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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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小娜

山东的恩县有个习俗,即每年的正月十五那天,城乡的妇女,无论是美丑还是老少都要梳洗打扮自己,穿上干净漂亮的衣裙,到县衙门聚集,恭请县太爷夫人穿戴着礼帽礼服出来。在这前一天,衙门庭院里会预先用木头搭一座台。等到十五那天,夫人鬓边插着珠翘,涂脂抹粉,坐着簇新的轿子,由丫鬟仆妇抬着。刚一离房门,县里的妇女就一哄而上,争着去抬轿,代替仆妇的差使,前后左右拥护着保卫的人,都是云鬓乌黑,身穿红裙的女子。到庭院里,大家恭请夫人下轿,把她搀扶上台去。台上设着宝座,座位上铺着绣花的褥子。夫人刚刚坐定,狼烟火炮轰响三声,然后鼓乐齐鸣,热闹非凡,无法辨清人声。妇女们一个个向台上虔诚地行礼朝拜,她们还不让夫人还礼,即使是拱拱手,稍稍提一下衣襟,拢一拢双袖这样的表示一点敬意的行为,也不允许。为了防止夫人做出任何举手行礼的行为,她们还预先派两名美女在夫人肘旁站立监督,好能及时阻止她。

等到城乡的妇女朝拜结束,她们便对夫人肆意评头论足。有的说夫人美,有的说夫人真美,有的说夫人美但又非真美,有的说夫人头美,有的说夫人脚美,议论纷纷,各不相同。众妇女中有位懂事的人,身穿礼服走近前来跪下,献上一小碗参汤。夫人喝了一小口就把剩下的参汤还给那人,可她仍跪着请夫人把参汤全部喝完,一点一滴也不能剩下。

夫人喝完参汤,丝弦乐就轻轻奏起,有如怨如慕之情。音乐停止后,那位晓事的妇女就把女戏子带上前来,送上戏单,请夫人点戏。如果夫人误点了一出愁苦悲怨的戏,大家就会跪请夫人另点一出,直到点了华美富贵的戏,大家这才满意高兴。接着对面戏台上演员们粉墨登场,锣鼓管弦齐鸣,众妇女又依次前来为夫人斟酒,端来美味佳肴,摆上了小宴席。夫人只是略微抿了一抿酒,不敢喝醉。戏演了三四遍后,大伙就凑集十多千铜钱,朝台上像雨点似的乱扔过去,说是替夫人放赏。

演戏结束、酒席撤下后,大伙又各自把自己头上的珠花摘下,从袖中拿出手巾包上,接着有的从怀中拿出脂粉,有的掏出香囊荷包、折扇,都堆在夫人膝下,送给她,不许她推辞。做完这一切,她们又互相说道:“夫人已经疲倦了,不如请夫人回去休息。”阶下乐声奏起,声音冲天,香烟缭绕,旌旗飘扬,众人仍旧抢着抬轿子把夫人送到房门,然后开心地散去。

这场闹剧其实是用夫人容貌的美丑来预测这一年是丰收还是歉收。夫人生的美的且不去说她,即使容貌生得丑陋,也要大加修饰打扮,穿着鲜艳的衣服虚张作势,只有这样才能满足当地人的欲望。

有个新上任的县令,姓盛,是位名进士,声誉很好。刚上任就逢上新年,只听得庭院外面人声嘈杂,问发生了何事。役吏就把此地的习俗说了,并请夫人出去。盛知县笑笑说:“这难道可以算是无为而治的闲情逸致吗?赶快把他们打发走算了。”役吏说:“这里的风俗一直都是这样的,如果把他们打发走,恐怕会人心不服。”盛知县笑了笑应允了。但盛知县的夫人又黑又麻,而且还大腹驼背,裙下是一双尺把长的大脚,硬是不肯出去让人笑话。盛知县多次劝导,知县夫人勉强打扮梳洗,之后取过镜子一照,只觉镜中是丑八怪一样的怪物,十分难堪,更加不愿出去。时间又过了好一会儿,众人见夫人的轿子还不出来,庭外的鼓声更加响亮好像开了锅的粥,人们纷纷叫喊道:“一年收成的好坏决定着百姓的性命,而收成的好坏取决于夫人的容貌,为什么还是关着大门不肯出来,这是为百姓着想吗?县官的心肠为什么是如此冰冷?”

盛知县听后,进进出出来回奔波,可夫人仍躲在帐幕中不肯出来,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了。盛知县无计可施,就问役吏说:“如果叫人替代可不可以呢?”役吏说:“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于是就从家里的丫鬟中选一个貌美的人替代,看来看去选了扬州籍的名叫小娜的丫鬟,只见她脸色雪白像玉脂,眉清目秀,杨柳细腰轻盈婀娜,裙下的双脚更是纤瘦无比。盛知县说:“这个丫鬟的气质真可以当夫人了!”就赶紧命仆妇为她梳头,穿上彩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后出来。被人抬上高台后,容貌更加艳丽,真是美极了。台下妇女中有两三个大家闺秀高兴得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夫人可真美,真是美如毛嫱,美如西施!巧笑盼兮,肤如凝脂,怪不得她姗姗来迟。夫人美,白如玉,蚕结茧啊田有谷,县母福长人民福。”有些穿着围裙、鸦头袜的乡间村妇也跟着唱起粗俗的歌说:“夫人美如此,插秧勤早起。不怕旱,不怕水,民妇生,夫人喜。”顿时众人欢声如雷,争着为夫人奉献美酒祝寿。围观的妇女都闹哄哄地聚拢而来,到处都是脂粉的香味,人头济济,都争着夸说夫人的美貌并非虚假。这一年,果然是个大丰收年。第二年的正月十五又是由小娜替代,又获得了大丰收。三年的情况都是如此。

盛知县对小娜也很是感激,就想把她收房做妾,可是无奈夫人生性妒忌,而且泼辣,不敢擅做主张。但平时让小娜在身边递书端砚,不离自己左右。小娜每件事都做得让盛知县喜欢,但就是不让他沾身子。盛知县常对幕僚们感叹说:“美人就好像花草,开在枝头时,和风吹拂它,雨露滋润它,生气盎然。但如果把它折下来用鼻子嗅它,那就会促它早早枯萎而死。虽然我也是个好色之人,但却不像战国时代登徒子一样只求肉体的结合。”人们都在私下里嘲笑他,知道这是他自我解嘲的说法,其实是怕老婆的缘故。

又过了一年,盛知县夫人因病去世了。盛知县就派了个老婆子向小娜示意,表示要把她纳为小妾。小娜哭泣着说道:“虽然我很卑贱,被买来当侍候夫人的丫鬟,但我已过世的父亲也是扬州地方的读书人;再说我连续三年替代夫人,抛头露面,万目共睹,堂堂正正高坐在台上,被当时几千位妇女顶礼膜拜,称呼‘夫人,夫人’的。现在让我当小妾,为你铺床叠被,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但是只怕这样一来,你就失信于民妇了。”老婆子把这一番话回复了盛知县。他笑笑说:“这小妮子果然很有志气。”虽然这时他正打算续娶,但也不能讨一个下人当正式夫人,就没理会小娜的请求。

不久盛知县娶了一位部里郎中的女儿做后妻。这位后妻很有治家的才能,但容貌却要比小娜差远了,可那份妒劲儿却和前妻不相上下。她担心小娜会像狐狸精似的迷惑丈夫,就私下委托媒婆把小娜卖出去。正在这时,有位姓甄的少年,是新科的进士,离京南下,路过恩县,盛知县招待他进县衙中喝酒。甄进士听说小娜生得很美,就请求一睹劳容。见面之后,他大加称赞,说自己还未娶妻,愿意下聘娶小娜为妻。虽然盛知县恋恋不舍,但甄进士私下送了五百两银子给夫人,竟让他下了彩礼把小娜娶走了。

第二年春天的正月十五,那个续配的夫人依仗她的面貌比前妻好得多,梳妆打扮之后,大方地出去应景,可结果这一年,恩县地方闹了个大灾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