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黑眼睛(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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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高考出了意外

就到了七月,让无数高三学生们爱恨不能的日子。

开始的一切都很正常。高考前一天的下午,艾早把所有的复习资料推到一边,拉着艾晚陪她去看考场。艾晚反正已经放了暑假在家,能在关键时刻伺候在艾早身边,还能早一点儿长长见识,心里是一百个愿意。

艾早显得轻松洒脱,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因为有了比赛加分做保证,底气比别人要足一些。一路上她都在跟艾晚念叨陈清风的一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埋怨出版社的编辑有眼无珠,那么精彩感人的一部农村题材的小说,居然就看不上。是不是他们“唯人是举”,因为陈清风是一个无名的小人物,书稿连看都没看就写个封套退了呀?要么是编辑们都是大城市的人,对写农村生活的故事不屑一顾?她愤愤不平地询问艾晚的意见。

艾晚一声不响。在这种时候,艾早的询问其实就是发泄,不需要艾晚作答。艾晚还小,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投稿退稿的事情。如果她真的不自量力说了什么,艾早反会转移矛头,挖苦她几句来解气。

艾晚不明白的是,陈清风的小说被退稿,艾早怎么会知道的呢?艾早看过那本手稿吗?她复习那么紧张,妈妈又盯得她那么紧,哪里还有时间看完一本手写的长篇小说呢?

艾早真的是个大人了,大人之间的许多事情,作为小孩子的艾晚很费解。

考场就在青阳县中。一进门,到处悬挂了“为祖国奋力拼搏”之类的标语,教室墙上贴的是红的白的各种指示牌,编号牌,气氛弄得又森严又庄重。艾早一路碰到好几个同学,都是提前来看考场的。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紧张得下巴颏儿都闭不拢,艾早跟他说话,他呜噜呜噜也不知道答了句什么,乐得艾早捂了嘴巴拼命笑。还有个女同学,满头满脸的汗,她说她不是热成这个样子,是从心里头冷,冷彻肺腑。艾早上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之后告诉艾晚,同学流的真是冷汗,冰凉,而且还腻手。艾早说,天哪,紧张成这个样子,还考什么考啊?

拿着号码条找教室,找到了一看,居然就是高一年级艾好的那个班。艾早很吃惊,张着嘴巴愣在走廊里。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过来驱赶她,让她看过了就快点走,不能停留。艾早逃一样地拉着艾晚离开。走到操场上她又高兴起来,自言自语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给她的暗示啊?艾好的成绩那么捧,高考让她坐艾好的教室,不就是让她沾沾艾好的福气吗?

艾早这么一想之后,心里就更加轻松,回家的路上踮着脚尖跳舞一样地走,仿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抓到手里边。

胡妈站在家门口等她。胡妈手里拎着小竹篮,竹篮上搭块白手巾,手巾揭开,里面是几只绿油油的糯米粽,还有两大块雪白的甜米糕。胡妈嘱咐她:“明天早饭你就吃这个。要记住啊,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艾早笑嘻嘻地:“又是糕又是粽,不要把我撑死啦?”

胡妈嗔起脸:“打嘴哟!小孩子瞎说八道!”

艾早仍旧嘻嘻哈哈的,先接过篮子塞给艾晚拿着,又从后面抱住胡妈的肩膀,推火车一样把她推着往前走:“放心啦放心啦,明天我会吃!胡妈你回家吧,我还要再看一遍书。”

胡妈不断地扭头看她:“好,好,看书好,考上状元更好。”

看着胡妈走出巷口,艾早回身对艾晚做个鬼脸:“她真是个老迷信!”又说:“不过胡妈对我是真好,等我将来在南京工作了,我也要接她去享福的。”

晚饭是老母鸡汤下面条,妈妈特意给艾好准备的营养餐。爸爸一坐到桌边就笑着说:“哈,我们都是沾艾早的光啊。”妈妈赶紧宣布:“以后艾好和艾晚高考,我是同等待遇。”

妈妈本来要把两个肥鸡腿都夹给艾早吃,又怕天热不能吃得太油腻,改夹了一个给艾好。艾早不喜欢吃鸡腿,把碗里的那一个转给艾晚,自己另外夹了两个鸡翅膀。

妈妈说:“也对也对,就应该吃翅膀,远走高飞嘛。”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妈妈事事都要迁就艾早,艾早做什么都是对的。

头一天上午考语文。语文是艾早的强项,况且还有比赛加分保底,艾早出门时,脸上的神情轻松得都有点过分。妈妈在她身后嘀咕:“哪能够这样若无其事的?她莫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吧?”又吩咐艾晚:“等下你替妈妈去接一接你姐,我要弄饭,离不开。”

离考试结束还差半个多小时,艾晚就伸着脖子等候在校门口。大铁门紧紧地锁着,门口三三两两站满了焦虑的家长们,彼此说话都是咬耳朵,怕声音太响惊扰了考场。树上的蝉儿不懂事,“知了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有人就对着树干跺脚,低声地咒骂,还拣起小石子儿往树枝上打。另外的人站在太阳下面出主意,说下午记得带网子来对付这些讨厌的蝉。

艾晚一个小孩儿,夹在这些满面沧桑的家长中,很滑稽。她踮着脚尖引颈翘望的样子,显得跟年龄万分地不相称。有人认出来她是艾家的孩子,纷纷地过来跟她搭话,问神童艾好今年有没有报名高考?要是考的话,艾好会考哪个学校?上海的还是北京的?还有人问艾好的文科和理科哪样更好?他的数学程度是不是比老师还要高?他一分钟能够背熟几个英语单词?

反正闲着无事,人们乐于拿盘问艾晚来打岔,消磨时间。可怜艾晚本来是个羞涩的孩子,被大人们围拢不放,又答不出多少子卯寅丑,窘迫得满脸流汗。

好在铃声响了起来,大铁门呀呀地打开,考生陆陆续续从教室出来,家长们放开艾晚,争先恐后地寻找他们的孩子去了。

艾晚挤在人缝里,远远看见艾早飞一样地奔过操场,花布裙子鼓起了风,像只翩飞的花蝴蝶。艾晚尖着嗓门大声喊她:“姐!姐姐!”

艾早看见了她,笑嘻嘻地挤过来,从人群里捞出艾晚,帮她擦掉满头满脸的汗,不住声地嗔怪道:“这么多人,你来凑什么热闹?搞不好被踩伤了,你找谁说话去啊?”知道是妈妈让艾晚来接她,她又笑着撇撇嘴:“接什么接?我这么大个人,还怕我出考场认不得家?”

艾晚看得出,姐姐虽然在抱怨,心里还是高兴的。艾晚想,姐姐高兴,说明她考得不错。要赶快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妈妈。艾晚就乖巧地握住了艾早的手,牵她往回走。

艾早却停下来,侧了脑袋,忽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一样。

“姐?”艾晚催促她。

艾早说:“不行,我得先去一趟文化馆,让陈老师帮我估估语文分。”

艾晚有点迟钝:“可是你的卷子交掉了呀。”

艾早笑骂她:“傻瓜,卷子交了,答案都在我心里呢。”

艾晚提醒:“妈妈在家等你。”

“估了分,我心里才踏实,下午再考就没有负担。”

艾早凡事都能够讲出道理来,艾晚除了服从,没有第二种选择。

文化馆看门的老头儿大概跟艾早很熟了,看见两个小姐妹手拉手地进门,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做手势让她们进去。等她们踏上后院回廊时,老头儿好像在后面喊了一句什么,艾早和艾晚都没听得很清楚。

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倚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正在结疤的脓疮包,上身穿着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身干脆就光着,黑黝黝的皮肤上沾着泥巴和草屑,还有蹭在墙壁上的石灰粉。门口不远处,半年前艾早和艾晚坐着听陈清风说各国风俗的回廊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蹲在那儿洗衣服。她面前是一个圆圆的澡盆,盆里有高高堆起的被单,蚊帐,枕巾枕套什么的,还有一块崭新的搓衣板。年轻女人低垂着头,齐耳的短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脸上,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健壮的胳膊用力拉动盆里的衣物,在搓衣板上嚓嚓地搓揉,水花四溅,身子也跟着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她的眼角的余光应该已经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艾早和艾晚的脚,可是她一点儿都没有在意,连搓衣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仿佛除了澡盆里要洗的这些东西,再没有任何她需要操心的事情。

“你是谁?”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小的疙瘩。

一连问了两声,洗衣女人才抬了头,手搁在搓衣板上不动,眼睛看着两个陌生女孩,又往前后左右看看,意识到艾早的问题是针对她之后,神情比艾早更加茫然。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陈老师家里?”艾早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脸已经开始发红,鼻孔翕开,眼神收缩变得尖利带刺,整个身体都绷成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陈清风急急忙忙奔进院子。他左手拎着一捆干巴巴失去了水分的芹菜,右手托着几块酱油豆腐干,胳膊肘上挂了一个网袋,里面有一块五花肉,几根茭白,还有两个金黄色的香瓜。

“艾早,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爱人,这个是我儿子。”陈清风来不及放下东西,用下巴颏儿点着门口的女人和小孩,笑得有点腼腆,像是不好意思。

“谁?你说他们两个是谁?”艾早的声音尖得发干。

“我爱人啊,我孩子啊。昨晚刚从乡下老家来的啊。怎么样你?语文考出来了?作文题目是什么?说出来听听。”陈清风放下那些东西,迫不及待地问艾早的考试。

艾早没有听见他后面的几个问题。她根本听不见了,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前面她提的问题上。她带着哭一样的声音,责问他:“陈清风,你为什么没有说过你有爱人和孩子?”

陈清风不知所措:“怎么啦?你没有问过我啊,这有关系吗?”

艾早呆呆地望着陈清风,脸色红得发亮,像是刚刚被蜜蜂蜇得肿胀起来。她的光溜溜的额头上鼓出了几条青筋,虫子般一跳一跳,眉梢处纠结成蚯蚓的形状,整张面孔显出了极端愤怒,愤怒中又有沮丧。

陈清风回头看一眼他的女人,半张着嘴,一声不响。显而易见的,他已经明白了少女艾早的全部要说的意思。他似乎有一点儿没有想到,又似乎想到了而因此不安。他此时的神情,比艾早的沮丧走得更远,几乎就是一种震惊和哀痛。

“艾早,”他轻声招呼她,“先回家吧,下午还要考试,啊?”

贴心贴肺的话,带着宽慰,劝解,哀求,和深深的爱怜。

艾早这个骄傲任性的女孩子,她还没有学会掩盖心里的悲伤和失落,她甩掉艾晚的手,跑过去拣起地上的那捆芹菜,看了看陈清风,胳膊一扬,用劲地砸在洗衣盆里。“嘭”的一声闷响,灰白色的肥皂水受惊溅起,子弹般四射,洗衣女人的头脸身体被扫个正着,头发湿嗒嗒滴水,肩胛上沾着污糟糟的肥皂沫。陈清风恰好也站在盆边,裤子倒了霉,湿淋淋地裹在腿上。夫妻两人都因为猝不及防,吃惊地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

艾早丢下艾晚不管,自己回身便走,急匆匆地,逃跑一样的,肩膀哀伤地垂落着。

艾晚知道姐姐在哭。姐姐在家里跟妈妈生气哭泣时,背过身,肩膀就是这个样子。

回到家,艾早立刻把自己关进房门。妈妈小心过去敲门,艾早甩出几个字:“别烦我,复习呢!”

妈妈转头问艾晚:“出什么事了?怎么这半天才回来?”

艾晚心跳着,支吾:“姐姐路上跟人家对题了。”

“糟了!”妈妈顿脚,“一定发现错误了。情绪不对。”

吃饭的时候,爸爸觉得饭桌上的气氛紧张,咳嗽一声,想问一句什么,妈妈立刻朝他使眼色,制止他开口。妈妈不断地往艾早碗里夹菜。艾早皱着眉头,不断地把夹进她碗里的菜转移到艾晚和艾好的碗里去。一家人把肉和蔬菜就这么夹来夹去,谁都不说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打破饭桌上微妙的平衡。

一直到下午艾早临出门,妈妈才装着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话:“高考要考六门,一门考坏了不算个什么事。”

不知道艾早有没有听见,反正她没有搭腔。

第二天,第三天,艾早沉默着出门,沉默着回家,不说她考得好不好,也拒绝家人问。妈妈着急得不得了:“艾早啊,到底怎么样嘛?”艾早淡淡地答:“就那样。”

妈妈对爸爸抱怨:“‘就那样’是怎么样啊?存心要把我们急死啊?”

爸爸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晚上陈清风忽然到家里来。他说他不放心,过来问问情况。艾早紧闭着房门,死活都不出来见他。妈妈只好帮她解释:“她睡了。这些天也是累惨了。”

陈清风请妈妈转交一包小说书给艾早,就是让她放松放松,换换脑筋。陈清风才一走,艾早冲出来,把那包书扔到大门外。“不看。”她说。原来她听见了外面说的话。

妈妈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人家是好心,你这是什么态度?自己考得不好,火发到人家身上?真是要把你宠上天罗!”

艾早红头赤脸地叫起来:“谁考得不好?你凭什么说我考得不好?”

妈妈一针见血:“考得好,你怎么会是这副死样怪气?”

艾早愣了好一会儿,鼻子一抽,呜呜大哭。

妈妈深深地叹气:“我就知道不行了。也怪啊,预考不是好好的吗?不是都讲十拿九稳了吗?”

十拿九稳的事,忽然之间就成了陷阱,一脚踩下,天塌地陷。

终于熬到成绩出来。艾早的分数让大家目瞪口呆:比预考成绩少了差不多一百分。这样的分数,算上竞赛加分,还是低得可怜,不说南师院,连本地的师范专科都没有戏。

妈妈黑着眼圈站在艾早床边,一声接一声地问:“这不可能吧?会不会弄错了分?弄错的事情是有的。要不我们要求查分?”

艾早坐在床沿,身子蜷起来,两条长腿交叉着摆来摆去,嘴巴里喀嘣喀嘣地咬指甲。她拒绝去查分。她脸上非常平静,或者说是故意做出平静。隐隐约约的,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幸灾乐祸的那种神色。

妈妈又被吓住了,怕艾早受刺激太大,弄出神经上的毛病。她赶紧坐到艾早身边,拉过她的一只手握着:“不查分就不查分吧。话说回来,考砸的也不是你一个。这样,复读一年,明年干脆冲一冲复旦北大,我不相信你没有这个能力。”

艾早冷笑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妈妈站起身,走到外面,坐在饭桌前,一个人嘤嘤地哭。她拿艾早没办法,只好自己跟自己伤心。艾晚看着这一幕,心里很难过,倒了一杯凉水端去给妈妈。妈妈一把捉住艾晚的手,声泪俱下地说:“艾晚,艾晚,你将来不能这样,你不要让妈妈操心,好不好?”

艾晚说:“妈妈,我明年要考两个一百分给你看。”

妈妈搂住了艾晚,头抵着艾晚的额头,把眼泪沾了她一脸。妈妈很少跟艾晚这么亲热过,她这时的举动,就像是捞着了救命稻草的样子,倒把艾晚弄得不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