻!还有比下流贱货这称呼更恰当的称呼吗?我们用高雅和你的粗俗对抗,难道是想当然的?但你以低贱欺凌尊贵,可全不是那回事。”玉环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伏在桌上大哭,声音十分悲痛,还想要撞墙自杀。鸾来见状冷笑说:“从前戴逵为显示自己高洁的志向,面对王爷的使者时,把琴摔碎在石阶上。可现在你这丫头也想东施效颦,为什么呢?”乐秀才见快要闹出人命,十分惶恐,就跪在三人当中,哀求说:“你们这样相互辱骂,要我怎么办?”凤来这才含笑起立,上前施了一礼,拉着玉环之手说:“是妹子太性急了,我们不过是和妹子开开玩笑罢了。”鸾来也跟着赔礼说:“妹子啊妹子,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流派,但排起谱来我们本是同根,还是联宗的,又为何一定要针锋相对呢?如果我们能相互合作尽情歌唱《三妇艳》,这不是一件很妙的事吗?”乐生也在旁笑着劝慰,玉环这才转怒为喜,朝凤、鸾姐妹拜说:“如果姐姐们肯接纳,我甘愿当个婢妾。”于是大家高高兴兴聚谈一会儿后就各自走了,也没时间再上床亲昵。

乐秀才对三人的身份很是好奇,便出门向裘家主人悄悄打听道:“这附近有姓阴的、姓阳的、姓唐的人家吗?”主人想了一会儿说未曾听到过。他心中很怀疑,却又不敢深谈。一天夜里,凤来等三人接连来到,都是皱眉愁脸看起来很痛苦难受的样子。乐秀才觉得很奇怪,问其缘由。她们说:“我们与郎君的缘分要结束了。”问她们什么原因,又不肯说,只是掉眼泪。乐秀才也伤心地哭了,说:“那我们今后还能不能再相见呢?”她们说:“不见有如相见,见面犹如不见,这才是真正的相见。”凤来说:“郎君和我们欢爱,阴气太重,日后一定会得病,元气一定会受损。”说完从口中呕出一虫,形状像青红蠹虫,绿色的身体上有花条纹,放在手中弓身爬动,把它放进一个玉盒中,然后交给乐生,说:“郎君一定要把它藏好。把这虫和药一起捣碎服下,不仅能治病还能开发智力。”几人又相互倾诉了一番,最后洒泪分别。

第二天裘家主人修假山,工人从碎石下掘出两张古琴,一张上刻着字名阴姬,另一张上刻着字名阳娃。又掘得一把琵琶,上面刻着字名玉环,都是唐睿宗时的旧物。乐秀才把它们洗干净后放在桌上,不停地抚摸把玩,这才恍然大悟和自己相交的三位美人都是这些乐器的精灵,经星月照耀,变幻人形出现,乐秀才顿觉伤心,流泪不止。裘家主人看后感到奇怪,乐秀才这才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他。主人平时为人慷慨,很大方地把这三件东西赠给了乐生。

乐秀才拜谢接受,将它们带回家中,用锦囊装裹,还放了香料,每天早晚礼拜,像对待神明一样恭敬地祝颂。有时在梦中常遇见凤来等人,互诉夫妻思念之情。然而醒来时,只见三件乐器古迹斑斓,却不见美人的影子。过了一年多,一天夜里,有一群大盗用手巾裹头,画着鬼脸,叫喊着进入乐秀才房中,不找金银财宝,也不拿衣物,把两张古琴和一把琵琶拿走了。唯一的念想没有了,乐秀才像死了老婆似的悲痛不已。第二天晚上,乐秀才梦见三女子来说:“郎君莫伤心,我们一直待在郎君家中,只会给你招来大祸。那些高门大户得到我们也恐怕会不吉利,为什么不放宽心舍弃情感呢?虽然我们生不同食,但死会同坟,还请郎君千万珍重。”乐秀才醒来后就去探访,打听到这三件乐器已被一个大官花了一千两银子从强盗手中买走了。不久这个官员犯事被官府抄家没收,几件乐器也随之散落到民间去了。此后的十几年中,这些东西在市场上转来转去。

这时乐秀才果然得病了,就把虫子从匣中取出,拿给医生看,医生说:“这叫‘鞠通’,生在千年古琴中,能自奏音乐。”乐秀才把其他药物和着虫子一起煎了服下,病果然立即好了。从此他的文思也如泉涌出,不久便以贡生身份掌教官学。一次,他在大街游逛,又见到了那三件古物,就尽其所有把它们购回,把它们高高挂在梁上,深藏在秘密的箱子中,把它们当作奇珍异宝对待,从不轻易拿给人看。后来有天晚上,乐秀才暴病而亡,家中人十分伤心,遵照他的遗言,把古琴、琵琶作为殉葬品一起合葬在墓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