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22037900000046

第46章 三好三是

吉安有个雪篷和尚,善于为人看相,那些达官贵人、巨室大族都乐于与他结交,说他是春秋时的相士姑布子卿再世。他见了人最喜欢说三生因果、十八层地狱等神秘诡怪的话题,有人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我曾经到沙漠中去游历,遇见番邦的首领,得到陈希夷的看相书共十六页,字体都是符箓一样的古篆文,语句也古朴深奥如同梵咒。我研究探索了十八年,仅索解了其中的一百一十五个字,从中所获的看相技术已很神奇了。凡是从精灵道中投生来的人,手掌上一定有叠山纹;从木石道中投生来的人,手掌上必有雷回纹;从美人转世而来的人,手掌上必有藕丝纹,因为情根还没有断;从飞仙历遭魔劫投生而来的人,手掌上必有烟霞纹,因为云气袅袅尚有余绪;从得道高僧堕落投生而来的人,手掌上必有莲花纹,因为前世修行洁净的缘故;至于其他忠臣孝子义侠投生而来的人,也各有不同的纹路在手掌上,而且都大同小异。”人们听了他这一番高谈阔论都嗤笑他是在胡说八道。

有一天,两淮盐运使曾宾谷大摆宴席。雪篷和尚在宴席上遇见了真州詹石岑先生,詹石岑是个很有文采的儒生,很得曾宾谷的赏识。这一天,他身穿白夹衣,风度翩翩,意态潇洒。雪篷一见到詹石岑,就向他双手合十施礼说:“先生是位贵人。”曾宾谷高兴地为他俩互相介绍,并请雪篷替詹石岑看下相,推导推导终身命运。雪篷说:“先生义气干云,风骨高爽,两颧骨直插眉梢,两瞳仁方而且绿,孝友出于天性,智慧足以了解自己的本来。但先生之血清而不丰润,先生之气韵而不厚实,官位不超过知县,寿数不超过五十岁,生有一子,封诰不过二千石。”接着,雪篷又让詹石岑解下头巾,看到他头顶上有“川”字骨突起,就赶紧朝他顶礼膜拜,说:“刚才和尚所说还不够准确。先生是从神道投生而来,该仍然回到神道中去。官位虽低,仙禄却高,该不止于靠令郎封赠得二千石为归结。”曾宾谷问他:“大师从哪里看出詹先生是从神道投生而来的呢?”雪篷说:“先生手掌上一定有像梅花枝结成的纹路,左手掌还有如旗鼓样的纹路,右手掌上还有印剑般的纹路,这就是明证。如果是一无所有,请把我的眼珠挖去。”当时在座的人都站起来去看詹石岑的双手,一看果然如此,大家这才对雪篷的神相服了。

后来,詹石岑赶考果然中了举人,吏部铨选授他为知县。这时詹石岑父母都已年迈,他不忍为了区区一个县令而放弃对父母的奉养,就上疏辞任请求先为父母养老送终。詹石岑在家整日闭门不出,奉亲教子,填词赋诗,所作诗词都非常精妙,掷地有金石之声。四十五岁时,他突然生了点小病,由于医生误诊,竟给他服下很凶险的药,奄奄一息。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一跃而起,嘴里不住地发出“叱叱”的呼叫声,接着又叹息说:“雪篷所说果然一点也不错吗?”然后就在枕上朝父母磕头,流泪禀告说:“儿子不孝,不能侍奉父母归天。刚才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袍捧着木板满脸络腮胡子的道士前来,木板上方写有红色大篆字体,笔画曲曲折折似蚯蚓扭动,一点也认不出写的是什么。那道士说:‘上帝命你为昭阳灵应侯,要努力谨慎啊,别辜负了职责!’我叩求辞官,却不被准许。看来是我的寿数要尽了啊!昭阳离此地仅一衣带水之隔,请为我焚烧纸船,使儿子魂魄不致迷路,能时常抽空乘风归来,常在双亲房门左右徘徊。”说完就含泪咽气了。

第二天,扬州有位士人到真州来办事,专程来到詹石岑先生的家,对门卫说:“昨天我在路上看到你家主人乘着用四匹马拉的高盖车,仪卫森严。问他怎么会突然富贵了,你家主人笑着说:‘你也真太小看我这穷书生了,照你说来,我是永远不会发迹了吗?’问他到哪去,他说:‘到昭阳去。’说罢就风驰电掣般地去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你说这事奇不奇?”门卫流着泪说道:“我家主人昨天已去世了。”扬州士人非常吃惊,全家人更加相信雪篷和尚说的话灵验了。

几年之前,詹父偶然手臂疼痛,请名医诊治后开了张药方,服下药后臂痛就好了。可是詹石岑死后,詹父的臂痛又复发了,便去找那药方煎药服用,可那药方是由詹石岑在世时替父亲保管的,大家翻箱倒柜地寻找,但一无所获,极力回忆,而又回忆不起来所开的那几味药。大家实在没办法,想到詹石岑临终前说的那番话,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派一个门卫去昭阳走一道,叫他在昭阳庙中住一夜,希望詹石岑能在梦中指点他,告知药方存放的地方。那门卫名叫成寿,泗州紫阳人,秉性忠直。受命后雇了条船,向水天空阔的海陵方向驶去。不到两天时间就到了昭阳。成寿向人打听:“这儿有灵应侯庙堂吗?”当地人回答说:“你说的就是我们县里的城隍庙啊。”

成寿斋戒沐浴后来到城隍庙,很客气地对庙祝说:“我有件心事想求神灵指点,今晚请你允许我在廊下住一夜,房钱是绝不会少你的。”庙祝点了点头。这时已经是傍晚,万家灯火,成寿想到街市上吃些晚饭,庙祝说:“你吃了饭快点回来,迟了恐怕要被关在门外的。”成寿说:“好吧。”但是成寿去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就突然如飞一般地跑了回来,径直来到神龛下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连连“砰砰砰”地磕头,接着又仰起头来瞪大眼睛答应说:“好。”又连声说:“好,好。”又说声说:“好。”再磕头答应说:“是。”又连声说:“是,是。”然后就一头昏倒在地上了。

庙祝见状大惊,急忙向前将他救醒,人们围着他问他从哪里来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成寿边哭边说:“老实对你们说,我是真州詹家的老仆人。这的庙神是我的旧主人,我刚奉老太爷之命,来这儿向神灵乞求药方。方才我到饭店,买好酒举起筷子刚要吃时,忽然有两个公差打扮的人奔来,问我说:‘你是詹家的仆人成寿吗?’我说:‘是。’他说:‘伯爷传你去。’我说:‘哪来的伯爷?’他说:‘你去了就明白了。’说完他俩就一左一右挟起我飞奔到这里。我一抬头就见满屋是人,分站两边,一位戴着高高的金冠,穿着绣衣的老爷坐在中间,果然是我的旧主人。这时我好像忘了他已经去世,真是悲喜交加,不觉就跪下给他磕头。我听见主人问我道:‘太翁、太母安好吗?’我回答说‘好’。随即他又问我说:‘夫人平安吗?’我回答说‘好,好’。他又问:‘公子还不错吧?’我答道‘好’。他又说:‘药方在夫人内房第三只书柜内某书某卷某页中,小心记住别忘了。’我回答说‘是’。他说:‘你回去代我向太翁、太母叩请金安,传话给公子,要他努力读书,不要因为家里穷短了志气。我家祖上积了许多阴德,发迹的日子是不会远的。’我回答说‘是’。他又说道:‘阴阳路隔,神人异路,以后别轻易再来,自取其祸。’我说‘是,是’。说罢,满屋子人忽然一起没有了,只有香炉中香灰余烟袅袅,龛中灯光忽明忽暗。我突然就感觉头晕乎乎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庙祝说:“这里的人也早就知道庙神是詹举人,但这的庙神为侯爵,前朝时就有皇上颁赐明文规定的,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动过,你怎么会听说是伯爵呢?照你这样说,难道是褒赐给别处的庙神了吗?要真是如此,则昭阳庙神是降一等级了。”成寿听他一番话,也弄不清其中的道理,幸好知晓了药方所在之处,完成了主人的嘱咐。第二天他便回到真州,如实禀告了那天晚上在昭阳发生的事情。夫人进内房寻检,果然在书柜中找到了药方,拿出来奉献给公婆,全家人都十分惊叹。

过了两年多,江西的张天师忽然派了一位小道土来到昭阳,在庙神座前焚烧了一份奏疏,并拿出文书吩咐县官说:“请替昭阳庙神换成伯头衔。因为楚地有个小县城曾遭到太平军的骚乱,政府派军队去平乱时,庙神显灵护佑。战事平息后,那个小县的百姓请求加封庙神的封号。经过查阅神册,我们发现只有昭阳庙神的侯爵头衔可以借用,所以将昭阳庙神改为伯爵,将侯爵给了那楚地小县的庙神。”

又过了两年,贵州有位法名叫大通的和尚,自称是雪篷和尚第三代小徒弟,曾拄锡杖往南海朝拜,路上遇见一位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的男子。两人就坐在棠棣树荫下,手挥拂尘讲论佛经教义,探究其中玄机妙理。问那男子姓名,他说自己就是真州的詹石岑。问他到哪去,他说:“在仕途中奔波劳碌了二十多年,今天才把这顶官帽像扔破鞋子似的扔掉了,得以彻底从案牍劳形中脱身出来,不再受束缚了。如今想到海外三神山去游历一番。”大通听了十分惊讶,说:“三神山在虚无缥缈之间,据说船一靠近它就会被天风引去。你能够到这地方去游历,莫非是已经成仙了吗?”詹石岑回过头去笑了笑。这时突然吹来阵阵天风,詹石岑转眼间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