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也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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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他举起长刀向她的头上劈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颗子弹从窗外飞了过来,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啊”的一声悲怆的哀鸣,一个十恶不赦的性虐待狂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寒冷、潮湿、刮风的夜,姜阿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经血型鉴定排除他是吴刚的父亲,因诉败交纳了六佰元诉讼费,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加上三个月的活受罪,李丽萍剪去了他的下身,使自己男不男女不女,造成终身残废。他琢磨着若是投诉法院,李丽萍锒铛入狱,自己也得不到钱财。万能的钱!他躺在床上仿佛看到黑暗里银光闪闪的钱在发光……

姜阿基一骨碌从床上跃起来,在墙壁和门洞的掩护下蜿蜒潜行,活像一条蠕动着令人恶心的爬虫,夜里出来寻觅臭鱼腐肉,准备饱餐一顿似的,一路虎视狼窥,像捕猎一般寻觅着李丽萍的影子,心里气愤地咆哮着:“郑娟芝,你这个婊子,吃了老子的桐油,要给老子呕生添!剪了老子半个生殖器,要赔老了一笔大钱。哼,你想甩掉我?没那么容易。老子是蚂蟥敷到经骛脚,要脱脱不得。郑娟芝,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三个婆娘六个奶,老子还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溜进吴家的厨房。

“啊呀!我的天!”临时钟点工的保姆(因吴大妈病瘫在床,她害怕女儿累坏了,才雇了临时保姆)姚姨轻轻地叫了起来,她粗壮身材东瓜腰,定了定神向那黑暗的角落望去,在那里,姜阿基苍白的脸,眶进去的眼睛,深陷的面颊、三天没刮的胡子,消瘦的形容,急促的呼吸——这简直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姜阿基凑过来讨好地问:“怎么啦?姚姨,今天好像很不高兴,是你主人骂你了吗?”

姚姨嘟囔着:“她们才该挨我的骂呢!如果还不给我增薪水,我要让她们瞧瞧厉害。”

“你要干什么?”

“还有十户人家要雇我呢,他们会来请我去的,”姚姨用围腰布擦去额上的汗水,打开煤气灶说:“做饭是姚姨,送孩子上学是姚姨,擦地板还是姚姨,可薪水仍是二百来元,哼!”

“你傻里傻气干吗在这里?在这没完没了的家务里毁掉自己的健康。”

听到姜阿基的话,姚姨陡然一惊。她望着姜阿基那贪婪的眼光盯着自己丰满的身体,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蛇信似的在干裂的嘴唇上闪动着。她感到一阵紧张,慌忙用围腰布益好自己丰腴的前胸。由于她正生气,所以见到姜阿基后,竟忘了问他为什么到这儿来。

还没等她发问,姜阿基凑到她身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逼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姚姨问。

“给你双日历的手表。”姜阿基拿出手表摊在自己的手心,在姚姨面前炫耀着。

姚姨忘掉了恐惧和先前的愤怒,贪婪地看着手表的精致条纹,在这块手表上金星在闪烁。姚姨站在一边伸长脖子,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并用手指摸着手表说:“你干吗要给我这些东西?”

“为了表示我的心意,你上次帮了我这么多忙。”

“我为你做了什么了”说着她就接过了手表。

“你让我走进这家的门,能看上你的女主人一眼。”

“姜阿基!”姚姨把热奶锅放到炉子上说。

“唉,”“你这么爱她,可她为什么这么恨你呢?”

“你不会理解这种爱憎,你的女主人害怕社会舆论。”

“既然害怕舆论,那她为什么要爱绣衣厂的厂长呢?”

姜阿基听了这话脸沉了下来,眼里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道:

“人的危险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在走路时有被汽车撞死的危险,坐车时有翻车的危险,吃饭时有中毒的危险,睡觉时有地震的危险,游泳时有淹死的危险,爬山时有被摔死的危险,人总不能因为危险而去自杀吧!再说,我这个人就喜欢冒险,平淡无味的日于太没有劲了。”

这时传来了李丽萍的呼唤声,姚姨匆匆地把杯子刷干净放到炉子边,拿着锅里牛奶烧开,姜阿基胆战心惊地躲到了门后。

姚姨瞥了他一眼说:“别怕,她不会到这儿来的。”

“为什么?”

“吴大妈病瘫,她坐在那床边侍候。”

“怎么啦?”

“吴大妈两天前坐着坐着突然从椅上摔下来了,大夫说她是糖尿病低血糖的缘故。”

“现在怎么样了?”

“整天躺在床上养病,我干的家务就多了。我刚把孩子哄睡,又要给老太太蒸奶。”姚姨又怒气冲冲地说。

姚姨把牛奶倒进杯子里,又用两个碗把牛奶倒过去倒过来,将牛奶弄凉。

姜阿基看到她做着这一切说:“你刚把牛奶煮热了,又把它弄来弄去搞凉。”

“这是人们的习惯。”她转过身走进储藏室拿白糖去了。

姜阿基亚等着这时机,姚姨刚走,他立即从门后用出来,从兜里掏出药瓶,把瓶里的白色药粉全倒进牛奶杯子里,然后随手把药瓶扔到了窗外。

李丽萍听到“扑嗵”一声,看见从厨房里扔出的一只药瓶,从地上弹了几下就不动了。她喊了一声:“姚姨。”便跑到窗外拾起药瓶。

姚姨没有听见李丽萍喊她,拿着白糖回到灶前,往杯子里放了一勺,然后把杯子放到盘里说:“我走了。”

“我也走吗?”姜阿基问。

“你不走还干什么?她今天一句话也不会与你说。”

“那为啥?”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太太病着。”

“没关系,明天我还会登门拜访的。”姜阿基说着跃窗而出,伏在窗底下听动静。

对于姜阿基的如此来去,姚姨一点也不理解,也不愿理解。

她又一次以迷恋的目光看了看手表,端着牛奶朝吴大妈的房间走去。

吴大妈挣脱了糖尿病的垂危,虽然血糖已经正常,但是她摔坏了腿不能起床运动。

李丽萍白天黑夜地陪侍着母亲。这两天陈正华也没来,他和他父亲一起到椒江开发区去了,那儿有一家亲戚办了旅店要开业。

姚姨端着牛奶走进房间,吴大妈正躺在床上看她的“纪念品”,李丽萍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给吴刚打毛衣。李丽萍示意姚姨将牛奶放在床头橱上。

“吴大妈,喝牛奶吧!”姚姨说。

“加糖了没有。”李丽萍问。

“当然加糖了。”姚姨自信地答。

“糖尿病不能加白糖。姚姨,你怎么又忘记了。”李丽萍责备道,“这牛奶不但加了白糖,而且还有毒品。”

“牛奶有毒品?”姚姨惊愕地怔了一下,愤怒地瞪着李丽萍。

“从厨房里抛出去一只留有砒霜的药瓶。”李丽萍从衣袋里掏出标签上是骷髅头像的药瓶。

“我有这么狠心毒死你们吗?”姚姨漠然地一笑。

“报警到110,将牛奶化验一下就知道了。”李丽萍耸了耸肩说。

“不给我增涨薪水,我对你们有怨恨但决不会下如此毒手。”姚姨迷惆地望着她们。

“姚姨,我相信你,是不是有人来过。”吴大妈放下书信,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她。

“一个男人来找李丽萍。”

“他是谁?”她们母女俩异口同心地盯着姚姨问。

“他……他……,我不知道。”姚姨想起姜阿基送给她的手表,又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姚姨,你放明白点。若是你知情不报,就犯了包庇罪。”吴大妈盯着姚姨煞白的脸说。

“姚姨,我们亲如一家人,我相信你不会干这种傻事,但你是否被人利用。”李丽萍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姚姨。

“到底是谁来过家里?你告诉我们。”吴大妈嘶哑着说。

姚姨咬咬嘴唇说:“姜阿基。”

“人呢?”李丽萍环视了一下四周。

“跃窗逃跑了。”姚姨惶惶不安地望着院子。

“你怎么任意放人进来?我千嘱咐万叮咛你别让外人进门,这是为什么?”吴大妈生气地又道,“你不愿意在这里干,马上可以走。”

“你们付清我的全部工资,我就走啦!”

“萍儿,你付给她五百元,让她快走。”吴大妈直截了当地说。

“妈妈……”

“让她走吧!”吴大妈摆摆手说。

“是的,妈妈。”李丽萍从床头橱里拿出五百元钱,递给吴大妈。

吴大妈数了数钱递给姚姨道:“这段时间你服侍我,料理家务流了不少汗水,我们表示感谢。以后遇到什么困难的事,随时可以找我们帮忙。”

“吴太太,你们待我也不错,我更年期作怪,有时暴跳如雷,有时温柔如水,请你们原谅我。我就去花园村当保姆了。”姚姨爽快地说。

“我们衷心地祝愿你康乐幸福。”吴大妈朝姚姨笑了笑。

她们默送着姚姨远去,李丽萍说:“妈妈,我早说过不要找保姆,家务我都能干好。如果保姆被姜阿基收买了,会给我们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退掉姚姨也是上策。”李丽萍说。

“萍儿,把这杯牛奶递给我。”吴大妈望着奶瓶张了张嘴。

“妈妈,糖加毒的牛奶,不能喝。”李丽萍提高嗓声,仿佛要把这句话直嚷进吴大妈的耳朵。

“那把它倒掉吧!”吴大妈难过地垂下眼帘。

“我马上送公安局去化验,让罪犯一定得到法律的惩罚。”李丽萍心中升起一腔怒火。

“可姚姨走了。”吴大妈烦闷地喘了一口气。

“我们与姚姨无怨无仇,她不会致我们于死地,一定是姜阿基放的毒药。”李丽萍气愤地说。

“就这么办吧。”吴大妈说。

姜阿基伏在窗下听到她俩的对话,仿佛跌进了阴森森的监狱。顿时,他那濒于绝境的意识达到最强烈的程度,无法控制他发霉的灵魂,他担心东窗事发性命难保,他胸中燃起一团狂暴的怒火……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新的阴谋诡计又在他心中滋生。他像一个恶狗扑食蹿进她们的卧室,当她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姜阿基一刀朝吴大妈的眼睛刺去,然后又一刀刺在吴大妈身上。顿时,吴大妈鲜血淋漓。“杀人犯……法律……饶不了……你……”吴大妈挣扎了几下再也不动了,从她眼睛一道很深的创口涌出来的鲜血几乎淹没了她的脸部。正当姜阿基要砍第三刀的时候,李丽萍迅速以身体堵住他大声吼道:“姜阿基,牢狱等着你。”

“郑娟芝,你认识这个么?”姜阿基把刀伸到李丽萍的眼前凶相毕露地晃了晃。

“你要杀我?”李丽萍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惊慌地恳求道:“你不是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思吗?”

“老子要你百依百从,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姜阿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件逼着李丽萍抄一遍,那纸上写着:陈正华暴力强奸李丽萍,吴大妈赶来搭救,却被陈正华刺杀。

李丽萍看完这张陷害他人的字条,一口回绝了抄写。

姜阿基见她的态度非常强硬,软下来跪在她的膝下说:“你割掉了我的生殖器,把我摧残成废人,造成胡丽珍与我离婚。要是我控告你,你非判刑进监狱不可!亲爱的娟芝,只要这老家伙一命归天,全部财产都落在你的身上。你想一想,你既不是她的真媳妇又不是她的女儿,吴刚是罪犯的儿子,同老婆子毫无血肉关系。有朝一日老婆子发脾气让你滚蛋……娟芝啊娟芝,为何不下手为强杀了她,让我们干掉她。娟芝,每当我见到你,犹如五脏六腑抹蜜糖——甜透了心。”他仍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亲爱的老婆,请发发善心吧,我要与你复婚!”

李丽萍没有发出半点“善心”,回敬姜阿基的先是一口唾沫,再是两片响亮的耳光。按道理谁也受不了这两下,但他不仅毫无“羞恼”反而笑嘻嘻地接着说:“打是亲,骂是爱嘛。我求求你多打几下。”他边说边把脸递了过去,“娟芝,我深深地体会到没有了你,生活似乎成了一片可怕的混乱,一切都变得乱七八槽毫无意义,一切似乎都将沉人深不可测的一片黑水之中了。

我愿意以你的眼睛去看,以你的耳朵去听,以你的思想去想。李丽萍!帮助我,塑造我,让我摒弃我自己……”姜阿基用软硬兼施的手段,想把自己的毒素一滴一滴注人李丽萍的心灵,企图把她那颗心染黑,天良泯灭。

“你堕落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分明一天比一天的蛮横、阴沉、凶狠。你别妄想从我身上得到钱财!”李丽萍那阴沉的眼睛里露出仇恨的神态,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宁肯被人捣成碎末,也不愿意与你在一起。”

姜阿基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她捏个粉碎。“好哇!”姜阿基做出最悲壮的表情朝天举起双手,翻起一对白眼珠子高喊:“好哇!

郑娟芝,在我见过的所有阴险狡猾心术不正的人中间,你可算得是最不要脸的一个。”

“休想拿到一分钱。”李丽萍忿然大吼。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狗贼种,我不但把你杀死,还得挖出你的内脏肢解尸体。”姜阿基上前一把抓住李丽萍的衣领,把她按在写字台上,将一把尖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叫道,“拿钱来!”

李丽萍挣扎着大声呼救,拼命地去夺尖刀,手却被割得鲜血直流。姜阿基威吓她把衣服脱掉,面对凶狠的姜阿基,她没有畏惧,再次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的无礼要求。

姜阿基恼羞成怒地咆哮道:“郑娟芝,如果我得不到你,我就要毁掉你!”

“贼种,你滚开!”

姜阿基听到李丽萍这一声高喊,他气得脸色血红霍地跳起来,一下子掀翻桌椅,掐住李丽萍的脖子,怀着满腔怒火把她使劲地抖,直抖得李丽萍的牙齿格格作响。然后,他使出全部力气,凶狠地揪着她的头发,用船似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她的小肚上。她一声惨叫身子佝偻起来,瘫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姜阿基发出一串狂笑道,“我要抠下你的眼珠当泡踩,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使!”他对准李丽萍的眼睛就是一拳。这时,机灵的李丽萍模模糊糊看见有人影从窗口闪过,便大声喊道:“救命啊,有人杀人啦!”

“救命啊救命!”李丽萍不顾一切叫喊起来。丧心病狂的姜阿基像恶狼般猛扑过去,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李丽萍的反抗越来越微弱,脸色由红变白变紫……人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动物啊!李丽萍曾经自杀过,那时她不怕死,此刻她的求生钦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在这一刹那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孩子,想到了人生的可贵,面对着姜阿基的剔骨尖刀,她的心颤栗着,愤怒中带着绝望,哀怨中饱含凄凉。她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小羊,只有求生的愿望而没有反抗的能力。她甘愿为她的孩子,为她的妈妈那濒于破碎的心去死。

姜阿基不需要她的生命却要她的钱。她无力承受这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头脑一阵眩晕,一阵昏沉。禽兽不如的姜阿基趁她昏迷不醒之际,尖刀正想刺入她的喉管。

突然,“嘭”的一声,一颗子弹从窗口飞了进来,击中姜阿基的后脑。他“啊……”一声悲怆的哀鸣,结束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生命,也结束了一个畸形而纠缠的婚姻悲剧。

打枪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陈正华,他破门而入目睹这惊心动魄而又惨不忍睹的一幕呆呆地发傻。这时,李丽萍苏醒过来了,有气无力地望了陈正华道:“快送……妈妈进……医院。”

陈正华抱着吴大妈,看见怒目的李丽萍。顿时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罪,猛地踢了一脚血泊中的姜阿基,只见他翻着白眼魂飞命丧了。陈正华惶恐地说:“我怎么杀人啦,杀人啦,我要去自首。”

“姜呵基罪有应得。你快送妈妈去医院。”李丽萍看着血肉模糊的吴大妈,脸色煞白惊恐万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丽萍,你别哭,我送她去医院。”陈正华抱着吴大妈向医院奔去。李丽萍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隐约感到姜阿基的鬼魂跟在她的身后,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把注意力倾注在陈正华的身上。突然,她脑子里浮现出了林森术送养母去医院的一幕,心里想他要是林森水倒不错,已把我女人最宝贵的贞洁第一次占去了。

深夜的街路沉浸在一片静寂和黑暗之中。偶尔有几只狗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嗥吠了几声给寂静的夜增添了几点生气,他们急急忙忙地将吴大妈送进医院急救室。

医生说:“吴大妈流了许多血,必须输血,否则性命难保。

但医院血库里没有。”

“大夫,我是O型血,输我的。”陈正华立即脱了外衣挽起袖子。

李丽萍望着陈正华输血的动作,与那次林森木给养母输血极其相似,难道他就是林森木?突然,她看见吴大妈的脸惊叫了一声:“大夫,我妈妈的眼睛。”

“不要慌,救命要紧。”医生道。

陈正华正在输血,他两道弯如弓形的黑黑浓眉已经紧锁在一起了。李丽萍觉得只有在这个有才华的厂长心里,才存在着慷慨、仁慈和高尚,他唯独对她表示高度的同情,甚至赞美她,在闪光的心灵中这种感情原来是被那些美德激发出来的。

陈正华神情质地突然大叫:“李丽萍,我是杀人凶手!”

“姜阿基罪有应得。”李丽萍用手帕擦了擦他额头的汗珠。

“喔,丽萍,请你将我西装袋里的手机取出来。”

李丽萍把手机递给他,他马上给公安局报了警,并叫李丽萍去现场协助公安部门查情案件。

早晨四点钟,两位带着手铐的警察赶到医院急救室,询问了陈正华。

陈正华边输血边回答:“昨天晚上,我约王光荣、李建平、陈志广等好友去上山打猎。当我路过吴家时,听见有呼救声。我就随着呼救声到了吴大妈卧室的窗外。往窗口一看吓呆了,吴大妈躺在血泊之中,李丽萍面临着生命危险,我惊慌地从窗口往里放了一枪,击中了凶犯的后脑。警察同志,等我输好血,你们就带我走吧!”

“不能带他走,要坐牢让我去!”李丽萍气喘呼呼地冲进病房。

“我是累犯。”

“你是什么累犯?”李丽萍惊慌地望着他,警察们也把眼珠的焦点集中在陈正华的身上。

陈正华说:“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比我大十二岁的姐姐随军到甘肃,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由于我缺少文化知识,又是一个法盲。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粗暴地强奸了村里正在读初中的十五岁幼女郑娟芝,被判刑八年。由于我在牢狱里抓回了一个逃犯,立了三等功,提前三年释放。在狱中我读书识字,不但读完高中的全部课程,而且又考上了经济管理电视大学。等到出狱,我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了。在管教们的苦口婆心教育和帮助之下,我将自己的名字林森木化名为陈正华,被安排在东湖绣衣厂。老厂长耐心教诲我,使我进一步懂得了经营管理的业务知识。从此,我和老厂长如同手足。后来,老厂长出国定居,将绣衣厂交给了我。”

“你……你就是林森木?”李丽萍惶惶不安地往后退了三步。

她心里想若是他知道自己是控告他人狱的人,也许他会后悔帮助我吧。

“丽萍,请你原谅我,我本想告诉你,又害怕失去你。所以,我一直隐瞒着你。警察同志,血马上就要输好了,你们押我走吧!”陈正华说。

警察们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病床上的吴大妈。

吴大妈的脸渐渐地泛红了,苏醒过来时轻轻地喊了一声:

“萍儿。”

李丽萍立即跑到床前说:“妈妈,我在这里。”她一条腿跪在地上,伏在吴大妈的床头说:“妈妈,有什么事吗?”

“吴刚怎么样了?”吴大妈叫着。

“妈妈,我送他去上学了。”

吴大妈吃力地睁开一只眼道:“这里全是白色的,我是不是进入了天堂。萍儿。”

“没有,妈妈,你被姜阿基刺伤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吴大妈,你好好地休息,喝一点流汁。”年轻的护士把流汁慢慢地灌人吴大妈的嘴里。

“我的眼睛出血了是吗?”吴大妈悲痛地喊着。

“吴大妈,你不要激动,好好养着就能明目的。”医生安慰她说。

“医生,血输好了吧?”警察问道。

“好了。”医生把针头从陈正华手臂上拔了出来。

“我跟你们走。”陈正华拉了拉衣服,整了整领带就跟着警察走。

“陈正华,你也在这里?”吴大妈听见陈正华的声音,挣扎着要坐起来。

“吴大妈,你老人家好好躺着吧!”陈正华转过身来到床边,按着吴大妈的双肩慢慢地扶她重新躺好。

“妈妈,陈正华为你输了血,要不是他,我们母女的生命早已归无。”李丽萍依在母亲的身旁说。

“那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啦!”

“吴大妈,我要去出差了。这几天让李丽萍陪伴你,我出差回来马上来看你。”陈正华怕吴大妈为自己担心而撒了谎,便深情地看了她们一眼跟着警察走了。

李丽萍目送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心碎了。为陈正华、为吴大妈、为儿子,更加为自己心中营造的那一份崇高的爱情。

难道播下了爱的种子,只有生根、发芽,却不能开花,只能忍痛瞅着它夭折、枯萎,连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她那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顺着脸颊毫无阻拦地尽情流淌。刹时,她又感到一阵寒气顺着脊梁往下窜,仿佛一片乌云把太阳笼罩,盗走了明媚的春光。

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了我邪恶的封闭的心,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肮脏的灵魂。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囚禁丑恶……

深夜,李丽萍竭力想再睡,但她的心却焦急不安地怦怦乱跳,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楼底下的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整个房子出奇地宁静。忽然,陈正华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浮现……

陈正华——林森木的化身,要不是他在我铺满鲜花的人生途中糟蹋了我,也许我不会演出人世间的一幕幕悲剧,遭受了人生的磨难。林森木也决不会成为有文化的办厂能人。人生多么难以捉摸呀!她坚信陈正华比起那些受环境所熏陶,教育所灌输或者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则和更纯的旨趣,只不过是因年轻时感情上的一次冲动而犯下了罪孽。脱胎换骨的林森木真是浪子回头呀,只可惜为了她而杀死了姜阿基银挡人狱。是他救了自己二次生命呀,时光消蚀了李丽萍复仇的念头,驱散了泛起的愤怒与厌恶之情。此刻,她觉得他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也不完全是兄长,而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忠诚的同伴。除了母亲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知心朋友就是陈正华了,而自己给他造成二次人狱。她无法否认不管是什么样的哀伤,都无法替代为他命运的哀伤,她愿意付出不管多大的代价去减轻它,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探监陈正华。

天气暖烘烘地叫人感到一身轻松,日光雾蒙蒙地笼罩着浸在春色里的一切,充分显出隐约而温柔的美。远处的山峦下面弥漫着浓厚的雾霭,只模糊地勾出牢狱粗淡轮廓,离牢狱约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都拿着包袱。当她靠近他们时下了车,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穿着制服的看守宣布探监开始,威武的干警退到了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牢狱大门拥去,站在门口的看守数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探监的人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四……

李丽萍手提着中华鳖精,美国花旗参、水果等满满一篮。一个看守领她到走廊,一会儿转了个弯,看守叫道:“陈正华,李丽萍来看你啦!”

李丽萍从铁栅栏里看见陈正华的背景,他刺的光头像在皮鸭蛋似的,此时他转过魁梧的身体,面容憔悴地走到铁栅栏跟前,忧郁地看了她一眼,看守打开了牢门把陈正华放了出来,让他们坐在椅子上就走了。

李丽萍看着陈正华瘦多了,而且眼圈发黑。她心里难受极了,轻轻地喊了一声:“陈正华。”他们相视着两双眼睛两颗心,多少情、多少意,彼此都凝聚和表达在一瞬之间。陈正华似乎有些尴尬,推开将扑向怀里的李丽萍,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她呢?尽盯着他瞧,好像生怕把眼光挪动一下,他就会不见了似的。他却不大抬起眼睛来望她,只偶尔很快地对她瞥一两眼就够了。可是每一回他把眼光收回的时候,就从她的眸子里吸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有信心。他们两个完全沉醉在共同的快乐中,再感不到什么窘迫了。

陈正华问道:“你婆婆好点没有?”

“脱离了危险,出院养病在家。”

“姜阿基?”

“法院通知他的家属,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听说火化了。”

“我杀人是罪有应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我上刑场?”

“陈正华。”李丽萍喊了一声。

“李丽萍,你受苦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陈正华!”李丽萍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地抽泣起来。

“不要难过。”陈正华像大哥哥似的模了摸她的秀发。

“你为我们母女俩而间下了大祸。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我给你添了麻烦,惹了祸,若是法院对你枪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陪葬你而去。”李丽萍捧起他的脸仔细地注视着。

“不!”陈正华摇了摇头。

“可怜我吧,即使你是从地狱来的,我也跟你一起去。你能同我一起吗?”李丽萍探问道。

陈正华鼓不起勇气来开一声口,更不能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和她那柔声柔气的求情,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双手挂来搓去。

“请你答应我吧!”李丽萍催问道。

“你会因为我以后一辈子都感到羞耻的。”他哽咽着说,“你越了解我就越觉得可耻。”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的潭水,娇艳的脸上写满了理解。他按住心头猛跳的小鹿,轻轻拉开她的手说,“我知道怎么做。”

“我爱你,陈正华。”李丽萍感到喉头一阵于涩,但是她还是挣扎着继续说,“我将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我要给你找一个律师。”

陈正华的一双眼睛显得呆滞而冷冰。

“我爱你。”李丽萍喊了出来。

陈正华以木然痴呆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以深情的目光望着他。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她再次喊叫。

“什么爱呀?”陈正华浑身哆嗦。

李丽萍接腔道:“……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他们两人都陷入沉默,好一阵子,李丽萍被自己的激情重压碾碎,在她是疯狂,在他是痴呆。

李丽萍说:“你听我说,”她又恢复了异样的平静,“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告诉你至今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她沉吟片刻,接着又说,“夜深人静一片沉黑,似乎上帝再也看不见我们,在这样的深夜我偷偷们心自问,自己也不敢说出的话,现在我都要向你诉说。即使你恨我嫌弃而去也一样,毕竟我们生了一个儿子。我就是你以前强奸过的郑娟芝。”

“郑娟芝,可我……”陈正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说,“你从天真活泼的幼女变成了一个丰韵的少妇,真是判若两人呀!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永远不敢这样去联想。哎,真是郑娟芝变成了李丽萍?”

李丽萍捧起他的脸膛,深情地凝望着他说:“你也一样,你简直脱胎换骨啦!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变成了一个知识广博的能人;一个高瘦的囚犯——变成了魁梧的厂长;一个粗鲁的法盲——一变成了有教养的君子。陈正华,你的一颗心也变得崇高了。”

“浪子回头了吧。你是否知道,每当我遇到你发怒时的目光,我马上就会产生赎罪的念头……”陈正华低垂着头流出了几满眼泪。

李丽萍用手帕擦去了他的眼泪说:“不要打岔……是的,那时我没有被你强奸之前,我纯洁无暇,心灵圣洁明澈。我生活得非常愉快。谁都不能像我那样骄傲地容光焕发,高昂着脑袋。

同学们来向我请教语文、数学解题,老师重点辅导我。那时,读书考大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是我的姐妹。可你扼杀了我,现在我不是当年的郑娟芝了。”

“郑娟芝……”陈正华低垂着头愧疚地说,“在狂热的青年时期,我一时冲动奸污了你,殃及了你的一生,玷污了你的生活。”

“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我的救命恩人。我爱你,陈正华—一我爱你,全身心地爱你。”

陈正华沉默了片刻说:“真奇怪,因为你说得那么虔敬,那么富有力量;因为你抬眼看我时,目光里透出了极度的信赖、真诚和忠心。这使我太难受了。李丽萍,请你摆出凶相来吧,你很明白该怎么摆,告诉我你恨我——戏弄我,惹怒我吧,什么都行就是别打动我。”

李丽萍冷峻地瞪着他,想起他与自己建立起来的爱的天堂就要坍塌,她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就像她所爱过的人把她抛弃在荆棘丛生的坎坷道路上,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当他看见陈正华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脸上就像鸟云中的月亮一样。她喃喃地说;“时间可以医治伤口,让我们忘了过去勇敢地迎接未来。陈正华,吴刚就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我们化名都来吴庄,难道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是命运注定的。”

“丽萍,请你详细地讲一下。”

“那时候,我被你奸污后,控告你入牢狱。养母觉得把救命恩人送进监狱,心神不安患肺癌死了,人家都说这是恶有恶报。

从此,我走到哪里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指梁戳背咒骂我,常常在我床上偷放牛粪和猪粪,门上吊着一只破鞋。当我路过村口,不但遭到长舌婆们的指指点点,而且连顽童也朝我头上扔小石子。我在痛苦中熬煎,我孤独、迷惘,使我好后悔控告了你。我再也忍受不了人们的冷潮热讽、白眼、侮辱,我只好打点行装背井离乡,流落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姜阿基就是路边饭店的老板,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我的爱情,当我怀孕快九个月时,他又喜新厌旧地抛弃了我。我在走头无路的时候跳海自尽,却被海巡税务所所长吴善伟搭救,是他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可谁知道吴善伟是个先天性阳痿的人(病历卡现在还在法院)。当我得到吴家的宠爱,对新的生活充满着希望的时候,可吴善伟在一次军事演习中牺牲了。我悲痛欲绝地发疯了,以后便认识了你,从你那里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可姜阿基为了敲诈钱财,以孩子吴刚相要挟。当时我也弄不明白吴刚究竟是谁的孩子?就在三个月前,我们的血样被送到上海血站中心化验,结果姜阿基排除了是吴刚的亲生父亲,而你是……”

“吴大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嗯……”

“你不是她的儿媳妇,吴刚又不是她的亲孙子。她能接纳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你们吗?”

“陈正华,听我把话说完。”李丽萍凝望着他说,“为了摆脱美阿基这个流氓的纠缠,我便写信向你求爱,并附上我最心爱的龙凤图案护身符。”

“这信封和护身符我一直没有收到。”

“你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落到妈妈手里。她看见龙凤护身符后,确定我是她曾经抛弃的亲生女儿。”

“怪不得我父亲曾经咒骂你是野种。”

“为了过上平静的生活,我们恳求法院不要将吴刚告诉他的亲生父亲——林森木。”

陈正华恍然大悟道:“三个月之前,一位法医来我办公室对我说‘从你红润的脸上判定你的血型特别好,我们抽你的血,试验一下能否医治患白血病的人。’我被他们蒙住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孩子。”陈正华睑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丽萍,是我断送了你的前途,你恨我吧!骂我,打我吧!”

“我控告你坐了狱。”

“这是我罪有应得的。丽萍,你做了我几年的妻子呀!”陈正华激动起来。

李丽萍发疯似的扑在桌子上,她纵声痛哭起来,哭声是那样充满激动和悲怆,她说:“陈正华,让我们忘掉过去的名字,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们永远不分离。我的希望、我的志向、抱负、心情以及对生活的每一种想法,除了我对你的爱以外都发生了变化。现在我要奉献给你的是我真挚的永不变更的爱。”

李丽萍发现他的注意力被激起了,因为眼泪顺着他的睫毛直流,他发出一声声哽咽般的叹息,差不多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墙壁站在那儿,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他们沉默了……他们的脸背对着,他们的泪水彼此冲洗着对方的脸儿。至少他们一起在哭泣,遇到这么令人肠断魂销的当儿,他的手扶在墙上用极其温柔的亲昵的,真心实意的语气说:“我对不起你,丽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个的。”李丽萍像只小猫似的扬起苍白的脸,用那双憔悴失神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久久地望着。

“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李丽萍毫不犹豫地起誓。

陈正华激动地说:“你别起警,我的感情不是语言所承诺的,我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不知道下一个钟头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是一种多疑症,要不你太激动了。亲爱的。”

“丽萍,我永远不离开你。”他又一次在她的眼睛上吻着,他真想吸干那里边的苦涩的泪滴,让那里永远只是一片明媚而灿烂的阳光。他又说:“记得从那以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恶狠狠地整治过自己,我只想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也终于没能如愿。

我被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铜。谁要是曾经见过我在阳光下欢笑劳动,而后见到我牢狱的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我为枷锁所压碎,蹲在牢狱里的木板床上,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你那时的美丽而纯真的目光,户外生活、乡村田野、残暴强奸,然后是老爹他们愤怒的脸孔,审判场上人们气愤的镜头—一闪过我的脑海,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着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渺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坠落的深渊里再也不能听见。”陈正华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丽萍,我刚进牢狱一直非睡非醒。

在这场刑罚中,在那间牢房里,我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如再也不能区分白昼与黑夜。这一切都混饨、破碎、漂浮、混乱扩散在我心里。我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我只是在做我。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像我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这时,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我邪恶的封闭的心,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肮脏的灵魂。从此,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囚禁丑恶!”

“陈正华,让我们越过习俗的藩篱一那种既没有得到你良心认可,也不为你的见识所赞同的纯粹因袭的障碍!”

“一度罪孽深重,现在思安悔过的人能不能结婚呢?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上刑场枪毙啦!”

“你是防卫过失不会枪毙吧。”

“那至少要判刑。”

“我永远等你。”

“不要等啦,你们回家结婚吧!”这句话从管教干警嘴里冒了出来,“你们结婚吧!陈正华,我现在就放你走。”

“放我走?”陈正华用怀疑的目看着管教干警。

“我们的政策一贯是以法律为准绳事实为依据,这是一起防卫过失引起的案件,检察机关宣布免予起诉。你们可以回家结婚,预祝你们新婚快乐。”

他们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李丽萍想到陈正华无罪释放,这一欢乐的心情从她的明亮眼睛里,从她可爱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正是她那美丽的眼睛和动人的笑容,吸引住了陈正华。李丽萍说:“你觉得平静而快乐吗?”

“平静?——不,但很快乐——来到心窝里。”

李丽萍抬头望着他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张热情勃发、涨得通红的脸。“把心里话告诉我吧,正华。”她说,“同我说说你内心的重压,宽宽心吧。你担心什么呢?——怕我不是个好妻子?”

“这与我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干。”

“我们走吧!你快去见亲生儿子和岳母大人。”

“妈妈和吴刚知道吗?”

“他们还蒙在鼓里呢。我们走呀!”李丽萍挽着陈正华的胳膊,他们激动万分地走出了看守所,脚像生了风似的兴冲冲朝吴家走去。

江南的气候已是春光融融,远近的原野一片葱绿葳蕤,呈现出勃勃生机。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李丽萍和陈正华怀着喜悦的心情到了吴家。

吴大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见他们走了进来拉下老花眼镜,一只被姜阿基用尖刀刺伤的眼视力减弱,她睁着右眼说:“嗨,陈正华,我的救命恩人。你出差回来啦。”吴大妈拉着他的手端详着又说:“孩子,你出差个把星期,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萍儿,你还呆站着干什么,快给他蒸一碗长白山人参汤。”

李丽萍微笑着点点头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陈正华为了营救我们,防卫过失开枪打死了姜阿基,刚从牢狱里出来。”

“怎么是这样呢?”

“这是正常的现象,公安局没有调查清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陈正华笑着说。

“萍儿,快去拿茶来。”吴大妈又推了她一下。

李丽萍兴奋地到了厨房。一会儿,她端了一杯人参汤递给陈正华,便问了一句:“妈妈,你要茶吗?”

“刚喝了一碗,现在不要了。”吴大妈抚摸着陈正华的手说,“孩子,快喝。”

“吴大妈,我请求您,让李丽萍嫁给我吧!”

“我认为年轻人有不少高尚的冲动往往不能持久,其中有一些冲动一旦得到满足,只会变得更加转瞬即逝。”吴大妈说时目不转眼地望着陈正华的睑,“我认为有热忱、有激增、有抱负的男子,如果同一个名声有污点的女子结婚……尽管这污点并不是女子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可是冷酷和卑劣的人们却可以把惩罚强加于她,还可以强加于他们的孩子。而且丈夫在事业上越是成功,人们就越发会把这件事当做笑柄来刺激他……那么,无论他的天性多么善良,胸怀多么豁达,也难免有一天要后悔自己当年结了这门亲,而妻子知道丈夫感到后悔以后,就会更加痛苦万分。”

“吴大妈。”陈正华说,“这样处事的人必定是自私的小人,他不配称做一个人,也配不上你所描绘的那个男子。”

“陈正华,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吴大妈说。

“这个想法永远不会改变。”陈正华又说,“我是一个劳改释放犯,遇到你们如此的善良,迫使我向你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自己的罪错,我就是强奸李丽萍的罪犯。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昨天才产生,也不是逢场作戏,我的心已经永远属于她……

我那美好、善良的姑娘!任何男子对女子的情意之坚定都无过于此。吴大妈,我的全部思想、抱负、希望都和她分不开,如果在这件结婚大事上你跟我对立的话,那就等于把我的安宁和幸福抓在你手里当做尘土在风中扬散。吴大妈,这件事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要把别人的幸福看得一文不值,这件事你好像想得很少。”

“吴刚那孩子?”吴大妈困惑地望着他说。

“李丽萍告诉了我,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

吴大妈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话题一转说:“铁窗的生活害得你不可安生吧。”

“刚人狱的时候真想自杀,但管教干部用绣花般的细致和耐心,研究着那灰色国服下裹着的每一颗受伤、扭曲、变形的心灵。看档案、分类型、找规律。刑期长的、刑期短的、年龄小的、年龄大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该怎样区别对待因人施教。他们对待犯人就像父母对孩子,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陈正华想起了入狱时的情景:

那是乌云翻滚的一天,我被关押在三0六号牢房。房里有一肥一瘦的两个囚犯(肥子就是老厂长,现在定居在美国,把绣衣厂转让给我。瘦子就是赵明医生,他开办了诊所),满脸横肉的老厂长走过来往我肩上一拍说:“老弟,犯了啥罪?哈哈哈,是不是犯了女人罪?”我心里想犯别的罪可以告人,可犯强奸幼女罪太肮脏了,便低头沉默不语。老厂长怒气冲天地说:“操娘的,保你妈的秘密。”他一拳打在我的嘴巴上。即刻,我嘴里流出了鲜血,气愤得一低头钻进他的裤裆下,猛力地把他掀个仰面朝天。他的后脑勺撞在铁栅栏上,我又猛扑过去用双拳拼命地打骂道:“狗娘养的,在老子面前耍啥威风。”突然,瘦子赵明高喊:“黄监狱长,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疯了似的又冲过去拦腰抱起瘦子赵明,他两脚踢蹬着,两手抓挠着。这时,魁梧的黄监狱长穿着制服,手拿电警棍往我前面一杵说:“住手!”我把赵明往地上重重地一墩。不一会儿,他们俩气喘如牛地站起来。黄监狱长望着我们,厉声道:“这是怎么啦?”

老厂长两手捂着流血的后脑勺道:“黄监狱长呀,这家伙一进门来就杀气腾腾,一会儿打我,一会儿打赵明。”

“是啊,这坏蛋性子人暴,是杀人犯吗?”赵明帮腔道。

我用手擦了擦满嘴的血说:“放屁,他们全是放屁。”几名管教干部把我捉住,给我加了脚镣手铐,打入了禁闭室。

禁闭室里四周漆黑,时钟“当、当、当”地敲了几下。我知道是深夜十二点钟了,想起与人殴斗他们能放过我吗?我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啦!

“轰”的一声天空狂风暴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雷电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刺进我的胸膛。我绝望地把头用力地向铁栅栏撞去,即刻血流如注。在我迷迷糊糊时,只见闪电耀眼地在我眼前一闪。我猛睁开眼睛一瞧是手电筒光,原来是黄监狱长带着几名管教干部和几名表现好的犯人在查夜。突然,黄监狱长叫了一声:“林森木自寻短见哟!这孩子。”他俯下身用手摸摸我的脉膊说,“赶快送医院。”

有人说:“他是个社会渣滓就让他死嘛。”

另一个人说:“黄监狱长,他自杀与你无关,不必送医院。”

“你们都给我住口!”黄监狱长高嚷道,“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残,希望赢得感化,不是拧出血泪。快拿担架送他去医院。”

他们顶着滂沱的大雨迎着风暴,全身湿淋淋地把我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流血过多要输血,怎么办呢?”

黄监狱长把袖子一挽说:“抽我的,我是O型万能血。”

医生端详着他的脸说:“你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体质虚弱,还是不要输血为好”黄监狱长输血给我,医生在我头顶上整整缝了七针,终于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有一天,黄监狱长提着蛋糕和妻子一道来医院。他的妻子打开蛋糕的包装盒说:“森木,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想起了二十五年,谁也没给我做过生日。我激动得泪流满脸,凝望着红太阳似的蛋糕,上面用奶油铸成的金光大道,大道两旁摆满鲜花,我抽泣着说:“黄监狱长,我……我对不起你。

我打了人,你还待我这么好,我……我……”

黄监狱长笑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哎,老伴,快插上蜡烛吧。”’他的妻子说:“多少支蜡烛?”

“二十五支。”黄监狱长说。

“黄监狱长,你怎么记得我的生日和年龄呢?”我惊诧地问。

“有你的档案记载着。”他的妻子微笑着说,“老头子,点燃蜡烛吧!”

黄监狱长用打火机“噗”的一声,点燃了蜡烛说:“林森木,祝你生日愉快!”

我深情地望着蛋糕上二十五支蹿着红红火苗的蜡烛,咬紧嘴唇下定决心悔过自新,做有益于人民的人,报答他们的一片爱心。突然,黄监狱长笑哈哈地往我肩上一拍说:“你要勇敢地站起来,不要灰心丧气。孩子,吹灭蜡烛吧!忘掉昨天,走向新生。”

我鼓足劲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说:“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负你们殷切的期望,沿着一条通向阳光灿烂的光明大道走。”

“好,好,好,大家吃蛋糕吧!”黄监狱长异常兴奋地说。

此刻,我觉得他们没有因为我行为不端蔑视我,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我以抚慰和鼓舞。

明媚的阳光把我带出了医院,我回到狱中得到了老厂长和赵明的无微不至关怀和热情帮助。有一天深夜,我们对着铁窗外的天空上闪闪烁烁的繁星,赞颂党的改造政策,管教干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谈到激动处,我苦笑道:“我决不会再死在女人的问题上了。”

我们三个狱友各有所长,老厂长在家办过绣衣厂有经济头脑;赵明文化程度高脑子灵活;我年轻憨厚能卖苦力。黄监狱长根据我们的长处,安排我们协助监狱创办绣衣厂。

我说:“赵明,我拜你为师。”

赵明说:“我接收你这个一年级的学生。林森木,没有知识它就会消蚀才智,摧残情感。只要你沉缅于读书,各种修养都能向好的方面转化。”

老厂长说:“森木,你已得到了救治的途径——读书。暧,你要脱胎换骨了,林森木名字太倒运,带着‘森’字,使人感觉阴沉。”

“是啊,应该正气一点。”赵明兴奋地说,“叫陈正华吧。陈—一是大众姓;正——正风;华——中华人民共和国。”

“好呀,赵老师,我就叫陈正华。”

从此,我改名换姓为陈正华,那颗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知识舒张开来,注进了新的血液——我的身躯向往新生——

我的心灵渴望甘露。我仿佛僵化的心灵复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就在监狱里拼命地学习、忏悔、劳动、改造,使我踏上了弃旧图新的光明大道。

陈正华说完后笑了笑说:“妈妈,李丽萍,这就是我所走过的九年历程。”

“你们想结婚吗?”吴大妈瞧着他们问。

他们看见吴大妈皱起眉头,睑上透露出忧虑而又不可揣测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表示出丝毫的责备或是强烈的反对。吴大妈说她已经预见到这样的事情,因为她看到了女儿和陈正华相处的那种情影,并琢磨出他有一次话语的含意,说他也许马上会结婚。吴大妈凝望着陈正华。

陈正华道:“不管我能获得怎样的地位或财产,我要把它们统统放到李丽萍的脚下。”他把李丽萍整个儿贴在自己胸前,在她清秀的额上吻了一下。

“我不生气,萍儿。不过要我赞同你们的婚事,那也不是真心的话。”吴大妈忧郁地说,“萍儿,你遭到他强奸后受尽了折磨,你现在所要采取的步骤,首先要郑重考虑婚姻大事。”

“是的,妈妈。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陈正华入狱几年,管教于部们既教他学了文化知识,又教他学了生产技术,他待人接物已都很有教养。”李丽萍眼睛里充满了自信,毫无畏惧地回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大妈笑着说,‘生活是一个大烧炉又是个大染缸,它既可以把人锻炼成栋梁之才,又可以把人扔人污浊的泥潭。陈正华锻炼成有用之才。萍儿,既然是这样,你就大胆地去爱吧!你快上楼将吴刚带下来。”

“妈妈,吴刚正在做作业。”

“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吴大妈自责道,“我以为今天是星期天了。”

李丽萍微微地笑了笑上楼去了,陈正华连忙放下手中的人参汤,也跟着她上了楼。

陈正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恳求什么?恳求她离去,恳求时间倒流,恳求世界恢复到还给她处女身。他又迷糊地说,“对不起。”

他俩轻轻地走进吴刚的卧室,看见吴刚认真地演算着数学题。他们为了不打忧他,默默地站立着。吴刚做完作业,转过身玩汽车玩具时,发现身后站着他们。吴刚一头扑向陈正华的怀抱,像朋友久别重逢高兴极了。陈正华尽管生意场上的操劳奔波,有时使他倍感辛苦,但只要看到聪明活泼逗人喜爱的吴刚,他顿时就会精神倍增。

“叔叔,我真想你。”吴刚伸出双臂撒娇地抱住陈正华。

李丽萍站在一边,看着他俩的亲热劲,装出嫉妒的模样打趣道:“只想叔叔,就不想妈妈啦?”

吴刚“咯咯”一笑,急忙跑了过去抱着妈妈的肩头,努着小嘴说:“谁说不想啦?都快想得哭鼻子哩!”

他们三人大笑。李丽萍催促着儿子整理好书包,下楼去看望吴大妈。吴刚亲昵地依在陈正华的身边到吴大妈床前。

吴大妈高兴地说“吴刚,你靠在谁的身上?”

“叔叔呐。”

“你不要叫叔叔,他是你亲爹,你应该喊爸爸。”

“奶奶,你老糊涂了,老花眼将叔叔看成亲生儿子。对不对?”

“奶奶不是老糊涂,他的确是你的亲生父亲。”

“妈妈,你骗人。奶奶骗人是不是?”

“奶奶没有欺骗你,他的的确确是你的父亲。孩子,你快叫他爸爸。”李丽萍道。

吴刚却总是不说话,他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剧变,被神秘陌生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父亲吓傻了,他怎么也不能把语调充满亲切温馨的“父亲”与身边这个胡子拉碴的叔叔联系起来,他人声喊叫道:“你们骗人,骗人!陈正华是我的叔叔,姜阿基也是找的叔叔。陈正华叔叔,你说是吗?”

陈正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不必强求孩子,他还小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就是连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爸爸的坟墓昨大我去看过,姜阿基这个坏蛋欺骗我,让我叫他父亲,现在你们又来欺骗我,让我喊陈正华叔叔为爸爸,这到底为了什么?”吴刚挣脱了陈正华的怀抱,蹲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像一滴滴的流淌下来。

陈正华以深情的目光看着吴刚,心里想孩子固然有他独立的生命,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在这孩子身上跳动的是他的血脉,他无比热情地大笑着,把孩子慢慢地搂在怀里,对吴大妈和李丽萍说:“一个没有坚定信念的人,行动是没有指南的,只能是主观地乱撞一气客观地被人推哪算哪。”

“你说得对,孩子。你与李丽萍结婚,你父亲、姐姐他们同意吗?”

“我和李丽萍的爱情是在冰霜冻土中艰难萌发的,一旦扎了根,谁也不能再从我们心灵中夺走。”陈正华含蓄地说。

“陈正华……”李丽萍泪汪汪地把头伏在他胸前,倾听他一起一伏的呼吸,体会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情绪,仿佛自己伏在大海的浪涛上躺在大山的谷地里,在宽厚仁慈的爱抚中休感。她仿佛浸在一个芳香的世界里,春风轻轻地吹,她甚至渴盼时间停止运行,宇宙停止运动,她希望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直到生命的终止……

“陈厂长,我把你父亲带来啦!”这声音使他们吃惊地松开了,他们望着门外”只见驾驶员林勇身后跟着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头朝他们走来。

他的嘴里突然弹出了一串顺口溜:儿呀,过去家里穷得秃光,你二十挂五还是光报一条,如今政策好,你走上了先明大道,钞票哗啦啦地往口袋里跑,吃饭穿衣不愁了,要嫁给你的姑娘真不少……

李丽萍认真地打量着陈正华的老爹,他与九年前判若两人,他那曾经肌肉松弛的身体被脂肪充实,显得是那样的壮健有力;他那曾经干皱皱的苍白脸孔被满脸胖肉所代替,显得是那样饱满和红润;他那曾经愁眉苦脸的寒酸相被精神抖擞所代替,显得是那样的容光焕发。他一走进门虎视眈眈地瞪着陈正华。

陈正华笑脸相迎地说:“爸爸,您怎样不打个电话告知我,让我去车站接您。”

老头子板着脸孔生气道:“你这个没有骨气的软蛋,有了婆娘忘了爹。实话告诉你……”他把话头刹住,用一双阴沉恼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搜索着李丽萍的面容。

吴大妈猜到老头子肯定是反对儿子的婚事,话语必然会害伤自己的女儿,便对李丽萍说:“萍儿,给你大伯烧一碗龙眼桂圆茶来吧。”她看着女儿朝厨房走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轻言细语地说:“老爹,你一路辛苦了,坐下休息吧!”,“谢谢,吴大妈。当我女儿回家提起陈正华婚姻大事……”老头子看了一眼林勇。

林勇敏感地说;“陈厂长,我要回厂去。刚才一个女疯子闯进厂房,我必须把她赶走。”

陈正华点点头说:“你做得对,先走吧!”

老头子看着林勇远去的身影,才回过神来说:“我听女儿说陈正华要娶你儿媳妇,我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吴大妈,我知道你老年丧子的苦处.愿意让儿子照顾你这位烈士的母亲。可你别把儿媳妇往我儿子身子推呀!你怎么忍心让我断子绝孙。”老头子气得心头一鼓一瘪像拉风箱似的。

“陈老爹,你早有孙子啦!”吴大妈喊了一声,“吴刚,过来。”

“奶奶,我来啦!”吴刚丢下手中的玩具小汽车,蹦跳到吴大妈身旁。

吴大妈把吴刚往老头子跟前一推说:“吴刚,喊爷爷。”

吴刚看着气势汹汹的老头,缩着脖子机械地喊了一声:“爷爷。”他就溜出门去。

老头子皱着眉头说:“吴大妈,批粑叶子哪能当耳朵,人家的孙子哪能当亲骨肉呢。”老头子看着陈正华张口就要申辩,他忙接着说,“短命儿子,你绣衣厂四五百名女工,何愁找不到一个黄花闺女,偏偏要个寡妇,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我苦命的老爹想想呀!你……你的魂落了,狐狸精摄去啦!”

“爸爸,我爱丽萍,我爱……”陈正华刚说出口,就被老头子抢过话茬。

老头子说:“爱?爱能当饭吃,爱能当衣穿,爱能当钱使,爱能……森木啊,爱情爱情,都是读书人闲着没事做思忖出来的。你老爹与你娘没啥谈情说爱,不是也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了吗?森木哎,你不要改啥革搞活啥婚姻,冲昏了脑袋壳。儿啊!过去穷光蛋呀,起早摸黑割青草,你娘死得早,没钱买棺材料,尸体用草包,家里穷得秃光,你二十挂五还是光棍一条,如今政策好,你走上了光明大道,钞票哗啦啦地往口袋里跑,吃饭穿衣不愁了,要嫁给你的姑娘真不少,啥香气毒雾冲昏了你的头脑?偏要找个寡妇搞……”

老头子这一串顺口溜把吴大妈和陈正华都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其实老头子这串顺口溜上一部分是他一个人在海滩里干活时瞎编的。捞蜻子久了就想同谁说说话,可四周是白茫茫的潮水.他就自己跟自己说了,像精神病似的。后面这几句是临场凑出来的。

陈正华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爸爸,您还有啥话要说?”

老头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寡妇肚子不许搞,娶个黄花闺女传个宝,高高兴兴奔小康……走!”他拉住陈正华的手说,“爸爸帮你找个黄花闺女……”

陈正华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扫描器似的扫了屋子一圈说:

“吴刚呢?”

吴大妈朝院子里高喊了一声:“吴刚!”

吴刚抱着篮球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陈正华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说:“爸爸,他就是林家的亲骨肉。”

“你发疯啦,森木!”老头子瞥了吴刚一眼说。

吴刚愤怒地擎起篮球朝老头子扔去,击中老头子的腿。老头子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才气呼呼地停住,两只眼睛不满地盯着吴刚。

吴大妈怕老头子的言语伤害了吴刚的幼小心灵,她抚摸着吴刚的头说:“小乖乖,你去玩吧!”

吴刚怏怏不乐地朝门外走去。陈正华看见脚下的篮球就抓起来喊道:“吴刚,接住。”便朝吴刚扔了过去。

吴刚敏捷地转过身,伸出双臂身体往上一蹦,接住篮球就往外跑。陈正华看着活蹦乱跳的儿子朝外奔去说:“爸爸,你咋伤害孩子呢?”

老头子不好意思地看着吴大妈说:“对不起,我心里有火气。”

吴大妈说:“人在火头上,出言就不佳了。唉,陈老爹,吴刚真是你的孙子呀。”

“咋啦?”老头子张开半个嘴巴问。

吴大妈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话长。”她就把李丽萍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头子。

老头子低垂着头皱了皱眉,耳边响起了郑娟芝养娘的话:

“林森木,这个死白蟹,懒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哼,给我女儿当粪便纸擦也不配……”一会儿,又听见了郑娟芝咆哮的声音:

“我要控告他坐牢,坐牢!”突然,老头子愤怒地冲上的扭住陈正华的胸部说:“走,狗贼种,你魂丢啦,这个恶毒的女人不能娶,决不能娶!”

陈正华满脸不悦地推开父亲的手说:“爸爸,我娶李丽萍当老婆,是铁钉钉在木板上的事,要想我不娶她,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石头从水上浮起来。爸爸,你就看在吴刚的面上,看在传宗接代的份上,我恳求你同意我们结婚吧!”

老头子两眼充血道:“你这个臭死鱼,想当初我们冒着大雨,是咋样跪在她们面前求情的?想当初是咋样控告你坐牢的?森木啊,她是冲着你的钱财死皮赖脸地要嫁给你!你真是死猪脑袋瓜,好了伤疤忘了疼痛。那能要娶这个不能同甘苦只能共享受的女人,到时咬你一口就没命啦!”

此时,李丽萍捧着龙眼茶不懂细事地说:“老爹,喝吧!”

老头子火冒三丈地伸出手,“啪”的一声掀翻李丽萍手中的托盘咆哮着:“你这没骨气的骚精,别冲着我们家的钱财来。”老头子拉起陈正华的手说,“走!”陈正华把他的手一扔,依在李丽萍的身边,拉过她被烫得红肿的手,凑过嘴轻轻地吹了吹说:

“疼不?”

李丽萍两眼含泪地摇摇头。

老头子狠狠地瞪着他们说:“你真是没有骨气有眼无珠的大傻瓜。郑娟芝,你别见钱眼红。”说完拔腿朝门外走去。

李丽萍伤心地依在陈正华的怀里,吴大妈心疼地瞧着女儿的手,张开嘴刚想说什么。突然,林勇喘呼呼地奔进来说:“陈厂长,厂房起大火啦!是女疯子放的火!”

天空的半角染得通红通红,像一块红布笼罩住层层叠叠的群山和高耸的房子,红得人们心里发慌,喊声、哭声、“啪啦啪啦”的燃烧声、交织在一起,氛围十分紧张。

陈正华和李丽萍奔到绣衣厂,厂房上上下下“劈啪啪啦”燃烧起来。陈正华像猴子似的蹿上高楼,喊着工人们马上离开,还亲自帮工人们下了楼。随后,又返回去要把女疯子也救出来。那时工人们喊他,说女疯子在屋顶。只见她站在屋顶上挥动着胳膊,大喊大叫:“姜阿基,你这个鬼东西。哈哈哈……,你找到了郑娟芝,就把我丢掉啦。姜阿基,我烧死你。郑娟芝,我烧死你,……哈哈哈……哈哈哈……”女疯子的声音一里外都听得见。只见她散乱的长发在火光中飘动,陈正华穿过天窗爬上了屋顶。人们听他叫了一声:“胡丽珍!”他朝疯子走去。疯子高嚷着:“姜阿基,我来找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纵身跳了下去。刹那之间,她脑浆进裂鲜血四溅地躺在路上。当疯子跳下屋顶后,陈正华确信工人们全都逃出来了,他才下了那个大楼梯,就在这时,“轰隆”一声,熊熊烈火燃烧着的屋架塌了下来。李丽萍高喊:“陈正华,陈正华!”她便向熊熊烈火扑去.可被工人们扯住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救火车风驰电掣地驶来,消防队员们扑灭了火,把陈正华从废墟底下拖了出来,放上担架,急匆匆地送往医院。

李丽萍哭喊着守在担架旁,看见陈正华血肉模糊的样子,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脑海里闪出了吴善伟临死前的一幕。突然,李丽萍患了中度昏旋症,特别怕光、怕风、怕吵闹。吴大妈害怕她癫疯病发作,急忙将她送进医院治疗。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她的病情有所好转。有一天黄昏,她依在窗口看见了满天红霞,闪着红红的光,突然眼前出现了烈火熊熊,人声鼎沸的幻影,她惊叫了一声:“陈正华!”便清晰地回忆起了绣衣厂被火烧的情景。她自言自语地说,“陈正华咋样啦?咋样啦?”她眼睛一亮从窗口爬了出来,奔向了回家之路。

李丽萍在路途上费了两天时间,才精疲力竭地到了火灾后的绣衣厂,看到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入口的大门张着,剩下了贝壳似的一堵墙,高高耸立却岌岌可危,布满没有玻璃的窗孔,没有屋顶,没有围墙,没有天窗——全都倒塌了。这里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旷野的凄凉,她徘徊在断垣颓壁之间。黑森森的石头诉说着厂房遭了什么厄运——火灾。除了灰浆,大理石和机器零件,还有什么其他损失呢?陈正华的生命是不是像财产一样遭到了毁灭?这个可怕的问题眼前没有谁来回答。她抬头望望天,天气潮湿,雾气迷蒙。白昼溶入了黄昏,她想起了母亲和儿子,走出残破的厂房。突然,她看见入口处废墟里现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着破废的机器。

虽然是黄昏,她还是认出他来了——那不是别人,恰恰是陈正华。

李丽萍停住脚步,几乎屏住了吸呼,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着他,而不让他看见。“他怎么看不见我,双眼瞎啦!”她心里想。这次突然相遇,巨大的喜悦已被痛苦所制约,她毫不费力地压住了她的嗓音,免得喊出声来,控制了她的脚步,免得急乎乎冲上前去。

他的外形依然像往昔那么健壮,腰背依然笔直。他的面容没有改变或者消瘦,任何哀伤都不可能在灾难中消蚀他强劲的力量,或者是摧毁他蓬勃的青春。但在他的面部表情上,她看到了变化。他看上去是那样的绝望而深沉,一只手拼命地搓摸着废旧机器,透露出他是多么的心疼。她伴随着哀痛,心头浮起了温存的希望,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喊了一声:“陈正华!”便踮起脚尖捧起了他被火烧的满是疙瘩的脸,雨点般地亲吻着他岩石般的额头和额头下冷峻地封闭着的眼睑。

陈正华伸出手挥动了一下,可是看不见她站在那儿,也没有碰到她。“谁呀,谁呀?”他问,极力睁大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这样可以看到似的大声说,“回答我,你是谁?”

“陈正华,我是李丽萍呀。”

“天哪!我是在痴心梦想吗?”

“不是痴心梦想,不是。陈正华,你的头脑运转得非常正常,不会陷入痴心梦想。你身体十分强壮。”

“这位说话人在哪儿?难道只是个声音。呵!我看不见,不过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会停止跳动,我的脑袋要炸裂,不管你是谁都让我摸摸,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陈正华摸了起来,她抓起了他那只摸来摸去的手,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她仿佛觉得他的脉搏与她的心脏一样跳动着,是多么快而又合拍啊!

“丽萍,这是你的手指。”他叫道,“你纤细白嫩的手指?喔,要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部分。”这只强壮的手从她握着的手里挣脱了。她的胳膊被抓住,还有她的肩膀、脖子、腰,她被搂住了,紧紧地贴着他。

“上帝保佑你,你还活着,正华!”

“丽萍!丽萍!”

“好啦!你搂着我。陈正华,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

“你是明月,我心中永不消失的月亮,你是我永远雕刻在心里的女神。啊,这是一个梦,我夜里常常梦见像现在这样,再一次吻你,拥抱你。可是现在,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无望—一我,我的心在流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李丽萍,这是个梦吗?”

“陈正华,这不是梦,从此之后我和你是合法的夫妻,时时刻刻相伴。当我发觉你孤独,我会读报念书给你听,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成为你的眼睛和双手。别再那么郁郁寡欢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孤寂了。”

他俩的一举一动,被陈正华老爹看见了。他为过去错怪郑娟芝冲着钱财嫁给儿子而心感内疚。他心里想如果他们结婚了,把这个残疾儿子交托给她,自己死后就瞑目了。李丽萍真是个女神呀,可他又不好直接把儿子推给她。他走过去说:“森木,我们回海巴村吧。时间长了,你姐姐焦急地盼我们呢。”他望了一眼李丽萍,就牵着儿子的手往前走。

“等等,陈正华,你等等,”李丽萍追赶上来,从老头子手里抢过陈正华的手说,“我们结婚吧!”

“李丽萍,你有一颗热诚的心,慷慨大度的灵魂,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现在对你怀有的只能是兄妹之间的感情。你应该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又失去视力。”陈正华轻轻地说。

李丽萍反而更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说:“我真为你惋惜。正因为如此,我会加倍的关爱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生活上的指南针,黑暗中的引路标。陈正华,你抱紧我。”

老头子望着他们激动得老泪纵横,伸出双手握住李丽萍的手说:“娟芝。不,李丽萍,我的儿媳妇。听儿子说过去的八千元是你汇给我的,那时我要是没有这笔钱,早已进入黄泥土了。

儿子命长呀,当屋塌下来时,一根大梁掉了下来,正好护住了他一些,不过他的左眼当场被砸瞎了,右眼发炎也失去了视力。

我的儿媳妇,如今他残废了,而你更加爱抚他。我……我过去错怪了你,我对不起你……”老头子哽咽着,“你们母女心地善良,是人人夸的观音菩萨呀!”

“活观音呀,”陈正华接住父亲的话茬,“丽萍,我出院就被你母亲接回家。她说等萍儿病好后,我们永远住在一起。她经常用幽默风趣的语言逗我开心。”

“我妈妈是个老顽童。”李丽萍说,“吴刚怎么样呢?”

“那小家伙真是小精灵,开始有点害怕我,后来缠住我玩耍,坐在我的膝盖上,说什么爸爸的眼睛黑洞里藏着一颗透明发亮的珍珠,我们整天玩耍得乐滋滋的。”

“狠心的陈正华,你就不想病中的我。”

“那你错了。你一点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会怎样地爱你。你身上每一点皮肉对我来说都非常宝贵,病痛之时也一样如此。我的宝贝,开始人们不敢告知我你的病情。当我得知你入院后,发疯似的抓落自己的一把把的头发,闹着姐姐和姐夫牵我去看你,可我看不见你憔悴苍白的脸容,只听到你神志不清地声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只好用手摸摸你。丽萍,假如我的生命能换成你的清醒,我心甘情愿地失去我的生命。你哪里知道,我每天晚上朝着你住的方向,虔诚地祈祷你早日康复。”

“这一切都是真的。”老头子说,“我的儿媳妇,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了,我得赶紧回海巴村收拾蜻子田。”

“爸爸,你别回海巴村,让我们全家团聚。”李丽萍深情地望着老头子说。

“儿媳妇,等到我老得走不动了,我会来找你的,眼前我还得回老家养殖蜻子田。我走啦!”他兴奋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说,“儿子,你好福气呀。”他说完消失在溶溶的月光下。

李丽萍拥抱着陈正华说;“我的灵魂,我生命的源泉,没有你,我会发疯的。暧,陈正华,把你的手指按在我的脉搏上,感觉一下它怎样跳动的。我的胸膛贴近你,你感觉一下,我为你而跳动的心,紧紧地搂住我吧!”

他们俩紧紧地拥抱亲吻着,渐渐地躺倒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天空,溶溶的月光倾洒在他们的身上。陈正华仿佛觉得在这美好的时刻,满天繁星闪闪烁烁,眨着闪光的眼睛向他们祝福,那闪闪烁烁的星星,你无数点燃的烛光,像无数把高高举起的火炬,红红的火焰照亮了辽阔的大地,照明了李丽萍那雪白的胴体。突然,他坐起来那右眼一亮,看着她说:“丽萍,你瞧,你左边臀部有一颗黑痣,对吗?”

李丽萍狂喜地亲吻着他说:“啊!你看见了黑痣,真是黑痣呀。我的好丈夫,你右眼的视力复明啦。”

陈正华脸上浮起了笑容,非常激动地伸出手抱住她,幸福地说:“是你引我从黑暗走向光明。我渴望重新开始生活,用一种崭新的方式度过余生。”

“是的,我的好丈夫,把我们家六万美元收回,创办个小绣衣厂,东山再起吧!”

“我的好丽萍。暧,我的血肉,你的灵魂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我们融合在一起。”

爱情和性欲的融合,心灵和肉体的沟通,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轻纱笼罩的月光一F泛出了无穷的甜密.温柔的情愫一群欢鸣着的雀鸟从林梢飞过,向她们投下美好的祝福。

1998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