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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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姜小玉

江苏六合县以北,盱眙县以东,安徽天长县以西有个三梁界村。村里住着一户姓曾的人家,生有两个儿子,大郎家春和二郎家泰。曾大郎快四十岁时成了副榜贡生,此时二郎刚考中秀才,生下两个儿子,他见大郎成名了,就更加发奋读书,二十三岁时考得秀才中的第一名。曾家一门出了两位贵人,兄弟光耀,门楣生辉,乡里人都十分羡慕,认为他俩当翰林是早晚的事。

这年九月,兄弟俩同时进京赶考。大郎和朋友一起由海道乘海船去京城,二朗由于害怕风浪险恶,则由陆路乘车马进京。过了一个多月,二郎风尘仆仆,终于到了山东兖州,就在路边一家旅店内投宿。这时离试期还远,再加上一路奔波劳累,二郎身子本就单薄,也受了不少苦,感到非常疲惫,就决定住在旅店内休养几天。

店主人姜老伯见二郎是个少年新贵,貌如冠玉,衣饰华丽,猜测必是江北地方大户人家的子弟,因此对他饮食起居照顾得非常周到,二郎心中很是感激,便安心住下,一边读书,一边休养。

第二天傍晚,二郎读书读得累了,就信步来到后院休息一番,忽听见楼上有人在吟咏诗歌,那声音如莺声呖呖,又如燕语轻圆,仿佛是从天上散落的仙音。他不由侧耳聆听,就听得吟道:

者回清瘦小腰肢,悼玉怜香胜昔时。秋雨秋风无限恨,挑灯又读断肠词。

那分明是一女子的口吻,但那声音是多么悲切啊!字字辛酸,简直使人无法听下去。接着又听那声音继续吟诵道:

小楼一角罥斜晖,西望遥天客雁飞。何处琵琶翻怨曲,当年此日嫁明妃。

听到此处,二郎不由大发感慨,没料到在这萧疏的客栈中会有这样的大家闺秀。停了片刻,又听得那人吟道:

抛书闲坐小妆楼,鬓有黄花镜亦秋。帘外二分无赖月,梦魂飞不到扬州。

二郎正听得如醉似痴,忽然听到仆人来说要用晚餐了,就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走回自己的客房。他问前来送饭的仆人:“这屋后小楼是所妓院吗?”仆人回答:“不是,这是店主人的内房。”吃罢晚饭,过了一会儿,姜老伯前来攀谈,二郎就详细询问他家中的情况。姜老伯叹息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老夫妻俩也没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小玉,还在闺中待嫁。”二郎问:“楼上常有女子读书之声,那是令爱吗?”姜老伯说:“正是小女。”二郎便问:“令爱是跟何人所学,才华如此了得,竟成了个女秀才?”姜老伯忙说:“公子过誉了。此事说来也真怕您笑话。因我们夫妇俩到四十岁时才生下小玉,自小便过于娇纵疼爱。小玉四五岁时听到邻居家传来读书声,就羡慕得不得了,常常跟着吟诵。到六岁时,正巧东村的阮贡生租了我家的东厢房教书,我就送她入了书塾读书。我那小女却是非常聪明,先生也很喜欢她,先教她读四书,她领悟很快,不满两年,连五经也全读完了。后来,先生又教她学写字,学诗词,居然也是一学就会,就同饱学秀才一样。于是,便整天坐在书桌前吟诵诗词,在楼上很少下来,而女孩子家应该做的针线活、洗涤活却一点都不会做。”二郎就问:“令爱有婆家了吗?”老伯摇摇手说:“说来惭愧。这儿西村上也有几户财主家的公子,一表人才,因羡慕小女的才貌,争着前来说亲,但没有一个称她的心意。看她的意思,是想要嫁一位饱读诗书的少年郎君,而且要求那少年郎君居官清贵,无丝毫俗气相。看公子气度不凡,我此番来就想请教请教你,我们在路边开一小店,与我们打交道的也不过是些穿街走巷的小商贩而已,要找个这样的官人谈何容易!”说罢,便不住地叹息。二郎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便说道:“令爱如有新作,请拿来给我看一看吧。”老伯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姜老伯果然带着一纸碧玉笺到来二郎的住处,说道:“这是小玉新作的小词,请公子指教,若有不协律的地方还请您不吝改正。”二郎接过碧玉笺,只见那字迹工整娟秀,上面写道:

合咏络纬娘笼夜来香插,调寄《鬓云松令》,请加斧正:

机乍停,妆未整。战雨笼烟,酿出初秋景。韵入雕笼香压枕,蓦听秋声,蓦觉云鬟冷。月初横,风乍定。刻意迎秋,不管秋闺病。篱角幽怀凉榻影,秋已成丝,秋又如花韵。

二郎读罢,当即击节欣赏:“小姐真是好才华!可与古代才女曹大家、左贵嫔相媲美。只是其中有几处用字拖沓重复,当算是此词的一点小毛病,我认为如能调换几个字,就是一首绝妙好词了。只是我这么胡言乱语恐怕要被令爱笑骂了。”老伯说:“公子过谦了!小女是真心求教,请不要推辞。”二郎于是拿起笔来,将“战雨笼烟”改为“战雨梳烟”,“月初横,风乍定”改作“月轮明,风力定”,并在词后又写了几句话:

词句旖旎,能得黄庭坚、秦少游大家衣钵真传,是李清照之后又一位女词人。旅客曾家春拜评。

老伯高兴地接过笺纸,致了谢,又送到楼上。那小玉读过之后,认为改得很好,此后就常常将自己所作的诗词让老伯拿给二郎,请求指教。一来二去,二郎便很想与小玉见上一面,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天早晨,二郎起床后,顿觉神清气爽,便随意走到后院楼下。恰巧小玉正开着窗子在梳妆,晨光中只见小玉鬓发低垂,脸上洗去了脂粉,上面还残留着昨日枕头的印痕,真是如出水芙蓉一般。二郎一时间竟看得目眩神迷,六神无主。正巧,楼上小丫鬟为小玉倒那脂水,一抬头见到二郎,就指着二郎对小玉说:“这楼下那伫立的男子,就是为姑娘修改诗词的曾家少年郎。”小玉一见,果然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芳心萌动,两情暗通。两人正眉目传情,秋波暗度,就听见小玉母亲叫着丫鬟说:“姑娘梳妆好了吧?可以下来用早餐了。”小玉急忙将窗子关上,二郎也慌里慌张地回到住处。

第二天,姜老伯夫妇骑着毛驴到东村一位亲戚家去喝满月酒。二郎趁机偷偷地来到后院,沿着楼梯来到小玉的门前。他轻轻叩响房门,小玉忙问是谁,小丫鬟玩笑着说:“是老师来寻女学生了。”于是小玉急忙起身施礼说:“先生近在咫尺,一定能将生花妙笔相传,只怕女弟子愚钝,不能够领悟,以负先生教诲。”说罢,便请二郎坐定,又命丫鬟端出香茶果品慰劳先生。

一开始,两人品诗论词,二郎说话倒也庄重,后来便渐渐地露出轻薄的口吻,他红着脸对小玉说:“香茶早已喝过,何必再另媒他人,我还没有娶妻,并且一直仰慕小姐才情,打算与你合百年之好,不知小姐是否有意?”小玉顿时满面通红,低着头摆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二郎不觉意动情迷,想上前去动手动脚,小玉顿时正色道:“师生相敬,男女爱慕,这都是人之常情。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却都是小人之辈的非礼之举。先生乃君子,倘如此作为,实在不妥。请你赶快离开,别逼得我叫喊起来,使先生无面目再见我家父亲。”二郎不敢再造次,只得请求说:“小姐所言极是,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这就告辞。我实在是爱慕小姐的容貌和才情,此番前来只是想求你给我写点什么,就如同前人的韵事——红叶题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小玉听罢,就拿起笔写了一首《如梦令》词交给二郎,词的结尾有“何处?何处?太息秋风纨素”的句子,暗含怕将来被二郎遗弃的担忧。

二郎接过词笺,怅然若失地下了楼,临出门时,小玉提醒他说:“先生不必过度担心,此事您可以请东村阮贡生来做媒,家父也对您十分仰慕,想必会同意的。”

次日一大早,二郎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骑着马,拿着哥哥曾家春的名片去东村拜访阮贡生。一见面,二郎先自我介绍了乡里籍贯,态度很是礼貌谦恭。阮贡生也赏识二郎才学,两人在茅屋中纵谈科举文章,十分投机。最后二郎便恳求他为自己做媒,阮贡生捋着须髯大笑说:“不知这姜老儿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得了这么个好女婿。今日老夫就充当一回月老吧!”

第二天,阮贡生便来到姜家,先到姜老头那儿,寒暄一番后就问他:“老伙计,你是老糊涂了吗?哪有好女婿近在眼前还不向老朋友说一声的道理?”听他这话,姜老头觉得莫名其妙,不懂是什么意思。阮贡生看他满头雾水的样子,笑着又说道:“曾家曾举人难道还配不上你家小玉吗?”老头这才恍然大悟,叹口气说:“那曾郎的确是少年才俊,只恐怕曾郎自视甚高,对我们这样的人家瞧不上眼啊!”阮贡生忙摆手,大声说:“不会,不会。他自己已打定主意,愿意降格相求。”接着就把二郎昨天来他家的情况详尽又恳切地说了一遍。姜老头一听,非常高兴,赶紧叫仆人喊老婆子出来,两人就此事细细商量了好一会儿。商量罢,老婆子进内房问小玉说:“今日,阮先生替曾公子前来向你求亲,为母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知你可否愿意嫁到远处?此时就明确表个态吧!”小玉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说:“女子婚姻,自有定数。此事全凭父母大人做主!”老婆走出内房,又与老头悄声商量一番,把此事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姜家张灯结彩,并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留下阮贡生陪二郎同饮。宴席上,二郎一身新衣,神采奕奕。阮贡生说:“家春,岳父岳母都在这里,快以女婿应有的礼节来拜见他们吧。”二郎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给姜老头夫妇下拜施礼,并拜见了媒人阮贡生。席间,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家世代居住在江北的三梁界村,家产还算丰厚,今日先在府上招赘,待我礼部考试结束后,无论考中还是考不中,我都要回来带着妻子一同归乡。到时候还请二老将店铺关了,跟我一起回去,从此不再辛苦,只管安享下半世的清福吧。”老头与老婆子听了都十分喜悦,他们随即取出一方玉砚、一副金手镯送给二郎,算作见面礼。

第二天,老夫妇俩又专门请人选了个吉时给二郎夫妇举行合卺礼。从此,二郎小玉夫妻两人洞房之中彼此作诗唱和,鸾凤和鸣,有时共同挑灯夜读,有时一起拥被联句。乡里人见他们夫妻唱酬,都啧啧称羡,说姜家女儿真有福分,嫁得如此好郎公。

转眼间冬天过去了,大试的时间也到了,二郎命仆人整理行装进京赶考。小玉依依不舍送二郎踏上征途,只说了声“珍重”,便再没说别的什么,倒是老头与老婆子絮絮不休地问二郎的确切住址。二郎微笑着安慰说:“二老实在多虑了!且不说我对小玉情深义重,就算我从别条路上私自回乡,岳父也可以派仆人到三梁界村去兴师问罪的,那里有谁不知我曾家春曾举人呢?”说罢遂扬鞭启程,就此作别。

一到京城,他就去拜见兄长。大郎见他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到京城也感到很奇怪,二郎自然不敢说实话,就谎称自己在路上生了病,因此耽搁来迟,大郎也没生疑。考试发榜了,兄弟俩均没有考中,大郎仍旧准备搭海船回去,二郎这次却舍了车马,要跟哥哥一起同船回家。到家后二郎也一直不敢把娶小玉的事情告诉妻子。

却说自从二郎走后,小玉整天在楼上望穿秋水,盼望二郎早日回来。姜老头也按照二郎嘱咐,将客店歇了业,把家当都卖了,安心等女婿来接他们。没承想,这一等却茫茫无期,二郎一直音信全无,他们这才惊疑害怕起来。

一天,正巧有位曾与二郎一起借住在姜家旅店的常熟客人又到他们家来住宿,见到客店关门还很奇怪,细问原委才知道究竟,就告诉他们说:“不要再等了,那曾家二郎已经回乡了。”姜家人听后大吃一惊,但这时姜家家产已寥寥无几,此地也无法再待下去了,于是姜老头就雇了辆车马带着妻子女儿一路打听着到女婿家乡。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一家人受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三梁界村。一进村,姜老头就向村里人打听曾家春住在哪里,村里人便指着说:“村后那一群大树围着的朱门大户,就是曾举人家。”

老头马不停蹄地来到曾家门前,见了看门的就自报来历,而且大声喊道:“曾郎快出来!曾郎快出来!”二郎一听门卫传报说曾老头到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便急急忙忙来到大郎面前跪下,叙说了途中娶小玉为妻的事。大郎倒是非常镇定,安慰他说:“别怕!我替你出去对付他们。”大朗出了门见到姜老头,就问道:“老伯不远千里而来,究竟要找谁呀?”老头气愤地说:“我是来寻我女婿曾家春的。”大郎心平气和地说:“我就是曾家春。”老头一见,很是奇怪,问道:“你是举人吗?”大郎说:“是的。”老头又问:“你在去年曾进京去赶考吗?”大郎说:“确实如此。”老头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奇怪!怎么年纪长相都不对头呢?”接着又说道:“我女婿的姓名可能正好与你相同,他应该是住在别的地方,请你指点指点。”大郎拍了下手,惊讶地说:“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本人站在你面前却不认识,还要另外去寻找的怪事。”老头哭着说道:“我是找我的女婿,找你干什么?”大郎大笑说道:“我有考进士的本领,却没有变形的法术。我既然不是你要找的人,就请到别处去吧,为什么要在此纠缠不清呢?”说罢竟不管不顾拂袖而去。

老头只得出来继续向周围的邻居们打听,可他们都说:“这儿只有一个曾大郎曾家春,没有什么真假要区分的。”老头大哭着对小玉说:“女儿,你是被坏人骗了,我们不如回去吧。”小玉与母亲也抱头掩面失声痛哭,哭声悲切,让路人也忍不住落泪。

此时,所有的银两也耗费殆尽,一家人只得辞退了车子,并把带来的东西贱价卖去,一路步行求乞回转家乡。没想到,小玉母亲由于奔波劳苦,再加上伤心忧虑,到海州地面时竟然去世了,姜老头和小玉只得将她草草埋葬。

父女两人回到故乡,因房屋已经卖掉了无处落脚,只好住在一座破庙里。这一路,姜老头年老体衰又气又累终于病倒了。临终前,他拉着小玉的手放声大哭,说:“孩子啊,真是苦了你啦!”说完,便撒手而去。老头死后,小玉含着悲痛向乡里的大户人家哭诉募捐,人们可怜她为她募了一点钱财,替老父买棺盛殓入土埋葬了。葬了父亲,小玉万念俱灰,向天呼告说:“我被坏人所骗,还活着干什么!父母大人一向为人忠厚,做了鬼也一定是懦弱的,又有谁能为我伸冤呢?我只有亲自去向阎罗王告状,才能报此大仇!”说罢,便服毒而死。乡里人都很可怜她的遭遇,又集了一点钱把她葬在父亲墓旁。

过了三年,姜家的房子又换了主人,恢复了客馆营业,接待四方旅客,因地势便利,生意倒还兴隆。只是后园的楼上经常出现鬼影,每当风雨之夜,常能听到凄厉的长啸之声,大伙都说楼上有鬼怪,没有人敢去居住,便一直空着。

这时天长县有位姓狄的道士因在京城办事回家路过兖州,住进了这家客馆。可是客馆中已经客满了,不能再住,正欲出门,忽然见到后园楼上非常宽敞,就要求住在那里。店主人一再推托,又不好解释,只得去开了锁,打扫干净房间,然后铺床叠被,安放灯烛,并替他卸下包裹,安置他住下。

却说这道士最擅长画符念咒,通晓书文,能够招魂,人称鬼使者。当晚,狄道士靠在枕上还没入睡,看窗外月光明亮,便起身推开窗子观看月色,忽然见郁郁的树影中走出一位美丽的女子,脸色看起来很是凄惨哀伤,她举着衣袖开始唱歌,歌词说:

洛阳有高阁,画栋临横波。阁中有好女,新妆凝翠娥。

自矜眉黛入时样,日买波斯一笏螺。邻娃粗蠢谁执柯,侬以颜色攀丝罗。

妍媸贵贱殊臼窠,一朝弃绝可奈何。玳瑁簪,琥珀枕,晨揽菱花泪如沈。

翻羡邻娃貌粗蠢,明月来照双双影。

那歌声听起来非常凄切,她一边歌唱,一边用双袖捂着脸痛哭不已。狄道士知道这是个女鬼,心想这样一位窈窕动人的女子,又能唱出如此歌曲,一定是位年少夭亡的才女。如此月色,良辰美景,若和她谈论一番,倒可以解愁消闷。狄道士倚着窗栏问道:“敢问那位女子,你是哪儿来的,又为何在这深更半夜伤心啼哭?”只见那女子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惊奇地说:“这声音多么像我那薄情郎啊!”狄道士就问:“你丈夫是谁?你为何说他是个薄情郎?”女子说:“楼上这位客官是江北人吗?”狄道士说:“是的。”

说话间,那女子便已来到楼上,朝着狄道士款款下拜,微启红唇说道:“我从前是个才女,现在却成了怨鬼,在这样的秋夜出现,难道客官不害怕吗?”狄道士说:“我是一个道士,通晓书文,擅画符咒,不会遇到祸害,厉鬼听我指挥,鸟儿都替我开路,何况你这么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有什么可怕的呢?”女子便问道:“贵乡有一地名叫三梁界村,那儿有一个名叫曾家泰的人吗?”狄道士说:“确有此人。”于是这女子面露哀怨,哭诉了曾家泰冒名骗婚,致使自己父母含恨去世,自己服毒身亡的往事,而且说:“我知道父母大人一向忠厚,难能为我伸冤,便亲自去向阎罗王告状,这才弄清楚那薄情郎的真名实姓。”狄道士便问女子的姓名,她说:“本来女子是不可以把自己的姓名告诉别人的,但是我有求于你,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叫姜小玉,客官所住房间正是当年我的闺房,床后泥墙上有个老鼠洞,里面藏着一枚金簪,是我小时候放进去打算戏弄吓唬婢女的,后来几乎要把它忘了,金簪应该还在那儿,请你把它取出,算作我对你的酬谢吧。”狄道士说:“请你先说明你的要求,看我是否能办到,否则我是不能拿你钱的。”小玉说:“我想请你带我一起到江北去。请你走时买把雨伞随身带着,我隐身在伞中,凡是经过关口、渡口、桥梁时,你只要低声叫‘姜小玉’三字,我就会随你同行。”狄道士说:“这事容易办,我答应你就是。”小玉又指了指泥墙,再三嘱咐,然后下拜道谢后离去了。狄道士移开床,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老鼠洞,摸出那枚金簪,将它放进自己腰包。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到市上买了把雨伞,临启程时,他把伞放在肩上,低声叫了声‘姜小玉’,果然感到雨伞似乎重了一点。

到了天长县,因带了姜小玉的魂魄,狄道士不敢立即回到道观中,便直接来到三梁界村。一进村,他便遇上几个人,向他们打听说:“曾家泰曾举人可在家里吗?”一个人告诉他说:“他正衣冠楚楚地往东村桑家去饮社酒,你找他干什么?”狄道士说:“我打算向他募捐香火钱。”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曾举人吝啬得很,你去向他募捐,一定会遭到他的辱骂。”狄道士故意装出很失望的样子,就离开众人,带着雨伞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低声祝告说:“姜小玉,我已经把你带到三梁界村,我的事情也算结束了。刚才村里人说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吧,仇人就近在眼前了,怎么处置由你自己决定,别再拖累我这道士了。”祝告完毕,狄道士顿觉一阵阴风袭来,“嗖嗖”扑面,好像有个东西掉在地上,肩上的雨伞感觉也突然轻了一些。

狄道士并没有离开村子,而是找了一个茶店坐下来喝茶,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村里人奔走相告:“奇怪,真奇怪,你们听说了吗?曾家泰刚才正在桑家宴席上举着杯子高谈阔论,忽然将杯子一扔,朝着门外,瞪大眼睛大笑说:‘小玉,小玉,还记得当年你自己的诗句吗?说什么秋风纨扇,恐怕遗弃,这不是先兆吗?今日相遇重逢,不必哭诉。’说罢放声大哭,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在正请人抬回家中。曾大郎家春在家听了这个消息,也立即发了疯病,披散着头发又喊又叫的,好像被鬼附了体一样。”狄道士一听,知道是姜小玉显灵了,就不再停留,急忙付了茶钱,挟起雨伞走了。

后来,曾二郎倒醒了过来,可曾大郎的疯病一直也没有痊愈。一天,曾大郎正倚门而立,忽然听见有个女子在唱弹词,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双目失明,容貌才艺都很不错,大郎突发奇想,就将那盲女带到城外松林里,谎称请她到花园弹唱。盲女刚在石阶上坐下,大郎突然上前抱住盲女就要求欢,言谈举止,非常下流。盲女气得又叫又骂,宁死不从。曾大郎非常恼怒,使劲打了她一个耳光,说:“我是曾家泰曾举人。”然后一边拍手一边大笑着疯疯癫癫离去了。盲女想离开这个地方,便摸索着前行,不想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头上也肿起了一个大包,疼得她眼冒金星,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无法逃离这地方,只好待在这儿连饿了两天。正巧有个放牧人打这经过,这才把她带出松林送回家中。盲女回去后把此事告诉了丈夫,盲女之夫大怒,骂道:“曾老二这猪狗不如的畜生,北上应考时诱骗良家妇女,断送了人家的好女子,天道无知,只是还没有遭到报应罢了,不想现在竟又出来害人!”就立即赶到县衙告了曾家泰一状。县令生性耿直,不怕豪门大户,当即就发出捕人的传票,差衙役用铁链把二郎锁到公堂,不由分说狠狠地打了一顿。二郎再能说也无法辩清楚。县令仍怒气不止,说:“这家伙行为如此不堪,若不把他功名革去,羞辱他一番,以儆效尤,地方上的风化恐怕就整治不了。”于是就将二郎收监,以待查办。

二郎的妻子却不知内情,仍然在家独守空房,天天盼望着丈夫回来。一天晚上,她歇了灯,刚合上眼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那人低低地叫道:“夫人睡了吗?你丈夫回来了。”那声音酷似二郎。二郎妻子也没点灯,就在枕上问他官司是否了结了,那人说:“官司刚刚起头,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决。”二郎妻子惊问说:“那你深更半夜地回来,怎么会没有一人知道?万一被人发现岂不麻烦?”那人说:“不妨,我怜惜你一人在家寂寞,就设法逃了出来,怕动静太大,也没敢惊动家人,就翻墙进屋,以求一夜欢愉,过后我马上就回去。”说罢就脱衣上床与二郎妻子一番恩爱。黑暗中,二郎妻子摸到那人的脸颊后大吃一惊,问道:“你走了才没有几天,怎么胡子长得这么快?”那人只“嘿嘿”地干笑几声,便再无声息。二郎妻子大起疑心,就起床敲了火石点亮了灯一照,原来是大伯曾大郎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瞪着两眼,目光发直,口中流着口水,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二郎妻子又羞又气,抚摸着两个孩子哀哭了好一阵,又心情痛苦地徘徊了许久,实在觉得无脸见人,就找了三尺白绫上吊死了。

大郎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把大郎藏了起来,草草葬了二郎妻子,向乡里人谎报说是二郎妻子遇上了鬼怪作祟而死。过了一个多月,二郎通过疏通关系被释放回家,回家后了解了事实的经过,便跑到妻子坟前,跪在那儿大哭了一声,吐了好多血气绝身亡。没过多久大郎也疯病发作死去了,曾家从此就败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