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恋月城
22005100000016

第16章 火把节

农历六月二十四是彝族国际火把节。彝族诗人说:

火把节是我们心灵的窗口,是眼睛的节日。

你听那里——马蹄的飞奔,牛头的顶撞,羊角的碰击,摔跤手的举拔。

你看那边——黄伞的旋动,彩裙的翻滚,眸子的明亮,笑靥的羞涩。

我们汉人也知道火把节是彝族人的情人节,但不只是彝族人的情人节,也是汉人的情人节。现在越来越多本地的外地的汉人都蜂拥而至,跟着彝人热闹,看看选美、赛马、摔跤、斗牛,吃点坨坨肉,喝点酸菜汤。

又是一个把你心窝点燃的七月,骑上你的骏马穿上美丽的衣裳,小伙姑娘一起走来欢度火把节……

这一天快来临的时候,西昌也变得热闹异常。电视里都在报道人满为患的新闻。市里各大场所,特别是宾馆不管大小都早已订满,海滨路上远远望去仿佛堵在成都28路公交上,满眼全是川A的汽车。我们海河七号会所的生意更是异常火爆,以前每天下午2点营业现在上午就有客人来要求订房间。

我和马哥按经理要求在会所里里外外都挂了标语。挂完标语下来,大厅里选美大赛电视直播就已经开始了。

在万众期待中,阿侯诗薇出场了。她头上乌黑的辫子缠着一方绣着各色花边的红色帕子,帕子底下吊着一圈白晃晃的银穗带。她领口别着银排花,上身着了一件素黑的布搭扣式左开襟的褂子,里面衬了一件白色T恤,露出白瓷样的手臂。她下身袭了一条红、白、蓝、黑四色的拖地长百褶裙,那裙裹住她修长而线条圆滑的腿,很明显地凸凹成三节:上节裙腰细若柳,中节裙直若木桶,下节裙缝了细密如水波的褶纹。她的玉颈上佩挂着一围玛瑙珠子,手腕上一弧红色光。当阿侯诗薇排着队在选美比赛的舞台上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在电视机面前欢呼鼓掌。

她在我们海河七号会所练歌,上上下下都认识她,寄希望于她。所以都挤在会所里看电视直播。当镜头里她莞尔一笑,巧目顾盼时,顿时让我们为之倾倒,大厅里的男男女女不时发出惊叹声:

——电视上阿侯诗薇怎么不如真人好看?

——会不会有比基尼表演?

——切,还比基尼呢,要不要再跳一下水给你看!

——这摄像的怎么回事,给她的镜头那么少!

——那个肥脸高颧骨的丑死了,还老照她!

我和马哥一边上下送酒水,一边偷着跑到电视前看。

马哥端着酒水,跳着舞,嘴里喊起口号:“雄起,喜欢你,阿侯诗薇,必胜!”

大堂里一阵哄笑。

今天的客人到下午的时候已经多到让人手忙脚乱,我和马哥上上下下跑圆了。等到终于歇下来时,选美比赛结果已经公布,我没有看到,就问大厅里的小妹。

小妹说:“阿侯诗薇那么优秀,可是没有入围!”

我听了,也觉心头难过。看着电视里上台领奖的佳丽,阿侯诗薇已经排在了最角落里。拿起手机,又没有她的号,只能心中默默祝福她能看开点,勇敢面对结果。

晚上,我正在传送酒水,经理呼我,说包间有客人点名要我去一下。

我正纳闷,进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阿侯诗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手上拿着遥控器在翻看电视。她民族服装外面套了一件外衣,头上的饰件已经拆掉,脸上表情难以捉摸。

阿侯诗薇看我进来,冷冷地说:“来得正好,要一打啤酒!”

我说:“你一个人喝?”

她没好气地说:“你陪不陪我喝?”

我没吭声,去拿酒。

我拿了酒又拿了碟开心果,给马哥悄悄说了一声,然后回来就在阿侯诗薇的对面坐下,我开了酒,用杯子倒了一杯给她。

阿侯诗薇还是冷冷的。她把杯子推开,提起酒瓶,咕咚咕咚吹了一瓶。

我呆呆地看着她。

“再开!”

我又开了一瓶,她抓起来又一饮而尽。

等我再开第三瓶的时候,她几乎是扑过来抢!

我站起来,抓住她的手,大声喊道:“够了,不就是没有入围吗,有必要这样吗?”

她没想到我会突然对她吼,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说:“你以为你这样我们好受啊?这个地方没人好受。上天造物,无独有偶。有地大的补丁,就有天大的窟窿。你这点算什么呢!失败了下次再爬起来嘛,至于这样嘛!”

她盯着我,两串眼泪簌簌掉下来:“还有下一次,你给我下一次啊?”

也许这是上天故意的,让你总不能事事如愿。在你经住了诱惑和背叛,泪水和伤痛之后,如何安慰青春,如何握住命运之脉,这是上天交给你的试卷。我心里想着,就说:“你以为你参加个选美是多大件事?你以为你不能摘得桂冠是件多大的事?这些事都算什么?知不知道这就是你人生的一次意外!想没想过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人?想没想过那些比你人生痛苦一百倍的人?他们都还在看着你呢!他们生活得猪狗不如,没有心情去辨别美和丑,可都依然坚强地活着,而且还装着要活得开心的样子,你就不能为了这么多关心支持你的人装出点开心吗!”

阿侯诗薇整个身子都趴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背一阵一阵抽动。

我觉得自己刚才是有点过分了,我坐过去,把她扶起来,像多年前我想做的那样,把她的脸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打她的背。

阿侯诗薇哭完了,站起来擦了眼泪,抹去脸上的眼珠,提起包就往外走,“谢谢,哭了好受多了!”

我看着她走出去,不知是喜还是悲,肩头早已被她的眼泪打湿。

阿侯诗薇走了,客人却源源不断地来。在来来去去之间我逐渐感觉到一种不为人知的寂寞,一种热闹中的寂寞,一种举世皆醉唯我独醒般格格不入的寂寞。这种寂寞先由阿侯诗薇的悲情带给我,现在在火把节各种各样的热闹中强烈渲染、比照着强塞给我,最后化成一腔寂寞的愤怒归于宿命中去。我是不是遗传着那个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家族基因,是不是命运原本就安排我在寂寞中满目疮痍、内心凄凉?但为什么现在却如此坐立不安?

火把节的当天,我和马哥早早起来。公司早就通知今天不放假,只是分了三班,让每个人有点时间去感受。

马哥的女朋友这几天生意火爆,而她们的生意又都是晚上,所以马哥要了下午段的假,陪她女朋友先去过节,晚上再上班。

我怕阿侯诗薇再来找我,就要了晚上的假。

因为是节日当天,所以客人都在外面玩,海河七号里生意一般。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阿侯诗薇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里。下午我在大厅里痴痴地看昨天选美比赛重播的时候,总台的电话响起,有人叫我名字,让我接电话。

我过去,千没想到万没想到的,竟然是阿侯诗薇!她说没有我的手机号,查114打过来的,她为昨天的事抱歉,最后又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就一个小时,陪她在附近走走。

我觉得异常兴奋。要了她的号,然后就一直等着。

说实话,我知道阿侯诗薇之所以找我聊天,找我喝酒,甚至找我出去走走,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小小的服务生,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她需要找倾诉感情的对象,而我刚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了。

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如果一定要有点什么,只是因为那段干净的记忆,我想让她在我污浊的人生中永远干净地盛开下去。

她的助手开着车过来的时候,已经离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了。

这一个小时里,我时而紧张时而焦虑。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到最后干脆坐到楼上的茶水间里,隔着落地玻璃往外看,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啊!路上已经堆放了若干的柴堆,体育场里四周看台上此时已经坐满了等着看点火仪式的人们,那操场正中堆了一大堆柴火已经点燃,欢快的歌曲已经唱响,点火的人们在兴奋地奔跑,整个城市都在光圈和光弧中等待火的战栗。

阿侯诗薇坐在车的后排,我开了车门她把我让进来,车就往海边开去,不一会儿绕到邛海湿地滨海绿道,车停在绿道外面,我们往海门桥走去。

现在游客都在城里,这里空空如也显得格外清静。海风吹来,在这黄昏的凉暮里,远离了城市的热闹和纷扰,干净、平和,与世无争。

我们从车里下来,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

她穿了件轻薄的连衣裙,高跟鞋,她看了看表,低着头往前走,很安静。

我们这样走了大约百米,海水映着西边天的火光,轻柔的海风吹过来,把她的鬓发扰动起来。

“小时候我喜欢像男孩子一样玩火把。乡下人都用蒿草扎火把,者薄,者革,者沙(彝语火把节三天节日的音译,大意是指火把节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三天,大家互相约着去打火把仗。呵呵,知道怎么惩罚俘虏吗?吃肥肉,灌酒,还要烤‘大肉’……

“我的家乡在一座大山里。那里临坡建寨,我经常跟着男娃娃们打老牛分肉……

“土司过节杀牯牛,富人过节杀肥羊,穷人过节杀母鸡,孤汉过节煮个蛋,寡妇过节烙个饼,呵呵,你看童谣多美!

“我哪像一个女儿家是吧?不要笑我,你看我换了筒裙,梳了双辫、扯了耳线,一身黄油伞、青布帕、百褶裙的行头,我就变成女人了。别小看我,我多小就会唱《阿姆娌惹》《蒙离阿宫》《阿嫫古》,会转朵乐荷——现在,当年那些男娃娃们也都长大成人懂得爱情了,他们会逗你唱:

姑娘啊,快来跳一跳,

再不跳,明年头盘就放在你的头上了;

小伙啊,快来看一看,

再不看,明年房梁就搁在你我的肩上了。

“时间多快,你看那些年轻人转眼都老了,可我们呢,连一段这样的爱情也没有过。赛马,摔跤,斗牛都是给自己心上人看的。你要看上了他,你就给他送好吃的,为他藏一坛酒,跟在他的背后,让他牵你的小手一路歌唱,夜深人静时一起去看流星雨……

“那个时候的火把节该没有这么多烦人的事,火把节就是单纯的火把节,选美就是单纯的选美,多么美好和纯真!真的可惜了,我们彝人从凉山解放就跟你们汉人一起生活学习,可惜邯郸学步,汉人好的方面都没有学到,原本的勤劳善良、艰苦朴素、淳朴忠厚、公正秉直都慢慢忘了,汉人的钻营、勾兑倒是学得不少。可惜啊,剑走偏锋,学得不伦不类的。”

我听着,能感觉到阿侯诗薇内心重生的无奈和失望,听她讲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出奇。

我能听懂一些,但又不能全懂,我相信她所有的愤愤不平今晚都放下了。当我们谈论儿时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淡泊名利,回归本真的一刻。

“有机会去看一下你的寨子,去看你朵乐荷,火把仗,去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去看你们耍朋友!”

她扑哧一笑:“你不怕被耍成彝人的姑爷?”

我笑笑,说:“应该不会有人看得上我。”

“看上你,你就跑不掉了!”

我们笑过,我问她:“站在台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想了想说:“一种当众的孤独,热闹中的寂寞!”

我说:“没想到是这种感觉,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她遥望着远方,淡淡地说:“还有什么打算呢,继续在电视台工作呗!”

我跟阿侯诗薇坐车回来,她还有安排,我们就在海河七号会所门口分了手。车子开动的时候她从车窗里向我摇摇手,整个人明显精神多了,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

夜已经全黑了。远方苍冥的夜色里,一团团,一簇簇的红色火光,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围的半山腰上。有的因为距离很远,在浓浓夜色中像一束束从天空抛撒的金针,穿过浓密的大气,光线淡黄,形状尖锐。山顶上的篝火把低垂的浮云轻轻地染了一层色彩,照亮了云朵中的空隙,让城市就像一只静静守候在洞房门口的火盆,等待新嫁的美人掀起红裙一跨而过。近处千街万巷的火龙已经激烈起来,在苍茫昏暗的夜色中划出一片猩红,像是蓝黑色的兽皮上拉开的创口。淡蓝的暮色中飘浮着燃烧蒿草的味道,渐渐的那首《七月火把节》的音乐就更大声了,火堆都被点燃,热浪一波一波地袭来,人潮排山倒海的去。不知何时广播里的音乐换成了锅庄舞曲。人们扬着醉意醺醺、酡红色的脸,披散的头发随风轻摆。仰首远眺,火光里四五十万人正随了同一支曲子围着火堆跳起锅庄,里三层、外三层,又里三层、外三层。强烈的火光中人们的脸像刚出炉的瓷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