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22037900000020

第20章 紫葳娘

聊城新任县令,名叫鲁时杰。他去上任时,仅雇了三只小船,一只最漂亮的小船载着眷属随从行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只小船,分别载着仆人、厨子以及琴棋书画等一些古董,行装虽然简便,但几乎全是高雅之物。

一天,船正沿着泲水进发,忽然听得上游传来阵阵锣鼓声,循声看去,只见一只高高的大官船,正摇动双桨,乘风破浪而来。说也奇怪,这船自赶上鲁公的船之后,便一直不紧不慢地行着,与鲁公的船或前或后,始终相邻相近。鲁公定睛细看,船头旌旗上居然也写着“新任聊城令”的字样,鲁公心中更是感到十分惊奇。到了晚上,鲁公吩咐船工系上缆绳把船泊在岸边休息,那大官船也停下来泊在了河的对岸。

第二天依旧如此,到了晚上两船又停靠在一起,两家的仆役便渐渐混熟了,时间长了,他们竟相互开玩笑取乐,十分亲近友好。鲁公派一个仆役去问询情况,大官船上的人说:“我们主人是聊城新任县令。”再问他们何时领的委任文书,说的日期竟然与鲁公领文书的日期一丝不差。鲁公更觉得惊奇了,就拿了名片前去拜访。仆役通报之后,那大船上立即传话说请到船中相会。只见那船主人举止安详,衣冠华美,白皙的脸上生着少许胡须,说话是浙江口音。鲁公恭恭敬敬地拜见行礼,那人也很谦逊地还礼。礼毕,两人便随便坐谈一番。无论是风土人情风景游历,还是古往今来逸闻逸事,那人都说得头头是道。他还自我介绍说姓韦,祖上是在苏州任刺史的唐代诗人韦应物,自己是其嫡传子孙。鲁公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心里很是疑惑,就拜揖告辞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忽听仆役来报那人来回访,名片上写着“韦君弼”三字。两人又坐谈了很长时间,直至三更韦君弼才告辞回去。从此以后,每到晚上船停泊之后,两人就你来我去,说得很投机。

终于有一天,船就要到聊城县境内了,韦君弼又到鲁公船中闲坐。鲁公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韦公,我有一个疑团,想请你帮我解开,可否?”韦君弼道:“鲁公,不必客气,但说无妨。”鲁公说:“一路同行,我实在疑惑,我任聊城县令,你也任聊城县令,照这么说来,难道聊城有两个县令吗?”韦君弼笑着说:“我今夜来此,正是为了解开鲁公你的疑团。但愿我说了之后,你不会害怕。”鲁公说:“你我虽说是新相知,但兴趣相投胜过了故交。对你的学识,我敬重爱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韦君弼说:“鲁公有所不知,你是聊城县的新县令,我却是聊城县的城隍菩萨。咱们阴阳两路有幸在此相逢,倾盖相交,怕也是命中注定的奇遇。”鲁公听了,疑团顿去,他赶紧重新整了整衣帽,起身上前深深施了一礼说:“城隍神如此尊贵,一路上我却不知深浅,与你分庭抗礼,实在是罪过。”韦君弼谦逊一番,伤感地说:“从今以后,我们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就此告别吧。”鲁公也十分伤心地说:“如此匆匆分手,实在难以割舍,多希望以后能经常相聚,请你教诲开导,指点光明。”韦君弼想了好久才说:“我庙堂的西院有间小屋,你可以派人把它打扫干净,设下床席。你若想念我,就在此屋中睡上一觉,我们梦中自会相见。”鲁公恭敬地答应了。韦君弼拂袖而起说了声“保重”,随即人与船都不见了,鲁公的仆从们都感到惊奇,再看韦君弼的名片还在,但是上面的字迹却已消失了。

鲁公上任后,为官清廉,名声很好。一次趁公务清闲,他去城隍庙参拜,拉开神像龛前帷幕一看,那城隍容貌竟与韦君弼一模一样;再到西院,果然有间小屋。祭拜完毕,当晚就按着韦君弼临别时所交代,在那小屋住了一宿。果然两人在梦中相会,交谈甚欢,鲁公看他的住宅摆设华丽气派,喝酒应酬也与人间一样。鲁公醒来时,还觉得自己醉醺醺的。从此以后鲁公若是有空就去小屋与他梦中相会。有一天晚上韦君弼对鲁公说:“我白日揣摩了一副对联,请你把它写下来悬挂在庙前柱子上。”鲁公忙点头应允。那联语是:

莫道我泥塑木雕,糊糊涂涂,遇善恶不分皂白;

惟愿你家安身泰,清清楚楚,得工夫还读诗书。

鲁公醒来仍记得明明白白,就大笔一挥写好后让人上了漆,完全遵照韦君弼的指示,悬挂在庙前的柱子上。

韦君弼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爱女名叫紫葳娘,娇小可爱,很有才情。韦君弼因为与鲁公交情很好,就带着紫葳娘前来拜见,鲁公很喜欢她,就认她做了义女,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怜爱,紫葳娘对鲁公也很是依恋。有一次,鲁公对韦君弼说:“可惜人神异路,否则我将紫葳娘带到宦府内房,我家夫人看到恐怕不知要怎么疼爱了。”韦君弼问紫葳娘说:“女儿可情愿跟阿爷去吗?”葳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韦君弼说:“她是愿意跟你去的,我就把她送给你了,请你以后替她寻个好女婿,我就心满意足了。”鲁公笑着说:“梦中人怎么能带走呢?你可别耍我啊。”韦君弼说:“心有所感,因缘随之。这就是佛门所说的要断缘,儒家所说的要讲究随遇而安的道理。你醒了自然会知道,但千万不能毁约啊。”说罢就叫送客,鲁公突然醒来,听谯楼上正敲五更鼓。

这时家中一名仆人前来禀告说:“姨太太刚才生了个女孩。”鲁公急忙赶回官府,一个婴儿正在不住声地娇声啼哭,看那容貌极像紫葳娘。鲁公用手轻轻摸着她的头说:“紫葳儿来我家了吗?我会把你视作掌上明珠的,别再哭泣啦。”女孩立即就停止了啼哭。鲁公把其中缘由告知夫人,鲁公夫人听了十分欢喜,就给她取名叫神赐,字仍叫紫葳。奇怪的是,此后鲁公再在梦中会见韦君弼,他却十分冷漠,也从没问起紫葳娘的事。

过了一年,聊城县乡中有个姓谔的妇人管教儿媳妇,媳妇经受不住鞭打的痛苦,半夜时上吊自杀了。她到阴间告了一状,便常常白天现身向婆婆讨命,而这婆婆的姐姐就是紫葳娘的奶妈。有一天,奶妈把这情况告诉了鲁公,想求他向城隍神说说情,鲁公笑着答应了。当晚鲁公就住了城隍庙中的那间小屋,韦君弼来了之后邀请他进后堂畅饮叙旧,鲁公就转达了谔氏妇人的请求,韦君弼当即拒绝,鲁公再三相求,韦君弼便背着脸不再理睬。鲁公有些生气,竭力争辩说:“谔家的童养媳是自杀的,就算是出于婆婆淫威,按照法律也不至于死罪。”

韦君弼捋着须髯笑着说:“鲁公不必生气。你遵奉的是阳间的法律道德,我遵奉的是阴间的法律道德。阳间的法律有据情轻判的条文,阴间的法律却重在犯罪的动机。你不知道,那媳妇初进夫家门时,婆婆就嫌她生得丑陋,常私下对儿子说:‘好儿子,我今后早晚要替你娶一房漂亮媳妇。’这说明她早就有害死媳妇的心思了。在阴间最看重的是性命,即使是误杀了一只动物,也认为是孽债,孽债是一定要偿还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也不管是大是小,也不管地位上的尊与卑,所有的性命都要平等对待。”鲁公还想再分辩几句,韦君弼已起身拱手拜别。鲁公突然从梦中醒来,回去后,他询问谔家婆婆的情况,有人告诉他说,她已在五更天时断气了。但从此以后,鲁公再也梦不到城隍神了。

鲁公在聊城一共当了近十年的县令,离任时,百姓们都恋恋不舍,前来送行的有一千多人。临行前,他专门写了一副对联挂在神座两边,对联是:

你和我本是同寅,倘存片念偏私,恐笑倒两旁鬼卒;

阴与阳无非折狱,惟有一心正直,方对住十殿阎罗。

回到故乡后,鲁公再也不问世事,整日栽花种竹,像个隐士悠闲自得。

紫葳娘长大成人后,果然才情容貌都非常出色,嫁了一位姓黄的少年进士。那黄进士少年得志,不久便被委任聊城县县令,携带家眷住进了县衙。一天,黄进士早晨起来,忽见庭院树梢上挂着一枚黄灿灿的金环,就大声叫紫葳娘说:“紫葳娘,树上什么时候挂着这么一枚金环?”紫葳娘盯着那金环仔细看了好大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说:“这是我小时候在父亲府中,一次在楼上靠着栏杆戏耍,把它挂在这儿的,当时忘记取下来,不想今日竟又在这里看见,真是太神奇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妇俩一起去参拜城隍庙,紫葳娘指着帷幕中城隍的神像对黄进士说:“这也是我父亲。”黄进士觉得她说话奇怪,紫葳娘就将以前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于是黄进士就将城隍庙重新修葺一新,并献上一副对联:

层层地狱总知防,多因两字利名走滑了脚;

处处天堂谁不想?莫为半生穷困冷透此心。

大家都说这是出自紫葳娘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