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女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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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让我在你的手心里写个字

十七岁,对于女孩子来说,是花季年华,是青春与梦邂逅的日子,是花边少年从泰戈尔的诗集走出来弄笛的日子,是四月的春光滑落在花蕊里甜蜜温馨的日子。而对于我,十七岁是一片天昏地暗,是一场焚心绝身的心灵浩劫。

一切都缘于肖。肖一来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身材长长的手指以及长长的喇叭裤,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相当前卫了。他的到来真的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在这些怀春的少女与钟情的少男心湖中荡起了千层涟漪。记得他第一堂课既没带课本也没带教案,却带来了一本厚重的《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辞典》和一把已用旧了的红棉牌吉他。正当同学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时,他熟练地翻到了后面附录Biographical names(人名字典)那儿,然后便让我们每人大胆地说出将来的打算和理想。几分钟后,他真的按照每个人的意愿使我们“梦想成真”了一回:坐在中间第三排一心想成为小提琴家的H拥有了Paganini(帕格尼尼)的美称,那位暗地里偷偷给女生写情诗的G自然将Byron(拜伦)的诗人桂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更有理科成绩佼佼者的B顺理成章地成为小Einsten(爱因斯坦)。那位痴迷于蒙娜丽沙微笑、只认得26个字母的Q,也一改从前的自卑,响当当地成为了Vinci,da(达芬奇)。我的同坐有着狐狸一样的身段,她做梦都想走上被鲜花和掌声环绕的舞台,一听说美国有个现代舞王Duncan(邓肯),便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了。我因为疯狂崇拜勃朗宁三姐妹的作品,理所当然被称作Bronte。每个人的眼里似乎都闪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成功的光,全班三十五名同学的英文名字在这种看似游戏的轻松过程中颇有深意地完成了I don't know all your names and your past,from now on,suppose you are Duncan or Byron,forget the past,and be what you want to be(我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也不了解你们的从前,从今天起,把你自己当成邓肯或拜伦,忘记过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他鼻音很重的美音以及开放创新的理念,一下子把我们给震住了。念了十多年书,我们一直是一群听话的小绵羊。大家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断地注视着每一个人,那信任鼓励的目光,充满着期待。然后,他抱着吉他,在教室里弹着流水和弦转了一圈。所有的目光都象镁光灯一样追着他,然后他停在我的座位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已然陶醉的眸子。曼妙的音乐随着他纤长灵活的手指舒展开来,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一下子倾倒了所有少男少女的心:

Edelweiss,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Blossom of snow/may you bloom and grow/bloom and grow forever/Edelweiss,edelweill/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你迎接我/小而白纯又美/总很高兴遇见我/雪白的花朵深情开放/原永远鲜艳芬芳/雪绒花,雪绒花/为我祖国祝福吧。

如果你是闭着眼睛用心在听,如果你是捂上耳朵用心在听,如果你是屏住呼吸用心在听,那么你一定会听出这四分之三节拍的歌曲居然被他娴熟的指法处理得那么细腻那么富有质感,也居然在多重和弦中辩出极富层次的二部来。我们被繁重课业压得几乎麻木的心,在那个春天,被肖的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便有了知觉。虽然这是首无关爱情的歌,但我知道,我有一根细如发丝的神经已被拨得敏感而震颤了。

从窗外望出去,那一地无垠无际的蒹葭,在一点点染绿春心。那渐深渐浓的蒹葭,正以一种不可知的速度,在拔节萌发。我知道,在惊蛰到来之前,那隐藏在地底下的十七年的梦的翅膀,在蜕变成美丽如蝉的薄翼之前,就要开始张开,然后飞翔了。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太精彩了”“真是才子加梦想家”……一下课,同学们都围在一起谈论肖。男同学羡慕他风流倜傥,那些外向的女生在争论以后叫他肖邦还是“潇洒”,最后决定叫他肖邦不仅因为他与诗人气质的大钢琴家同姓,还因为他对音乐有很深的理解。而内向如我的女孩们,表面上心如止水,内心却掀起九级风暴,只待夜深人静后,为伊判做梦中情人。

他果真有主意,不到一周已将35位世界级名人”全部对号入座,且在我们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英语热”,连听了英语就打哑语的达芬奇,居然也能很绅士地张口Ladies first闭口 With pleasure”了。

那天我们几位女生正在教室里高谈阔论时,肖走过来对我喊,“Hi,Bronte,come here。”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空白记分薄,我迟疑了一下,以为他叫科代表叫错了人,谁知他直视着我笑,“Right,it's you,pretty girl。”他的直率与大胆使我的脸发起烧来,我的校花可是同学间起哄暗地里公认的,至今从未有一位男老师这么直率地赞美我,我有些窘迫。“请你让学生利用自习时间把这次期中考试的估分写上去,”他见我不解,又补充道,“就是想得多少分就填多少,OK?”他就是这样让你来不及思考,也无法拒绝。

看来Be what you want to be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反馈的结果让肖有些失望,大部分学生对于“分数”还是相当严肃和保守的,他们按照平时实力如实地写出一个谦虚的分数,只有我,竟意外地比平时给自己多加了20分。是自信还是冲动?结果在肖对我们的这次心理测试中,这20分给我谋到了英语科代表的美差。

尽管背地里有些同学对我的“张扬”说三道四,但我突飞猛进的英语成绩不能不让大家刮目相看,我的总成绩也由从前全校的90多名一下子窜到了前5名。原本呆板、紧张、三点一线的高三生活一下子阳光灿烂起来,连上下课的铃声也变得悦耳动听。

英语科代表的特殊身份使我有机会更多地接触肖,渐渐地我发现他在办公室落寞的神情与在班级受学生爱戴的反差很大,无论他的衣着装束还是言谈举止都与其他老师大相径庭。他似乎更喜欢独处,有时去办公室送作业或问问题,经常不在。邻桌的女语文老师偶尔会酸溜溜地说,一个人清高去了。我就会把卷子或作业送到宿舍。他的小屋简单整洁,除了吉他,还有两排惹眼的原版世界名著,让我既羡慕又感到望尘莫及。后来我甚至希望肖不在办公室,我可以不用借口去他的宿舍,看两眼那些令我心仪的书和让我心悸的他?单独与他在一起,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课依然讲得那么投入那么精彩。每堂课,他总会留一点时间,让我们比天还高的年轻的心得以飞翔。他会给我们介绍一段名曲,讲一个跌破眼镜的笑话,或让我们哭笑不得的幽默故事。我们班的英语成绩一下跃居全年级第一,他与男同学也混成了哥们儿,而与女同学,总是若即若离的,正好隔着一段梦的距离。

愚人节那天晚自习,爱恶作剧的拜伦一进教室就满嗓门灌,“Bronte,肖让你去一下。”我心无城府地去了他的宿舍,却被那首熟悉的《雪绒花》挡在了门外。四月的绿茵已蔓过长阶了,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他的琴弦已调好,他的窗户也已打开,而我,隔着一扇门,我那根颤动如丝的细弦,已经被他弹拨得缠绵悱恻了。我轻轻推开门,加入了他的和声,我全身心地融入在那美妙绝伦的乐曲里,我看见他的目光,如第一堂课那样干干净净地盯着我。突然,停电了,暗夜中,随着袅袅余音渐远渐逝,他急促的呼吸却越来越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嗅到成熟男人的气味,那气味里有一种令人迷失的眩晕,我感觉心里有一千只小兔在跳,我用力挣脱他,最终还是被他紧紧攥在了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我喃喃着,就在电流传遍全身时,他仓促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便如梦初醒般地将我推开,我逃也似地冲出了小屋,不料却与端着蜡烛等在门外的语文老师撞个满怀,她一脸惊色地看着我长发凌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单恋肖的语文老师的嫉妒心毫不客气地使停电的那一幕成为学校的爆炸性新闻。很快地,同学们在冷淡了我的同时也疏远了肖,唯有拜伦涎着脸讨好我,在我与肖之间打着圆场。那些风言风语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进入耳膜,让我羞愧的同时也心跳加速。我的心里十分矛盾,有时甚至暗自感谢拜伦,是他使我成为爱情的大傻瓜,我宁愿做这样的fool。但上课时我的目光再也不敢正视肖,生怕那相撞的火花会瞬间燃烧起来。我总是躲着他,甚至与拜伦假装暗送秋波。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越来越沉默了,没有了以往的幽默与激情,剩下的只是一张藏在一摞摞高起来的卷子背后越来越苍白的脸。

六月初的那个晚自习,窗外飘着小雨,十分钟过去了,仍不见肖的身影。

我在心里盼着,踌躇着。敏感的我早以觉察出那三十四双眼睛的异样,但我毕竟是科代表,还是在万般矛盾中敲响了他宿舍的门,可是连敲三下,仍没人应。

我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只见他合衣躺在床上,仍在睡着。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一时手忙脚乱的我,赶紧将他摇醒。他睁眼一看是我,大惊失色地示意我走开。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扶起来,帮他服下两片退烧药,然后用毛巾敷在他的前额上。我第一次窥见他的无助和软弱,无声的泪珠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我默默拭去他的泪,鼻子一酸,“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他连忙捂住了我的嘴,“不要说,我不能再害你啊”!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教室,我知道了肖的全部故事:他的教授爸爸在平反前两年不幸病故,他的妈妈早已与丈夫划清界限,他的女友在得知他是淋巴癌患者时,便情断义绝弃他而去。那夜他迷迷糊糊时断时续地说着梦呓一样的悲情故事,我的手被那双发烫的大手一直握到天明,我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我不在乎的结果是第二天一大早,校长把我Mum从百里以外请到办公室,然后Mum把我领回了家。

从老师和同学暧昧的目光下穿过校园,穿过日渐葳蕤的夏天,我的心却从此进入了炼狱。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整天做题、背书,顾不得什么世俗流言,甚至顾不得他急剧恶化的病,我只有一个愿望:考上大学,我要做他最好的。

班主任和校领导曾多次登门道歉,希望挽留住我这个重点大学的苗子,甚至替我拟填好了报考志愿表。回校高考时,同学们热情地接纳了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没有了肖的身影(他已调往异地的一所学校,那时因病情恶化被送到省肿瘤医院做化疗了),一切都变了,变得空洞而无意义。高考一结束,拜伦便悄悄塞给我肖临行前送给我的礼物。打开精致的笔盒,是他熟悉的笔迹:Bronte,如果我曾伤害过你,请饶恕我。记住:不要辜负自己。祝你考上好大学。肖于一九八二年夏。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一遍遍擦拭,却抹不去肖的影子。整个夏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他给我的那支白翎钢笔写一个字:那个一直藏在心口却不能说出的love。我的久被压抑的春心与那个多雨的夏季一起泛滥,我不可遏止地思念着肖,但我必须等,等到那一纸通知书,仿佛它是爱情唯一的通行证。

终于有一天,妈妈欣喜若狂地拿着一张不一样的纸在我眼前晃动:正是我梦寐以求留着肖的足迹的那所外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我打点好行李匆匆起程了。

曾经憧憬过无数种与肖重逢的场面,却万万没有想到,待我辗转再见到他时,已昏迷了一天一夜的肖只能靠呼吸器来呼吸了。他的眼睛和头部不知为什么绷着纱布,只剩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我用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他的鼻,我吻着他因化疗已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颈子,仿佛在花朵下吮着爱的蜜汁,最后我俯在耳畔告诉他:我考上了我终于如原以偿了。呼吸器的频率加快了,他的脸上出现了孩提般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唇终于吃力地翕动了:“Gr-eat”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拿起他的左手,用我的食指在他的手心儿里一遍编写着Love,泪水滴在他渐渐发凉的掌心,我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大手终于缓缓合成了一握。

那一刻,我听到一种琐细的落英的声音在体内,好象细如发丝的那根弦断,在最深最深的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