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就连崇义镇上的居民们也三五成群地赶到李家花园来看热闹了。如同那些蛇鼠和狗们一样,他们刚一到来,就被四散弥漫的鸦片浓烈的馨香迷住了。他们翕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呼呼地嗅闻着,神色渐近兴奋,渐近活跃,最后竟满心惬意满脸销魂地大声骂道:“狗日的,咋钻心钻肺的,这么香啊!”那个在镇上做着布匹生意的小商人,在晕晕乎乎的迷醉中,走进熬烟的棚子里去,弯腰用小拇指挑起一点鸦片膏子来,凑到脸前看了又看,嗅了又嗅,把持不住心神地问李嘉瑞:“就这牛屎样的东西,比金子还值钱?”李嘉瑞还是那副矜持得意的模样,轻轻一笑,说:“它究竟是不是比金子还值钱,你很快就知道了!”
最后一位赶到李家花园来看稀奇和热闹的,则是个特殊人物:崇义镇基督教堂的第三任牧师,法国传教士维克多。维克多身材瘦长,穿着一袭黑色的教士长袍,胸前挂着一枚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他晃动着瘦长的身子,在李家花园的坝地上和熬烟的棚子里转了一圈。他不像那些本地人,即刻就被鸦片浓烈的熏香迷醉了。他面色忧郁地瞪着一双雾蓝色的眼睛,看了索旺泽熬制出来的鸦片膏子,又看了悬挂在灶台上方熏炙的新鲜的鼠肉蛇肉,便转身走了出去。他仰头望着天空,脸上布满了痛苦而又悲悯的神情。他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李嘉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拉住跟他同来的一个本地教民,问道:“这个洋和尚在叽叽咕咕地说啥呀?”那个本地教民也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他在祈求上帝,宽恕你们这些愚昧的人!”李嘉瑞不禁恼怒地瞪着维克多黑色的背影,骂道:“他一个洋和尚,晓得球!”然后又不耐烦地朝那个本地教民挥了挥手,说:“你赶紧把他弄走吧!穿得跟丧门星一样,我看着就心烦!”
此时,正是川西平原的日落时分,金灿灿的夕阳照耀着李家花园高大的龙门,照耀着宽阔的坝地,照耀着香气缭绕的熬烟的棚子。而法国传教士维克多黑色的身影和受难的耶稣十字架,则像一个寓意深刻的符号,在黄昏斑斓的天空下,忧郁地晃荡……
春芹在李家花园的后院里惊呼号天地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将孩子生下来。
她难产了。
她肚子里的那个儿子脑袋长得出奇的大,头发长得出奇的茂密,黑乎乎地卡在产门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接生婆换了一拨又一拨,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轻的,有胆子大的,也有胆子小的,但全都束手无策。母猪母牛生不下来,还可以大着胆子将手伸进产门里去掏,去拽,可人生不下来,怎么去掏,去拽?把人掏死了,拽死了,怎么办?春芹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媳妇,她是李家花园的少奶奶!
于是,那些被前后叫来的各色接生婆,在看了春芹的情况后,都纷纷推了包袱,甚至连主人家打发的脚钱也不敢收受,就悻悻然地走出了李家花园。
春芹完全浸泡在了腥气刺鼻的羊水、血水和汗水里。她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她像一条被拖拽到岸上的肥胖的大鱼,瞪着灰白的眼睛,张着干燥的嘴巴,虚弱地喘息着。她流着泪绝望地哭泣道:“咋别人生娃娃,就像屙泡屎一样容易,轮到我了,就这般艰难呀?”
李嘉瑞院里院外两头跑着,忙着。那接二连三熬制出来的异香扑鼻的鸦片膏子,让他兴奋至极,仿佛看见无数的金银钱财正滚滚而来,滚滚流入他们李家的钱库。可春芹难产,又让他揪心不已。自从五年前大太太碧云生下女儿荷香之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好像她那片生育的土地已经干枯贫瘠,任随他怎么辛勤地翻耕播种,都不给他任何收获了!他确实想要个儿子。当初,老太太之所以把身边的丫鬟春芹许配给他做妾,就是看着她身强体壮,盆骨宽大,是个生儿子的好料。可现在,儿子倒是有了,她却生不出来,这是哪门子生儿子的好料呀!他在屋里来来回回焦躁地走动着。他心烦意乱,胸膛里像堵着饭坨似的发慌,发紧。春芹哀怨的哭泣,终于让他找到了发泄口,他忍不住跑到床前去,恶声斥骂道:“都怪你狗日的不忌嘴,怀胎时啥都吃,吃得跟肥猪一样!”
春芹惨然一笑,说:“人家想给你生个胖娃娃嘛。”
李嘉瑞瘪嘴说:“球,都是你杂种嘴馋!”
春芹的眼泪唰啦啦地流了下来,哭泣道:“人家都这么恼火了,你还在骂人家。你赶紧想想办法呀!你要是不管我,我死了变成鬼,我也不放过你!我天天晚上来踢你的房门,抓你的床板,惹毛了,我就把你那东西一剪刀剪了,扔去喂狗!”
李嘉瑞哭笑不得,但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只得让冬梅跑到后院去,请老太太。
不多一会儿,老太太就手里攥着佛珠走进了屋里。春芹一见老太太,就像见了救命的菩萨似的,眼泪汪汪地哀求道:“老祖宗呀,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老太太皱着眉头在腥气刺鼻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她看了春芹下面的情况,又看了春芹的面容神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没得办法了,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嘉瑞急问老太太:“咋个死马当活马医哦?”
老太太白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尖骂道:“这都是你在作孽啊!”
李嘉瑞想说什么,但被老太太一把推开了。她径直走到春芹床前,瞪着她问道:“你是怕死,还是怕痛?”
春芹哭着说:“我当然是怕死啦。”
老太太说:“只要你怕死,不怕痛,就有办法!”说完,就吩咐冬梅赶急去准备油灯、剪刀和端午节晒干的艾草叶子。
李嘉瑞糊涂了,问老太太要做啥?
老太太说:“她不是生不下来吗?拿剪刀把她下面剪开就是了!”
李嘉瑞惊恐地说:“这……这……这行吗?”
老太太哼哼地冷笑,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说行就行。当年我生你时,就是这样生下来的!”
李嘉瑞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心求活的春芹拦住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李嘉瑞说:“你就不要多说了,你让妈来吧!死马当活马医,总比躺着等死强呀!”
这时,冬梅等一班丫鬟和女佣已经急急慌慌地找来了油灯、剪刀和晒干的艾草叶子。老太太收起佛珠,挽起袖子,亲自将那油灯点上,亲自将那剪刀放在灯焰上炙烤起来。
屋里的人都不觉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那把雪亮的剪刀则在红红的灯焰的炙烤下,泛出了幽蓝的亮光。
老太太举着那把雪亮幽蓝的剪刀,走到床边,走到了春芹屈膝张开的腿裆前。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了索旺泽呼喊李嘉瑞的声音:“二老爷,你出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我有法子救二太太!”
李嘉瑞怔怔地望着窗外,怔怔地望着老太太。
老太太停住了动作,示意他出去,看看那个从山里下来的烟把式,究竟有啥法子,能救难产的春芹。
李嘉瑞走了出去,又很快返了回来。他手里捧着一团拇指大的黑黝黝的鸦片膏子,两眼放射出惊喜的亮光,说:“索旺泽要我把这烟膏子泡成水给春芹喝下。他说他们山里女人难产时,都吃这东西。吃了这东西,女人就有力气,就有精神,就觉不出痛了!”
老太太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却没有表示反对。
李嘉瑞赶急叫冬梅去厨房里拿来碗,拿来水,把那鸦片膏子化在水中,给春芹喝了下去。
不久,躺在产床上的春芹果然就有了一些近乎神奇的变化: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润的血色,暗淡的双眼里也流溢出了明亮的光彩。最让人惊异的是,她先前还在绝望地流泪哭泣,可此刻却安静下来,笑微微地躺在床上,仿佛那难产的艰辛和痛苦已然过去,她正在享受着一个将为人母的安恬与幸福。
老太太便将那把幽蓝闪亮的剪刀伸到了她的产门前。
出乎老太太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只看见春芹的身子轻微地哆嗦了一下,只听见她嘴里含混地呻吟了一声,就恢复了平静。
老太太赶紧将手伸进剪开的产门里去,抱着那颗硕大的头颅,把孩子拽了出来。
春芹高高隆起的肚子猛地瘪塌下去,就像一个破裂的皮球在咝咝地泄气。
这时,一个有生育经验的女佣已经接过孩子,倒提着他的双脚,在他肉嘟嘟粉嫩嫩的屁股上“啪啪啪”地拍打起来。
那孩子紧闭的嘴巴蓦然张开,像个倒吊的猴儿一样,哇哇大哭。
春芹瞪着迷糊的双眼,神情恍惚地问老太太:“生下来了?”
老太太说:“生下来了。”
春芹喜极而泣,泪流满面地念叨道:“这索旺泽送来的是啥灵丹妙药噢?我怎么不觉得有多痛,就把儿子生下来了!”
老太太赶忙按住她,说:“你不要动,你下面还在流血呢!”然后,就将那些晒干的艾草叶子在灯焰上烧成灰,捏成细粉,洒在了她产门的伤口上。
那汩汩流淌的鲜血在艾草灰粉的抑制下,迅疾止住了。
李嘉瑞大喜过望,乐癫癫地跑出屋子,跑出后院,跑到熬烟的棚子里去,给索旺泽报喜。他一把拉住索旺泽的手,激动地说:“索把式,你这法子真灵!娃娃生下来了!”
索旺泽得意地笑了笑,把嘴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别说二太太生娃娃,就连大太太的气喘病,我也有办法治!”
李嘉瑞惊异地瞪着他,“真的?”
“真的,我山里人从来不打诳语。”
“啥办法?”
索旺泽从灶台上的大瓮子铁锅里抠了一点已经熬熟的鸦片膏子出来,搓成一个小丸,递给李嘉瑞:“你今天晚上去大太太屋里,把这烟泡子在灯上烧化了,让她用鼻子闻那烟雾香气,我保证她的气喘病立马就好了!”
李嘉瑞怔怔地看着索旺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还是接过烟泡子,拍着索旺泽的肩头说:“大太太的气喘病真要是好了,我一定重重地赏你!”
天刚擦黑,李嘉瑞就扔下熬烟的活计不管了,揣着索旺泽给他的那颗鸦片膏丸,去了大太太碧云的睡屋。
碧云依旧坐在屋中的茶桌旁,就着摇曳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绣花。但与往日不同的是,碧云今天的心情似乎显得特别好,精神也很饱满,原先那张苍白的病恹恹的脸孔,竟在灿亮的灯光映照下,闪射出奇异的光彩。
她甚至还一边绣花,一边唱歌。
她唱的是在川西平原少男少女中普遍流传的打情骂俏的“采花调”:
三月杨柳正发芽,采花童子到她家,
前门使起板凳抵,后门又使羊角杈,
不知她小冤家呀,在家不在家?
拣个炭花门上画,门上画了两朵花,
左边画的是灵芝草,右边画的是牡丹花,
唯有中间无画处,画个字儿拜问她,
拜问拜问多拜问,多多拜问小冤家。
小冤家回来抬头望,望见门上两朵花,
此花本是凡人画,画花的人儿定是他,
门神老爷哎,
你咋个不给我拉住他来留住他?
我门神老爷本是纸纸画,脚杆软来手杆,
我咋个拉得住来留得住他?
不是唐王封你官职大,
我两把把你扯球他来甩球他!
随后,碧云又唱起了一首叫《丁丁脚儿红绣鞋》的缠绵深沉的情歌:
丁丁脚儿红绣鞋,一步一步上前来,
双手抓住小郎哥哥的蓝腰带,问声郎哥几时来?
生要来死要来,生死不离冤家怀,
堂屋里面打金井,花园中间取土埋,
取土呀埋……
李嘉瑞不觉在外面看呆了,听傻了。结婚十多年了,他还从来没有看见碧云这般高兴过、俏皮过,从来没有听见她如此缠绵深情地歌唱过。
他站在门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碧云止住歌唱,抬起头来,一看是他,即刻面露惊喜之色,赶忙丢下手中的花绷子,快步走上前来,将他迎进了屋里。
“咋这么高兴呀?还一个劲儿地唱小曲。”李嘉瑞瞅着她问道。
碧云用手背掩住嘴,露出小女子似的娇羞来,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是觉得高兴,觉得年轻,想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