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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到锅盖梁

我决定回西昌以后,先是到新南门汽车站附近百无聊赖地闲逛。等我在汽车站排着长队打算买票的时候,又突然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去坐火车。

我顺着华西医大背后的一条小巷走到了人民南路的一家火车票代售点。路上我听到有人编着一首陌生的歌在唱:

身上只有一百块

扛着尼龙编织袋

挤火车,蹲屋檐

大城市的晚上多悲哀

坏人拉我黑社会

好人看我是怪胎

梦想在流水线上淌血

现实残酷又无奈

也不愿啊

做一株被豆藤缠在老家的苞谷秆

要枯萎啊,连婆娘都找不来——(见《人民文学》2007年11期,作者:陈衍强,篇名《农村娃儿》,有改动。)

我听着,犹豫不决,步履沉重。难道,我就这样被驱除出蜀中文明系统之外了吗?

我看了看列车时间,手在包包里摸了摸,还好,还有那么两张红票子,而且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学生证竟然还在!抬头看看天,硬座打个半折也就六十多,剩下一百四可以吃顿好的,然后再拿一张红票子到超市假巴意思买点东西带回去。可转念一想:他妈的,读个书,几年如一日,没有一次在火车上是横着的,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可能这辈子就不会再坐火车了,以前没享过福,这次再不疯狂一把,对得起自己吗?

不也就一百八的硬卧吗!人死卵朝天!怕锤子。

我挎着那个硕大的编织袋,背着那把捡回来的吉他,下了火车赶了个早班车,大约一个小时光景就来到镇上。我抄了条小路去我家赵家坎的苞谷地。

我费力地爬上西昌火车北站几十米高的路基,这个小小的站台平日里供慢车停靠,站台地上到处是或睡或坐的旅客。一列临停的货车开过,小站对面那一片灰绿色的海就顿时在晨光中波涛汹涌起来。

成百上千亩的甘蔗地里的甘蔗已长到一人高,甘蔗后面又是成百上千亩油绿绿的苞谷地。风吹过,从小站上向下望去,仿佛两片泾渭分明的海,隔着一条绿的天际线在眼前蠕动。

我顺着以前上小学经常走的小路,逆着小溪从灰绿往油绿里走去。眼前这片密不透风的苞谷林里苞谷已灌浆,包着青色外壳的苞米渐渐鼓起来,弥漫着成熟苞谷浆的空气中散发着奇特的诱人气息。

在这甘蔗地与苞谷地交汇的地方,有一条窄窄的田埂,这里长了两棵梨树。梨树是西昌乡下常见的风火梨,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种在这里,更不知何因何故偏偏就这两棵,隔着五六米,像一对中年夫妻一样互相守望。为丈夫的一棵树干高约两丈,又直又壮,雄健挺拔,树冠上有一圈一丈高的青色树叶,树丫浓密而且细腻,远远地看去确实像一个头发浓密的伟丈夫。为妻子的一棵树冠低而宽阔,树干低矮甚至肥胖,生出四枝半尺粗的枝杈倾斜着往上伸展,枝上又生出很多小腿粗细的枝丫横着往外延伸,上面绿叶荫荫,青果累累,远远地看既像一个倒的绿色金字塔,又像一个穿着绿裙蹬在田埂上扒地瓜的女人。

这两棵梨树也不知多少年了,小的时候爸妈种地,我和我哥常在这树下扒地瓜、乘凉,后来我哥和村里几个少年还在这棵为妻子的树上借了枝干搭起了树屋,为全村少年的欢乐场所,为此,我们也格外爱这为妻子的树。

草棚和帐篷,在邓家堡,乃至整个西昌都并不稀罕。原因正是这闹了几十年的地震。据说,西昌刚好就处在地震断裂带上。多少年来,西昌闹了无数次地震,而且一次比一闹得凶。但结果却是,狼来了喊得久了,狼却没来。即便如此,每次谣言四起,还是都整得满城人心惶惶,好多人睡不香,食无味,于是有人就举家“逃出”西昌,舍不下的、离不开的也都到空地上搭个篷暂避几日。

我爸搭帐篷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这次这个立起来的草棚刚好骑在两棵梨树的中间,长一丈,宽一大床。高处四根小腿粗的松木长约两丈,两两交成人字形的斜柱,两根胳膊粗的底梁托底,与一根横伸的檩木用铆钉和铁丝固定成人字形;下面架空约有一米,架空层上用三寸粗的松木横竖钉成一副骨架子,骨架上铺了细密柔韧的篾席,席上铺着松软的干谷草。草棚的两壁用竹篾编织麦草成一丈长两尺宽的草帘片,麦草又都还是新的,一片一片从下到上,栉比鳞次,是既透气又防雨水。

时值仲夏,暑意正酣,草棚里清凉痛快。谷草是新铺的,蚊帐也都还有洗衣粉的香。我把褥子铺好,看到旁边有一盏马灯,但怎么都挂不上去,于是又到草棚底下翻上来根锄把,锄把短了还够不着,干脆就把随身带的几本书拿出来,打算垫一下。我把书拿出来,看着还是崭新的书,于是干脆躺下,随手翻看起一本《教育心理学》,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就远远地扔到一边去。

经过一夜折腾,看看已近中午。听着棚外蔗林和苞谷林叶叶婆娑,蝉声阵阵,又有火车轧着钢轨轰隆隆开来,最后轰隆隆驶去。我觉得自己的心思一并给带到昨晚的火车上,带到刘鸿的旁边去了,那香甜的唇,那浑圆滚烫的胸,逐渐把我带到无涯无底的深渊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小侄儿来叫我,顺便牵来了一条土狗给我做伴。他把狗拴在棚柱上,炫耀了他和我爸在树上的杰作。那狗灰头土脸,委屈着呜呜嚎了半天,夹着尾巴钻到草堆里。

我侄儿叫酒酒。我和酒酒爬上树去,隔着高高的铁路向西眺望。铁路底下就是小镇。这个镇是川滇各处常见的镇子,而名字却古老、奇特——锅盖梁镇。低矮的建筑群混乱、无序。上午从西昌城一路向北,总觉得恍惚,感觉不是刚下火车,而是刚刚从《死水微澜》里坐着一顶官轿,一路闪晃颤悠,一路竹林石径,就像从情欲绵绵的天回镇回到原始彪悍的锅盖梁。顾天成似乎也还在成都的哪条巷子里借着洋人盘算什么,挨千刀的罗歪嘴却已在这里隐姓埋名。袍哥人家撩起袖子,对着一群锅盖梁的小镇青年划出六个六,八匹马——邓幺姑也还姓邓,她身形健壮地站在邓家堡子的路口。

锅盖梁再往西,紧贴着牦牛山一片苍茫雾气。雾气中金光闪闪的安宁河蜿蜒在无边辽阔的绿色中,在阳光下静静流淌。富裕的安宁河平原宁静低调,安静朴素,成千上万亩的稻田间积聚着若干的村舍邻落,神秘悠远,丰满富裕。

转过身来,东山下,一左一右两边的河坝上工厂林立。半弯的坝子地势急剧倾斜下来,一块一块的田地高低起伏着向我奔袭而来。东山村刚好是这一整块的坝子。干旱贫瘠的东山现在一片油绿,像原始的汉子肌肤里渗透着骨油。隔着锅盖梁,安宁河水滋润着富饶的河田,那里是一片灰绿,这是发育良好的大姑娘肌肤里透着的香。东山和河田,山和田,旱和润,穷和富,如此对仗工整。

地理上位于东山村一村十队心脏部位的是我们邓家堡。邓家堡前面后面、左手右手共有四座土垒的小丘,各有二三亩的大小,却极为高大。据说这是我们邓氏的老坟。四个老坟上面又布满各种坟丘,据说都有千百年的历史了。坟丘上都种着巨大的黄连树,楠桉树,比泸山光福寺的还大。浓荫四合,宛如一个个碧绿帷幄。这四座小丘跟村后的三座堰塘像北斗七星一样展示在东山下,颇有《易经》的色彩。

多少年前这里还都是荒芜的山岭、河坝,到处是荒草和坟丘。搞不清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山坡打下头一孔井或搭建第一座草棚的是谁。也不知这一姓人从哪儿来,开了荒,祭了祖,从此艰难地开始生产和生活。绵绵群山把山外面频频发生的灾祸都挡住了,又因为远离巴蜀文明和汉人的文化中心,除了抵御自然的无情,倒也是让这个村子自然繁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就逐渐忘记了历史和传说。

邓氏一姓人没有多少祖上的故事,甚至都没有族谱。干旱使得家家户户生活贫瘠,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文化底子和礼节的讲究。逢年过节杀鸡蒸鱼,农忙时生产互助;农闲时打打长牌,搓搓麻将。春天里邀约着去后山捞几背松叶,攀几束茶花;夏日又都拉着长凳子一村人在林子里坐着,边吹牛边挤着用来做豆瓣的泡胡豆;秋天收完庄稼檐下挂了红辣椒串,挑几担苞谷到晒场一堆人会帮着搓苞谷粒;晚秋的时候占个场地堆谷垛,冬天坐在谷垛底下晒太阳的时候又拿着针线盒纳着鞋底、织着毛衣。看谁家开始挖一孔地灶支起条凳杀年猪,然后家家邀约着吃得油光水滑。这都是我成长中的温馨记忆了,那些静谧的日子都在年复一年中流走,也显出些年岁的老来。

我拉着酒酒的手,穿过田坝心,往邓家堡子走去。在去我家的路上,我才不经意间感觉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已然是我的异土了。几个村邻给我打招呼,没见过的小朋友来拉我侄儿去玩,看着我差点就“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有这么夸张吗?时光匆匆却从不为谁停步,乡村节奏虽慢,但历史车轮轱辘向前,推着我必须回到自己的轨道和指定的位置。

小路和田埂都被疯长的荆棘和野草侵蚀了空间。原野的各个角落里那些藏着的坟冢,上自明清,下自当前。我曾想象多少年前这里幡旗招展,棺板锃亮。在长长的殡葬队伍过后,一位陌生的西昌城里人,或者河田人,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过路客——他还可能是邛人,可能是滇人,可能是羌人——选一处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地方,从此长命百岁。这些先人的后人今日何在?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他们知不知道他们曾经艰难地开荒拓土的祖上,如今连坟都只剩下一堆乱石、一片荒芜呢?他们还有没有故乡?他们拿什么维系亲情和血脉?他们如何展示自己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生命痕迹呢?

只有邓家的坟头依然屹立着。不知何年何月无心插上的黄连树几百年来已经死了几回又发了几回,一个姓氏的坟冢连绵就成了一片坟园,上面树荫浓密,下面坟丘各样。

跟中国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东山村也在变迁。有力气的男人外出找钱去了,才长大的姑娘被劳务输出了,连长得一般的寡妇,也进城在宾馆铺床叠被,在饭店洗碗抹桌,给人洗衣擦鞋。老得掉牙的东山村,以前尚有人家喂牛养马,提了镰刀四处打割整理这些野草做草料。而今田地少了,机具多了,牛马成了稀缺之物,没有人打割的田埂显得杂乱,衬着许多年迈的父母,带着上小学的孙辈,白天掰苞谷,夜晚守着三间瓦房和两声狗叫,除了逢年过节,显得那么凋敝,空乏。

我姥爷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给我讲些土匪狗豹子的英雄故事。那是他年轻的时候,作为民兵队长在苍茫的大凉山剿过匪。遥想当年,他从大凉山里凯旋,回到东山该是何等荣耀。我多想学成归来,高头大马,衣锦还乡,而如今,我形容憔悴,行囊空空,就像我姥爷曾经讲到过的没有族谱的故事那样,几百年前举族外迁的邓家先人,跟现在混不下去的我,踏上这块坝子的步履多么相似:穷山恶水,江湖告急,强匪出入,悍徒满地。

我姥爷是个忠厚老实的老锅盖梁人,略有些文化,曾经就锅盖梁的风物和风水做过些研究。据说此地金木水火土无一不缺,从天上看下来,极似一口大铁锅。阳光恶毒,风沙四虐。缺水少粮,干旱持续。一口焖锅,水都烧干了,天老爷你还不揭开锅盖!

那时候我姥爷头上包着长长的青布帕子,手上捏着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吊着灰土色的烟袋。姥爷吸着烟,问还是孩子的我们:“知道为什么天老爷不揭锅盖?”

我哥说:“天老爷力气不够?”

表弟说:“天老爷没有糖吃?”

姥爷说:“因为锅盖没有梁!”

我说:“这天老爷如此无能,长大了就让我来打个梁,然后站在山顶上,喊一声起,立马把这锅盖揭了去。”

姥爷很赞成我的话,拍拍我的脑袋从此认定我是一个有理想的后生。姥爷说:“大家记住,没有这个国,就没有这个家,没有这个家,就不会有你们的未来。你们看成昆铁路,就像这个梁,一条高高筑起,从南到北的大梁。这是国家给我们的梁。你们说是不是正像锅盖上的梁?将来你们长大了,希望你们也能成为国家的栋梁。有了本事,呼风唤雨,再打一梁,把罩在大凉山贫穷落后的锅盖永远揭开,好让锅盖梁,让这个家永远远离干旱,风调雨顺,水泽福国!”

姥爷的家国梦很朴实,实现起来也很快。我记事时西礼渠已经开通,村里修了灌溉的泵房和引水渠,然后又在堡子前后各修了三个水塘蓄水,这才把安宁河水引进来,使得部分山地改了田,也使堡子有了更加丰裕的收成。

可姥爷的儿孙梦,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却越来越缥缈。我姥爷曾经格外痴迷着这个坝子的文化历史和各种传说。传说锅盖梁最早的历史可上溯到诸葛亮七擒孟获、石达开西征覆灭,而最近的历史是红军长征礼州会议,既然到了礼州肯定会路经锅盖梁,是不是也有个什么会议,但姥爷始终没有查到只言片语的文献记载。

我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不成诸葛亮和石达开,但也应该是胸怀天下,要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的人。没想到姥爷前几年患了前列腺炎,那也是一个跟水结怨和尿有恨的病,尿频尿急尿不尽,反反复复折磨几年,姥爷脚一蹬,死了。从此,我们连个讲述历史、奢谈理想的人都没有了。

姥爷死的那天,我还在游戏室挥霍。接到我哥电话的我若无其事。回到学校,却一个人躲被窝里痛哭了一场。是的,我对不起姥爷,我已经残废了,别说揭那么大一口锅盖,我甚至连自己的脸都揭不开!

我多远看到我家雄伟高大的大门时,也看到我爸低矮的身形,他在大门口编一只竹箩。

我爸是倒插门的女婿。我那个姥爷是个篾匠,住在安宁河畔,一个盛产樱桃的地方。记忆中老屋屋前屋后种了很多竹子。姥爷手很巧,以编竹箩、竹席为生,特别会编篾席,能够在席中间编出不同颜色的字和花,并以此养活七个子女。我爸以前当过兵,学过医,做过生意,后来倒卖耕牛不小心买了贼偷来的大牯牛,查到后被劳动教养了两年。都说祸福相倚,谁知道劳教反而有了爱好,从此喜欢看书和书法。回来后,老篾匠早被众多的子嗣折磨得油尽灯枯,正好我妈新寡,经人介绍,我爸想想自己年纪不小还无子嗣,就倒插门进了邓家。

都说兵营是大学,谁想到牢狱也是大学呢!

我家堂屋的门楣上刻着一匾,上书着:耕读传家。那四个小隶,是我爸的手笔。

我爸原本心灵手巧,偶尔还给村里人家的猪狗牛马打打针;生活的乐趣就是修修各家的电器,玩玩祖传的篾活,做做自家的泥水。我爸还发明了很多实用的东西,比如搓苞谷粒的刀具,扬麦子的电动风吹。农闲的时候,利用当年在牢里学的理发手艺,赶场的时候在街上摆个剃头摊子,生意虽是一般,倒是与几个剃头匠在一起能消磨和打发点时间。平时忙完农田里的事,常常蘸了墨汁,提了毛笔写几副楹联和诗词。遇到村里村外红白喜事,总有人来请他出面当当总管,写写文书。渐渐就跟村里村外几个被历史埋没的旧时工农兵大学生结了帮子,成了堡子里最后的士大夫。

我爸上了年纪,说话越来越喜欢引经据典。听起来文绉绉、酸溜溜,却没人能想到这言谈与他的人生多么不搭调。

“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洋深。”吃晚饭的时候,他自己斟了杯烧酒,对天对地弹了一指,抿了一口,话就来了。

今天我哥一大早跑车拉货去了,我嫂子一听我爸这话,皱着眉头端着碗就出去了。

我奶奶已经吃完,吃力地挪着椅子往院子里去。她年轻时是农村那种特别能干,特别能开玩笑,又特别明事理的女人。现在她最大的爱好是看外面路上行走的人。到最后,堂屋里就只有我爸、我侄儿、我妈和我。

“怎么还把眼镜戴上了?以前都不近视的嘛。”我妈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劲地问我。

我说这是平光眼镜,我不近视。

我妈有点恼,说:“既然都这样了,又不近视,就不要充清高了,戴个眼镜像个四眼田鸡,还要下地刨土,不伦不类的。”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当年你考大学,堡子里都以为你鲤鱼跳了龙门,对你妈和我都刮目相看,没想到世事如棋,今时今日,这堡子又多些红口白舌之人。你若不回来还好,回来了,又没有份工作,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你自己觉得脸上挂得住不?”

我垂着眼皮,光顾着吃饭,也不理他。

酒酒念小学早放了暑假,不吃饭却缠着我要礼物。我把在火车上买的一个溜溜球拿出来给他应景,人家并不稀罕,心头不乐意,就眼巴巴地看着我把衣兜一个个都翻出来了,这才嘟噜着:“二爸小气,二爸不够意思!”说着就十分失望地拿了球出门去。

我妈给我碗里夹了两块腊肉。我心烦我爸的唠叨,打算赶紧吃了出门去。

我妈性格风风火火,说话心直口快。这会儿也看出来了,对我爸说:“你行了,少说两句!行事的,你给儿子谋一份工作去?电视里不都说了,现在都是拼爹,二大队那个曾东,大仁的初中同学,人家那什么破中专,毕业回来不也安排在镇中心小学当了老师?人家靠什么,不就是人家爹曾大头是二大队的村支书嘛!你这当爹的,说你会说,有本事给儿子也安排了去?”

我爸显得就有点尴尬,咂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

“行了行了——”我妈打断我爸的话,给我又夹了两块菜,“少说诳话了。赶明儿我去找你表舅,让他给你想想办法、找找关系,教什么都不重要,有份工作不被人笑就行!”

我三口两口吃完,谁都不想搭理,想找个凳子赶紧到院里陪我奶奶坐着聊几句。我拿着凳子出门的时候,我爸还在我身后念叨着什么“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

其实往往这个时候,我奶奶总静静地坐着。纵使我爸说什么,她都听着,听着也像是没听,然后淡然地扭过头去看着路上的行人,看累了低下头捏捏自己干枯的手。

奶奶今年快九十了。我姥爷在世时老两口跟我爸妈过不下去,于是自己开灶,也没少整日整夜地吵。现在姥爷过世,她过来跟我们住。同辈儿那些曾经一起打鞋样纳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妇该走的都走了;晚一辈的又上有老下有小,整日家里家外,闲杂琐事折磨得又淡漠又疲惫;孙辈的呢,哥哥是奶奶带大的,倒还是有点孝心,嫂子是外人就差多了,何况年轻人还有年轻人自己的生活和快乐,我又一年四季不巴家,奶奶就只能守着个空大的院子,只在逢年过节来了外甥侄女侄儿时感觉到一丝丝热闹。

我爸十分唠叨,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我都不知道奶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给我奶奶买了一串佛珠,据说是檀香木的,但火车上几块钱的东西恐怕也可想而知了。

奶奶拿了佛珠,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可能没看清,干枯了的手指一边拨弄佛珠,一边给我说:“买来做什么?”

奶奶是少见的不迷信的农村老太太。前两年村里有了点钱,打算翻修九队的土地庙,让各家各户出点钱。我爸历来迷信,正打算去房里取钱,打算捐个百八十块的。我奶奶却淡然地坐在大门口,对来要钱的说,我要捐了,菩萨能不能保佑我站起来?

来人说不能,奶奶就说不捐。

要再前十几年,我奶奶还能拄着拐棍走动,村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迷信这个法那个功,她们来拉奶奶一起成仙得道,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奶奶竟然异常安静地听完,最后不屑地说,好是好,练了功是不是就不用吃饭了?来人觉得晦气,走了。

奶奶现在环顾了一下我家的院坝。我们家的院坝围得很大,以前有一笼竹子,还种了几棵桑树、石榴树、核桃树、芭蕉树。最茂盛是围墙上爬的一棵金银花树,据说是我太爷年轻时种上的,一树黄花绿叶、枯藤老树那么六七十年,有点成了精的感觉。我爸学人家城里人,在金银花藤下搭了一个架子,花和叶就分了一枝出来,开得像一朵黄绿黄绿的、规整完美的伞。夏天的时候,可以坐在金银花伞下,把新鲜的花蕊直接摘下来放在茶缸里,开水一冲,鲜香扑鼻。

我哥修房子时把院子破坏得差不多了。我爸请了风水先生来看新房子的朝向和风水。风水先生说,桑树是不能种在屋前的,因为桑同了丧,人家说桑门、丧门就是这个意思;芭蕉树呢,是《封神榜》里的招妖幡,不宜种在家里——我爸一想有道理,这找的媳妇不如意恐怕原因还在此;风水先生还说核桃藏在树叶里又多又硬又难啃,像小人,也要不得;至于石榴树吧,石榴是老来红,预示一家人老来得福,是要保留的,可惜被修房子的工人不小心给打折了树枝,显得越发枯萎了。我爸遗传了老篾匠的精髓,拦着不让动那笼竹子,这竹子使他跟老篾匠还有那么一丝丝牵连;我嫂子也奇怪,可能因为她名字里有“银花”二字,于是拦着不让动这一树金银花,现在杂乱的院子里只有一笼竹子和一笼金银花。

我奶奶还能安坐在金银花下,让我也觉得有些传奇。

奶奶坐着坐着,就又扭头去看路上的人,呆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我,说,不去成都了?我说不去了,奶奶就什么都不说了。我想她其实并不知道成都在哪儿,但她知道我去完成都了,就像去完了厕所一样。

跟奶奶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我收拾了些东西就出门去了。

吃完饭已是黄昏,蚊蝇嗡嗡。

我绕着田埂转悠。暮色苍苍里唯有这片土地葳蕤的绿色在沉淀岁月,绿色之下,这片神秘苍茫的土地在斗转星移中沧海桑田。夕阳从牦牛山背后透出来,一片长长的剪影翻过铁路,刚好笼罩着镇子。

晚风中,几百亩蔗林堆铺成一片灰绿色的海,作浪作云追逐最后的彩霞。

天光逐渐黯淡,昏暗中已经有些粉红色的霓虹灯在闪现了。最后街灯越来越亮,坝子被一层蓝烟裹着,那味儿是乡下牛圈里熏蚊蝇时散发出的味儿,那是烧青蒿的、烧甘蔗渣的、烧牛角猪骨的……和着远处几间工厂排放的黄烟、搂着镇上人家烟囱里面弥漫的煤烟,在依稀的天光里让整个坝子缥缈起来。

最后,光也没有了,只剩天边那些山的水的草的树的气息,融合了汉人的乳酸,彝人的腥膻,团团笼罩在我周围。

我依稀觉得那些看不见的豆藤已缠绕到我身上。我该不会这么快就枯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