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恋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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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偷桃

大淫虫给我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往镇上去,我原本打算去网吧看看,看看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沙马子真的存在。

大淫虫换号也不给我说一声,电话一通,他就给我来了一句:“毕业那么久都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老子要得着你的时候打电话永远打不通!”

他呵呵一笑,说:“我要来西昌谈生意,你给我订个宾馆。”

我说:“火把节你龟儿不来,现在跑起来做什么?”

“我老远八远来挤什么热闹,我朋友过来后悔死了,要吃没地方吃,要住没地方住,车没地方停,屎没地方拉……”

我说:“你他妈没点正经。”

别人说人一辈子有四种关系最铁: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分过赃的,一起嫖过娼的。我和大淫虫看来该是至铁,但就在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关键时候,这个至铁却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给我。试想一下,如果当时他接了我电话,借钱给我还了赌债,我就不会去找沙马子借钱,如果我不找沙马子借钱就不会蹚她这浑水,如果不蹚她这浑水,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寝食难安了。

但世事无常,从来没有如果。

已经是秋的味道了。老镇今天却很干净。午后的阳光让万事万物都在秋收之后显出一副瘫软疲惫的表情。偶尔有山里拾了蘑菇拿到镇上来卖的人,用竹草拴着几朵盛开的鸡枞菌,用南瓜叶子捧着几个鸡枞菌骨朵,用竹篮摆着大脚菇、丝瓜菌儿、鸡油菌儿、荞巴菌儿……站在路口静静地等待生意。

街头有把竹屉放到路边的小摊贩,黄绿色的苞谷壳,新打的苞谷浆,包成三角形的苞谷粑,热气腾腾,甜香味远远就闻得见。

公共汽车躲在树荫下歇息,卖冰棍的老太太伞下打盹。锅盖梁小学旁边那堵公告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平日里尿渍顽强、贴过各式广告、红榜、喜报的砖墙,现在贴着法院公审公判大会最新的连幅公告。

我心虚,特意去看。那些白底黑字的死亡名单,彝汉两行、形式严肃、内容万恶不赦,最后到人名的时候都画着洒脱写意的红色大叉。

我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巴不得沙马子现在、立即、马上出现,把那箱倒霉的东西从我记忆里拔出,然后扔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让我再回忆起来。

我还没顾得上去网吧,大淫虫的电话就响了。

一辆大众轿车徐徐开到公告墙前。大淫虫从副驾上下来,衬衣伸展,皮鞋锃亮。他潇洒地摘了眼镜,看着我脸上的伤疤就笑了,说你还是不成熟,多大的人了还整天打打杀杀的。

车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司机。大淫虫介绍我们彼此认识了,然后他们也看着我笑。我坐上大淫虫车的时候,还是有点激动,一是因为好久没有见大淫虫了确实有点想他,二是因为大淫虫坐在自己车上带着小弟的感觉让我也很长脸。

我把大淫虫一行三人带到邛海宾馆。几个人改不了成都人钻进宾馆就要冲澡的毛病,我只好站在楼上大厅里等他们。从楼上去看窗外的时候,东边天上已经挂了半个月亮,背后的泸山显得越发巍然怆然。邛海宾馆里古木参天,几棵百年的垂柳在风中婆娑,恰似几笔白描勾勒了秋之景:山和水的地平线上有几叶孤单的渔舟,近处是苍茫的芦苇,灰蒙蒙的水面有灰白的浪花拍打着水岸……我有点投入了:如此良辰美景,要能拥着心爱的人,泛舟月下邛海,该是个多么完美的童话!

可惜孤独的人容易触景伤情。不知道今夜带走我无眠的到底是刘鸿,是阿侯诗薇,还是沙马子,或者,还是我自己?

说曹操曹操就到。短信响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意外,后来想想这也许就是心灵感应!

这是阿侯诗薇发来的短信!

阿侯诗薇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看看西宁中学。

我一万个愿意!呵呵,要是能来邛海看看月亮、划划船那就更好了。可鬼使神差地,我鼓捣了半天,最终发过去的却是:我在邛海宾馆。

她没有回短信。

我内心失落,万分后悔。

大淫虫他们洗完澡出来时已换了衣服。听说这边的生意伙伴已经安排了晚上吃彝族特色餐,时间似乎又还早,他们以前又没来过西昌,我就陪他们开车绕着邛海湖飞快地转了一圈。

晚上到索玛酒楼的时候,在几个彝族阿咪子的带领下,主客就位,互相介绍完毕,开始端茶斟酒摆菜。

几个月不见,大淫虫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看他坐在酒席正上方熟练的样子,谈吐中自信成熟的表情,甚至端茶、递烟、斟酒的分寸拿捏,都让我觉得完全不是当年那个被我踩在脚下的大淫虫了。

土鳖富二代毕竟也是富二代,父母留下的财产中,更多更宝贵的还是这种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无形资产。

我觉得有点心酸,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趴在过道的栏杆上,看天井里的彝族姑娘们穿着彝族服装,开心地与客人合影。我这才突然想起刚才阿侯诗薇还没回我短信。

我忙拿出手机来看。手机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消息。

彝族餐原本有许多特色鲜明的菜品,今晚又开了许多好酒,当楼下的阿咪子们上来手拉手唱着祝酒歌,亲密地喊着大表哥二表哥的时候,我脑子里轰隆一下,想起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去看大淫虫,小子似乎还没有喝多,热情的敬酒中分寸拿捏十分到位。

大淫虫今天特意要喝西昌的苞谷酒。想当年上大学,我用加伦桶提了十斤苞谷酒到学校,全年级男生聚在宿舍天台上喝我的苞谷酒,大淫虫又专门买了卤鸭、鸡爪、花生等,直接开成了一次盛大的PARTY——昔日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粪土万户侯的场面依然让人怀念。

汉人的酒,杜康造,宏大的酒史是一部同化异族,合流蛮荒的大同史,绚丽的酒文化是一本色义双绝的文化,精美讲究的酒器是一柄穿越青铜时代、白银时代、黄金时代的奇葩神器,而热闹又寂寞的饮酒人是一部奸雄、强盗、才子、孤客的演绎史。彝人的酒,仪狄造,酒史是结盟史,酒文化是庆祝的文化,酒器是打着奴隶烙印、麦秆陶坛、苦中作乐的始前器皿,饮酒人大都迷茫、快感十足,最后回归原始。我原本想借一壶好酒醉消春,享受从微醺到陶然、再到酩酊的过程,可惜我感到卑微,感到矛盾,感到彷徨,我看着别人喝酒,别人喝的是热闹,我喝下一口,那一口却是寂寞,不一会儿我就成了第一个喝趴下的人。

我在邛海宾馆歌城的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大淫虫刚好打完电话进来,见了我第一句就是:“猜,哥今天这单挣了多少?”

我口渴得要死,说:“谁是哥?!”

他无语,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你是哥!”

“六十万,行吧我!”

我正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说:“六十万关我屁事,给我搞杯水去!”

大淫虫叫了小妹过来给我倒水,拍拍我的肩膀,出去了。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但一时又理不出头绪。

当电话响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平静下来,也没听清楚电话是谁,语气很生硬地问是谁。电话那头是阿侯诗薇。她说:“你忙完没有?忙完了我来接你……”

我噌的一声站起来,血脉贲张,心跳剧烈。我无意识地说声好,然后痴呆着站起来,走出歌城,就往门口一路小跑。

车是阿侯诗薇开的。她熟练地把车开过来,上了她的车我还云里雾里的。

“你喝了多少,这么大酒味?”

我说:“不多,喝的闷酒。”

她笑笑。看我的时候发现我脸上有伤,很关切,问我什么情况。

我说喝多了摔的。她信以为真,也就不再问。

我看着她专注开车的样子又感慨了一番。她戴着的眼镜镜片在对面来车的一瞬间反射着奇幻般的蓝色炫光。

我们到了锅盖梁镇。再往前开了一截路,就到了学校门口。

是的,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学生刚下了自习,月光如流水一般卷在学生们头上,就像当年卷涌着的我们一样。此情此景,不能说是物是人非——至少最要命的那个人上天至今还把她留在我身边——但是,又全都不是曾经希望和幻想的那样,没有衣锦还乡,不是凯旋,没法扬眉吐气,只是趁着夜色偷渡,藏在夜里偷窥。那些逝去的少男少女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和阿侯诗薇没有往学校里去,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顺着学校的围墙往桃园里走着。银色的月光从槐花树上漏下来,斑驳点点的花荫洒满小径,显得格外的清幽。远处学校教室里的灯光逃出围墙,匍匐在铁灰的桃树上,看不清楚桃园的尽头,只有近处的桃香阵阵。

再往桃园深处走,已经有股幽幽的凉意围绕在身边,阿侯诗薇拿出手机,顺势把衣服拉紧。再走,就都有点害怕了。近处一棵树下,我伸手拉过来几枝树枝,她猫了腰,绕到我身边,伸手摘了几颗,远处突然传来狗叫声,她一惊,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跑。

我们一人手上拿着一个桃子,拼命地跑着。直到上了车,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这种品种的晚桃个小、毛多、肉涩,我们拿着桃子左看右看就是无从下口,都呵呵地笑起来。

我见阿侯诗薇非常开心,说:“要不再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

我说:“就在北站附近,也好停车,看看就回来,如何?”

我带着阿侯诗薇在月光下爬上了那高高的路基,穿过铁路,沿着小溪穿行在高高的甘蔗林里。

到我草棚的时候,我家的狗多远听到我的声音,高兴地狂吠。

阿侯诗薇紧张而惊讶,我告诉她,这是我的世外桃源。

阿侯诗薇首先看到的是两棵梨树,她站在为丈夫的梨树下,抬头望了望树上,又用手拍打了一圈树干,对我说:“这是世外桃源吗?这应该是世外梨园才对!”

我们呵呵笑过,我把马灯点亮提出来照亮了这一片地。那狗也通人性,舔着阿侯诗薇的手。阿侯诗薇很兴奋,东看看西看看,最后翻开我的草帘再看看,也是无意,她看到了那本《教育心理学》,上面有我的大名。“原来你也读过大学,你骗我!为什么要骗人呢?”

我笑笑:“渣渣学校,不值一提。”然后再没说什么。

梨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在秋风里也掉得差不多了,树上生出些小毛毛虫,我不敢拉她去那棵为妻子的树上去。玉米已经收完,玉米秸秆也砍了许多,我在棚子前面升了堆火,用草系了一个坐垫让她坐下,又去扯了一根甘蔗,截好递给她。

阿侯诗薇坐下来,额头上细汗丝丝,我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和紧张。她手里拿着一截甘蔗,半信半疑的神情,借着火光投射在密不透风的甘蔗林上,脸上的颜色被染成了惨淡的红色,整个影子看来好像冬天树篱间杈丫的寒枝,掩映在左突右跳的火光里。

阿侯诗薇索性把鞋子脱了,光光的脚丫踩在谷草上,磨蹭着,似乎有异样的舒服。

我把吉他提出来,抱在怀里,等着为她这个唯一留守在我身边的天使抚琴高歌。

她又一次惊喜,说:“你不要搞那么多意外好不好,我心脏不好!”可说完,却把头支在膝盖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单纯而清澈,有爱,那种纯洁如水的爱,有幻想,就像新长出翅膀的天使在做梦。她看着我像是初恋女孩看着心上人。我抱着吉他,那种久别了的爱情滋味在我全身游走。我们只是互相凝望,让目光在一起纠缠,让爱在黑夜里滋长。

“可以开始了。”她盯着我的瞬间,声音能把人融化。

“不如我唱《阿惹妞》,你来伴奏。”阿侯诗薇的歌声像这秋天的淡黄清辉般洒了一地:

阿惹妞妞哟,

两个不爱的人不能装,

两个相爱的人情不断。

……

阿惹妞妞哟,

只要可以与你在一起,树叶当衣穿也暖和的哟,

石子当饭吃也香甜的哟……

我听不懂彝语,但歌声要表达的东西却极度共鸣。

我轻轻地拨动琴弦,和着阿侯诗薇的节奏和调子。天上繁星点点,远处蛙声阵阵,琴声飘飘里我想起那首幻化了的诗:

夜色下的秋波,

青纱帐里的琴声。

伞盖下的悄悄话,

地坎旁的依偎。

如梦如幻的夜晚,一种恭候多时,浓情蜜意、单纯久违的恋爱感觉徜徉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