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和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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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苹果的伤痕

外面的世界,静静地飘着雪。玻璃窗上结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我的手指在上面下意识地划动,一个女孩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又慢慢地模糊下去……玉是邻家女孩,大我两岁。两岁之差的孩子其实是没有什么距离的。从我刚会走路时候起,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两小无猜,状如骨肉。直至上了初中,我们还是形影不离。虽然不在一个班,却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女孩子的悄悄话儿……

但我们现在形同陌路。

她高中毕业后进工厂时,我还在学校上学。很羡慕她的工作和工作之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一天,她喜孜孜地告诉我她谈了朋友。我有些吃惊,感到不可思议,但我还是真诚地祝福了她。后来我听说她失恋了,可我那时正在向黑色七月沖刺。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第一年暑假回来在巷口遇见玉,我热情地喊了她一声,她没理我。回到家,妈告诉我,玉和男人乱搞,还生了几个黑孩子,是个脏透了的坏女人。今后不要搭理她!母亲重重地警告我。

然而我并不讨厌玉。象牙塔的生活让我纤尘不染,我对她的经历充满了好奇的猜想和隐隐的畏惧。世上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的苦难。我懂。我还在生活的门槛外观望。

再后来寒暑假回到家就很难见到玉。听说她独居在外,与家里人几近断绝关系。巷里的街坊提起她,总是一副臭不可闻的神情。玉却是风雨不透的冷傲,偶尔回来也是戴墨镜,坐轿车,和家里人恶战一场后扬长而去。巷口的小孩子们则追着车后的烟尘边吐睡沬边骂:“臭鸡臭鸡臭野鸡!”

听得多了,也就漠然了。似乎这位当年清纯如水的好友做妓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何况,我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她“进”去了。作为暗娼。市报法制版以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一名青春少女的堕落》的纪实报道。这篇报道成为那一段时间最具可读性和传播性的全市艳闻。里面详尽地叙述了她怎么受骗、生子、被弃,家里逼她嫁给一个半百老头,她又如何抗婚、出逃、失足为妓。描写生动,标题引人。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坐在院子里眼神茫然她盯着这张报纸。两只鸟儿斜翅飞过,从我家枝头跃到她家的房檐上,它们欢快地鸣叫着,在阳光里,不觉沧桑,也不觉哀愁。

我忽然哭了。在热泪中感到了疼痛。心的断线怎样才能干净利索地实现?事隔多年的情谊依然牵筋动骨。两个女孩手牵手,直至,两个女人背对背。不幸与坎坷中,谁又能预料自己的命运?谁又能测量彼此的距离?

我又心若寒蝉地想到:在她受骗、生子、被弃、出逃、为妓时,如果有人帮助她引导她把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孩领向光明之地,她现在又会如何?如果那帮助她的人是我——当然不可能是我,可如果是我,我又会如何?

她的人生本可以有许多转机,可她没有得到。她被隔离在爱的光圈外,能够拉住她的手的,只有和她一样混沌的女人和男人。

一年之后,她的母亲去世了。丧葬之时,她巳从“里面”出来了。她扑到母亲的棺木上嚎啕大哭,一条巷子的人都闻声落泪。

那一次回家,没有人和她说话,也没有人骂她。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从她家到坟地有十里路,她一定要抬棺,血红着眼。没有人敢拦她。就在那个飘着微雪的下午,她一步一挪地擎着沉重的棺木来到了墓地,喷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醒来后,丧仪巳全部结束。她母亲的一生巳归结成一个圆圆的坟。她在那一刻忽然了悟了自己生存的全部意义。

她站起身,来到坟前,磕了几个头。发上顶着几丝泥水,孱弱而坚定地离开了这片土地。依然没有人和她说话。人们遵循着一条沉默的准则:不要搭理她!

在她面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

人性的善恶实在是个非常模糊的问题。一个小偷也许会有纯真的初恋,一个妓女也许会是珍爱父母的孝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许会非常宠溺自己的孩子……然而当人们评判他们的罪恶和污点时,并不因这些闪光的地方而减轻一些对他们的责罚。正如一个好人也许会有许多恶习、劣性和罪恶,不揭示出来时,完美得像个神;人们评判他们时,也会好得一塌糊涂。人们评判善与恶的标准是以善与恶的比量来划分的。一旦确立了善与恶,就把这个人单一化了。恶即无恶不作,善即如来化身。恶与善井河不犯。中国的古哲学里,几乎没有“边缘”一说。如果“成为王”,则“父英雄儿好汉”,如果“败为寇”,则“父孬种儿捣蛋”了。有了阴影之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难以逃遁。偶尔发觉恶显了善心,或者善作了恶事,他们就会大吃一惊:他们不是这种人啊。

他们是什么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谓“标准”,一向只能用于别入,而不能用于自己。人对自己,其实是最放纵最没有原则的。

原则不放到自己身上,是觉不出其残酷的。

我的侄女儿近来闷闷不乐。我问她怎么了,她气忿忿地说:“我的三好学生被挤掉了!”

“谁挤掉的?”

“一个偷过我钢笔的女生。”

“她现在还偷钢笔吗?’

“不偷了。”

“她各方面都比你好,是吗?”

“是。”侄女哭了:“可她偷过我的钢笔!”我没有说话。从盘子里找出两个苹果,一齐摔到地上:“我们做个实验。”我说,然后把其中一个苹果削好皮,递给她:“好吃吗?”

“嗯。”

我把另一个放进柜子里。

第二天,那块摔伤的痕迹很明显地暴露出来。第三天,伤痕颜色加重。第四天,苹果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第五天打开柜时,苹果巳经被扔掉了。

“这就是这只苹果的结局。”我把侄女拉到垃圾堆边,指着那只苹果:“它原本和另一只苹果一样甜美。可仅仅因为没有人及时抚慰它的伤痕,它就完完全全地坏了。”

“那个偷钢笔的女生自己克服了障碍,并且取得了那么好的成绩,你应该原谅她的过错,并且祝贺她,学习她。”

侄女怔怔地望着我。

“你应该是一个宽容、善良的好孩子。一个苹果有了伤痕后被冷淡乃至彻底地被抛弃你就会感到可惜,何况一个人呢?”

“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不太懂。不过,你放心。”她乖乖地说。

转身回家时,我扭头看了一眼那个腐烂的苹果。这个苹果的心,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