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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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鳄公子

琼州有一座岛屿,那儿的居民在岛的四周造了茅屋,以捕鱼谋生。家门前是活水,通着大海。岛上有一户居民,姓鱼,名某,在福建某大帅属下当差。他妻子水氏,容貌美丽,而且很有风度,可以主动向丈夫献媚。他儿子叫作比目儿,也很聪明,能接受父亲的教诲。他们这一家在岛上已经住了好多年了。

水氏因为丈夫远离家乡,家中又穷,所以一切家务事都只能自己做。一次,她到门前溪水中淘米,准备烧晚饭,忽然见到一条鳄鱼在水边游来游去,不肯离开。水氏非常惊慌,害怕它咬人,想丢下米篮逃走。看那鳄鱼的眼睛转来转去望着自己,嘴巴一张一张的,好像很有情的样子。水氏也就含情脉脉地看着鳄鱼。这天晚上水氏睡下后,梦见一个生得很俊俏、身材高大的男子来和她欢好,并且说:“我的好人,你别害怕,我就是你在白天见到的那条鳄鱼。从前韩愈在潮州写了篇《祭鳄鱼文》,我随即就奉命迁居。到宋代,我的儿孙辈又猖狂起来,被陈尧佐杀败。我率领众鳄鱼向东游去,上帝嘉奖我,准许我变成人身,能够享一次夫妇间的乐事,命中注定你要成为我的对象,你应该要保守秘密,别因为我不是人类而感到羞愧。”妇人说:“这事只可以有一次而不可有两次。我丈夫非常凶悍,持剑能斩蛟,拿绳索能捉鳖,别以为海岛上的人不会降龙伏虎。”那男子说:“好,好,请你多保重,我这就走了。”说完就披衣下床离开。妇人醒来,只看到残灯还亮着,窗外月色洁白。过了不久,妇人觉得腹中震动,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医生诊断是怀孕了。邻居们暗地里嘲笑说:“世上难道还有没丈夫而怀孕的吗?否则就是鬼胎了。”但又看到她平时一向很贞静,从不轻易和男子交谈,所以都非常疑惑不解。

怀孕怀了十五个月,才临盆产下一只怪物。邻居一些老太过来一看,只见那怪物龙身虎爪,蟹的眼睛龟的甲壳,尾巴像钩子似的,牙齿像锯子似的,仔细辨看,竟然是一条鳄鱼,都非常吃惊地说:“这是祸种,留下它恐怕要害人,为什么不杀了它?”水氏很不忍心下手,看到它在盆中泼剌剌跳动,好像求救的样子,就用大瓮盛满水把它养起来,叫它儿子,取名忽雷,字骨雷。鳄鱼听到妇人叫它名字就点点头,好像听懂了的样子。过了好些日子,鳄鱼渐渐长大,肚子鼓鼓的像头猪。瓮太小了,已经无法装下鳄鱼,妇人就把它抱出去,放进门前的溪水中,并祝告说:“你虽然是妖孽,但并不是无父之子,沟渠流水,大海河汊,全都是四通八达,你为什么不去四方游动去寻你的父亲呢?”锷鱼听了,在水中上下沉浮,苦苦地依恋着妇人,不肯离去。妇人又祝告说:“你真不肯离去的话,就在此附近江河中游动,隐身潜形,当心别去捕食邻居家的牛羊牲畜和池塘中的鹅鸭家禽,让我为你操心,每天不得安宁。”祝告后,鳄鱼又点了两次头,好像表示懂了的样子,保证不残害生灵。妇人每天用剩粥剩饭及豆麦之类的东西喂养它,只要一听到妇人呼叫,它就摇头摆尾跃动着来吃食。邻居们看到它性格温顺,而且能懂人说话,也就没有生出再杀害它的心思。而且他们也知道鳄鱼名义上的父亲大小是个官,亲生父亲奇诡不测,所以两处都讨好,叫它鳄公子。只是鳄公子的肚子越发大了,一顿要吃好几人的食量,妇人因为这个感到十分苦恼为难。

有一天晚上,妇人快要入睡的时候,听见门外有敲门的声音,开门一看,见鳄鱼愣头愣脑地爬过来,忽然又匆忙地走了,而门边堆着许多海鱼。当时正值腊月寒天,市面上鱼的价格非常高,妇人就命令大儿子挑了去卖,赚了好多钱。从此以后鳄鱼每夜总要把海鱼或虾蟹蛤蚌之类的海鲜堆放在家门口,妇人一家靠它吃上了好菜,各种生活必需品也都渐渐充足了。水氏的丈夫本来是个卑微的人,在军队中当差所赚得的一点钱,仅仅只够他喝酒赌钱用,实在无力赡养妻儿。到这时她才逐渐有些积蓄留给大儿子去学习经商。大儿子十七岁时,妇人哭着对他说:“你没有兄弟,虽然有个鳄公子,其实是异姓之子,不能一直依赖他。你已经成年了,到了娶妻的年龄,如果像现在这样守在家中,无法施展身手,也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不到各地去奔走经营,赚些钱来呢?”大儿子拜别了母亲,带上银两,登上海船,远到厦门一带,做起了买卖各类珍奇海鲜的行当。妇人还是掌管家事,有时登山望夫,几乎望穿双眼;有时倚门盼子归来,不停地泪流。幸好她每天去石头上坐坐,还有鳄公子伴着她度过朝朝暮暮。

过了三年,对丈夫的久久不归,妇人非常痛心,又十分思念儿子,那天正巧来到河边,就对鳄鱼说:“我虽然生下你,但终究不能指望你做羹饭祭祀祖先继承我家的香火,这重大责任只有靠你的大哥这根独苗,就好像千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的重担都系在一根头发上。如今他经商到了远处,三年来没有音信,阿妈怎么可能不悲愁?你既然有神灵,有没有什么法术去探望大哥呢?大海茫茫,到处都是惊涛骇浪,水速飞快,不像是一般小河静水。”祝告后,鳄鱼点了两下头,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当时大儿在厦门经商已经收获了很大的利益,货物堆得像山一样,不能回归故乡。曾经写过几次信,只是因为拜托不到合适的人,无法抵达琼岛。这时正巧到广东寻找佘氏办事,途中遇到台风,所乘的船突然翻身落入大海中,所携带的资财全落入水中,生命危在旦夕。忽然水面之下有一大鱼把他背起来,在大风浪中游走,即使是战马、鸥鸟也没有这么快。终于到达岸边,他从水中钻出登上陆地,正暗自庆幸获得了新生,看到那只大鱼还没有离开,仔细一瞧,竟然是鳄公子。这才大吃一惊,说:“我弟弟真是怀有神功,救我脱险的时候是多么神速啊!”鳄公子把头点点。大哥问:“母亲平安吗?”鳄公子点点头。又问:“是母亲叫你来看我的吗?”鳄公子又点了点头。又问道:“弟弟,你为什么不赶紧回去呢?”可那鳄公子就是不肯离去。大哥说:“弟弟难道想得到一件东西作为传信见证吗?”鳄公子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很赞赏大哥能够懂得它的意思似的。大哥说:“这时非常匆忙,在这没有人烟的海边,也没有纸笔可以写信,你可以把我左手指上戴的金戒指衔去,上面刻着‘鱼氏内省’四个字,这是母亲认得的。你衔着它去给母亲大人过目,让她知道儿子平安无事。我很快就要结束到处漂泊的生活,好好地回家了。请你快驾着风雷,御着海神乘风破浪回去吧!”鳄公子果然衔着金戒指离去了。

过了十多天,水氏有一次正靠着水边,忽然看见鳄公子回来了,在水中上蹿下跳,吹浪花,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水氏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对它说:“你这几天游到哪里去了?真的是寻找你大哥去了吗?”鳄公子点了点头。水氏又问:“找到你大哥了吗?他还好吗?”它又点点头。“那么你大哥很快就要回来了吗?”鳄公子不停地使劲点头。水氏说:“你大哥有没有家信啊?”鳄公子慢慢地游近钓鱼石边,嘴里吐出一样黄澄澄的东西,

的一声落在水氏身边。水氏拾起一看,大吃一惊,说:“你这孽子怎么把你大哥害死了?”说着就止不住号哭起来。鳄公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痴痴呆呆地吹起浪花,发出嘶嘶的声响。水氏一边哭一边骂道:“你没害死你大哥,那么这金戒指怎么会从你腹中出来?我哺育你三年,怎么这样没良心!”鳄公子伤心地流泪,无法为自己辩白,忽然窜起一丈多高,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把头撞向岩石,竟然把岩石也碰碎了。邻居过来一看,只见鳄公子脑浆崩裂,已经死了。水氏更加伤心了,擦去眼泪,想办法把鳄公子弄到小溪边一块地方,把鳄公子埋了,上面立了块短碑,碑上刻着“鳄公子之墓”几个字。水氏感伤丈夫远行在外,虽有夫君实则形同寡妇;又哀痛两子突然去世,祸不单行。她哭得很伤心,几乎哭瞎了双眼,精神恍惚如梦,认为这一对难兄难弟先后都身赴黄泉死了。

一天,忽然有艘大船从远处驶过来,旗帜高扬,鸣锣声声。刚收起船篷,随后把缆绳系在大树上。船刚靠岸,有一人就赤足先跳了上来,一进水氏家门就拉住她衣裳,急切亲近极了。水氏一看,正是大儿子。原来他已经成了富商,把店面收拾停当后回来了。又见一位花容月貌、光彩照人的美人,在年轻婢女的簇拥下,由体面仆妇导引,向水氏下拜,起身后立刻呼唤婆婆,又轻盈地转身,偎倚在大儿身边,真是天生一对璧人。原来大儿已经娶了佘氏娇女为妻。真好比足智多谋的范蠡载得西施归,极尽孝道的曾参欢跃来堂前。大儿回家后花钱建造楼阁,购置良田,纳资捐了官。邻居们十分赞叹羡慕鱼家中兴鼎盛。

有一天,大儿打算去拜见父亲,却找不到鳄公子,就跪着问母亲兄弟的去处,水氏很悲伤地说:“鳄公子已经死了好久了。”大儿非常惊奇,忙问鳄公子怎么死的,水氏伤心得低着头说不出话来,邻人就把鳄公子死亡的情况详细地说了。大儿十分哀痛说:“不是弟弟害死我,是我害死了弟弟啊。”于是把鳄公子怎样在珠江中把自己救起、叫它带回金戒指等事详细说了。说完就出门找到鳄公子坟上去哭祭。忽然看到有一缕云丝从天边升起,紧接着电闪雷鸣,冰雹交加;又听到霹雳一声,鳄公子的墓突然裂开了。真是亲人才洒悔恨的泪水,尸体立刻就消失,大哥对弟弟的死,感到无穷的遗憾。

第二天,鳄公子托梦给母亲说:“我已经仙去,请娘亲别想我了,免得影响吃饭和睡觉。”说完,就变成一位美男子,再次拜倒在母亲身前,容颜如玉,风度翩翩,很像它父亲当年来梦中和水氏幽会时的样子。这个时候,村鸡啼叫,打破了好梦,只听到远处有箫鼓声音和开道吆喝的声音,渐渐升向空中。这一夜,岛上趁着月色打鱼撒网的人都看见一位戴着鱼皮帽的仙人,手执白羽扇,骑着青龙,在旌旗簇拥、仪仗开路中,在水面上游行,转眼间就升到空中去了。后来,鳄公子的兄长也把父亲接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