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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血战(8)

西门内侧的川军阵地上,气氛则显得有些凄惶紧张。残存的三四百人中,绝大多数都受了伤,此时正躺在城墙脚下,痛苦地呻吟。界河镇的女人们,穿梭在伤兵中间,撕扯下衣袖、衣襟,为伤兵们包扎伤口。有的还把手伸进内衣里去,解下了身上的捆胸布。看着这些被打伤打残的川军弟兄,女人们都不觉流下泪来。有几个女人,还将受伤严重的川军士兵揽在怀中,泪花闪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呀兄弟!你们从四川大老远地跑来帮我们打仗,还让你们受了伤!”那些受伤士兵躺在女人宽厚温暖的怀抱中,傻乎乎地笑着,说:“我们过去在四川打内战,老百姓一点也不喜欢我们。没想到我们现在出川打国仗了,你们这么待见我们,帮助我们!我们……我们就是死了,也……也值喽!”女人们赶紧去捂他们的嘴:“别说死,别说死!我们全都要活着,活着打鬼子!”伤兵们笑了起来,像被风霜摧折的残花败柳似的,惬意地开放在女人怀中,高兴地说:“好好,我们全都要活着,活着打鬼子!”

一个年轻伤兵从未接触过女人,从未接受过女人这般的关心和爱抚,不禁将头靠在女人怀里,拿脸去蹭擦她饱满的胸脯,拿鼻子去嗅闻她迷人的体香。女人非但不恼,反而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搂着自己的儿子一样,任由着他的亲近与温柔。年轻伤兵的脸上,禁不住红云潮起,泪花闪烁。

这时,何军长带着李嘉祥和李嘉祺等人来视察阵地,恰好看见了这一幕,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和感动。何军长问那些受伤的士兵,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只要能办得到的,他一定竭尽全力,满足大家!这些伤兵心里明白,这是他们在滕县城里与日军的最后一搏了,他们的生命很可能在即将开始的战斗中彻底消失,何军长再给他们东西,包括银圆什么的,全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他们就可怜巴巴地望着军长说:“能不能在战斗前,让我们吃上一顿饱饭?”

何军长连忙点头,说:“能能能。我已叫周县长和张会长去附近的人家准备饭食了,马上就给你们送来!”

可那些受伤的崇义籍烟鬼兵却不满足,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何军长见状,就走到他们面前,说:“有啥想法尽管说,别碍口识羞的,像个娘们!”

烟鬼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敢把心里藏的话讲出来。最后,他们全都扭转头去,看着腿部受伤的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望了望站在旁边的李嘉祺,没有吭声。那些烟鬼兵急了,不由得蹭擦过去,拿肩头撞他。络腮胡子火了,跳起来大声骂道:“日你妈!你们想抽鸦片烟就给军长说呀,撞我做啥!”

果然,那些烟鬼兵全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走到何军长面前,大声说:“我们想抽鸦片烟,行不行?”

何军长怔住了。

李嘉祥也同样的瞠目结舌。

只有李嘉祺反应快速强烈,他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指着那些烟鬼兵们大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都这时候了,你们还想着要抽鸦片烟!”

络腮胡子不高兴了,瞪着他那双牛卵子眼睛,嚷叫道:“等一会儿鬼子打过来,我们全都得死!我们在临死之前抽口鸦片烟,过过瘾,咋啦?牢房里的犯人拉出去砍头,还要好酒好肉款待呢,我们总不会连犯人都不如吧!”

李嘉祺脸色铁青,伸手去掏腰间的手枪,但被旁边的何军长按住了。何军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怪他们。这都怪我没有当好军长,种鸦片烟造了孽!”

然后,何军长就让卫兵去叫李嘉瑞,让他前来说话。

李嘉瑞正与周同带着人在附近的居民家里,忙着给士兵们做饭,很快就被卫兵叫来了。

何军长瞪着李嘉瑞说:“你手里还有多少鸦片,全都拿出来吧!”

李嘉瑞不知道何军长是何意思,慌忙掩饰道:“军长,我手里没有鸦片,没有鸦片啊!”

何军长冷冷一笑,说:“你手里有没有鸦片我还不晓得!老实告诉你吧,你从天府县带出了多少鸦片,这一路上又卖给了什么人,赚了多少钱,我全都清楚!”

李嘉瑞愣住了。他确实从天府县带出了几大箱子鸦片,悄悄裹挟在军需物资中,带到了山西、徐州等地,但他并不是见人就卖的。一路上,他只将鸦片卖给“李团”中那些有钱的老兵抽,让他们躲在军需处的暗角里,偷偷地过瘾。至于那些穷得两个卵子叮当响的崇义籍烟鬼兵,他是一个都不接待的。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为“李团”捐献了五万块银圆,他还得想方设法找回来!但是,随着战事的深入,随着惨烈牺牲的士兵们越来越多,李嘉瑞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些即将为国牺牲的弟兄们身上捞钱,是极不人道的,也是非常卑鄙的。他不禁想起了川西平原上一种被称作“偷死”的人:只要四乡八邻有人死了,葬了,他们就会趁着月黑风高之夜,偷偷潜到坟地里去,刨开新垒的坟土,撬开钉死的棺材,尽数扒去死者身上的衣裳,拿到偏远的乡镇上去售买。这种“偷死”行为,等同于挖祖坟的恶行,历来被川西平原上的人深恶痛绝,一旦发现,那是要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游街示众,并毫不留情地乱棍打死的!他在即将牺牲的军中弟兄们身上捞钱,与那万恶的“偷死”行径,有何区别?所以,界河镇保卫战失败后,李嘉瑞跟随部队撤进滕县城,就把剩余的鸦片全都交给了卫生队,要他们当医药用,给那些受伤的士兵止血镇痛。

何军长见李嘉瑞闷在那里不说话,便走上前去,目光咄咄地逼视着他:“咋?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愿把鸦片拿出来?”

李嘉瑞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跑到卫生队去拿鸦片烟了。不多一会儿,他就捧着两个对扣的土碗回来了。同时,他还带来了那杆轻易不予示人的镶嵌着碧玉嘴子和红宝石的漂亮烟枪。

他把烟枪递给络腮胡子,把对扣着的土碗分开,从碗里抠出牛屎样的烟土来,一小粒一小粒地分发给烟鬼兵们。

还在崇义镇老家的时候,络腮胡子就听人说过,李家花园有一杆极其漂亮的烟枪,用它来抽鸦片烟,比跟新媳妇睡觉还要舒服,还要快活!他捧着那杆精致漂亮的烟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觉得,那细腻温润的碧玉嘴子,真是比新媳妇的脸蛋还要娇嫩,还要让人心尖尖发软发酥;那晶莹剔透的红宝石,真是比新媳妇水汪汪的大眼睛,还要让人销魂荡魄,让人发飘发懵!

他颤抖着双手把烟土搓成圆圆的烟泡子,放入了烟锅中。他哆嗦着打燃随身携带的火镰,点燃了纸捻子。他挺起腰身,拉直脖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把烟枪凑到燃烧的火苗上,猛地吸了起来。

纸捻子上的火苗即刻被他吸进了烟枪里,仿若被吞噬一般,久久拔不出来。他的嘴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他把胡子拉碴的腮帮子都吸得深陷下去,把两个肩胛骨都吸得高耸起来。直到那充满着鸦片浓烈熏香的烟云雾气在他身体里尽情地游窜奔走,通达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孔后,他才像胀裂的皮球似的,呼啦啦地喷吐出浓浓的烟雾,浑身筋舒骨软地叹说道:“真是安逸,真是舒服啊!”

其他的烟鬼兵手中捏着烟土,满脸馋相地看着络腮胡子,等待着他手中的漂亮烟枪。也有等不及的,就扯下腰间悬挂的叶子烟袋,将烟土装在烟锅洞眼里,点燃纸捻子,贪婪地吸了起来。

夕阳映照的西城墙下,顿时烟雾缭绕,异香扑鼻,各种被鸦片魔怔的唏嘘感叹之声潮涌而起,像混浊的河水一样漫漶漂流。

何军长和李嘉祥、李嘉瑞站在那些疯狂吸食鸦片的士兵中间,默默无语。李嘉祺则转过身去,望着远处即将发起攻击的日军坦克,仰天叹息。

残阳如血,滕县如血……

日军吃饱喝足后,终于发动了对西门的进攻。那些停放在街道上的坦克,像是歇足了气的野牛一样,轰隆隆地吼叫着,朝着川西先遣抗日军阵地疯狂冲击。而那些日军步兵,则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哇哇大叫着,紧随在坦克两旁冲锋。

川军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只能趴在沙袋后面,朝着日军坦克和步兵扔手榴弹。连续不断的爆炸烟火中,冲在最前面的几辆坦克和几十名步兵被炸瘫炸死在街中间。但紧接着,就有更多的坦克和更多的日军步兵穿过硝烟烽火,朝着川军阵地猛扑。

何军长只得命令官兵冲上去,与日军坦克和步兵死搏。

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以络腮胡子为首的崇义籍新兵。鸦片浓烈的熏香与强烈的刺激已经激活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双眼放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把手榴弹成捆成束地绑扎在腰间,大喊大叫着,扑向日军。

密集的弹雨倾泻而来,即刻有几个崇义籍新兵被击中,倒在了血泊中。冲在最前面的络腮胡子也受了伤,但他硬是咬住牙巴冲到日军坦克前,趴伏在炮口下面的铁甲上,拉响了捆在身上的手榴弹。

当后面又有坦克冲来时,紧随其后的徐贵才和索旺泽等人,便贴着地面滚上去,滚到那些坦克肚子下面,纷纷拉响了手榴弹。

第二轮冲上去与日军坦克死搏的,就是马彪和他手下那些曾经当过土匪的弟兄们。接下来,就是从临城赶来支援的特务营长和他的部下。再后,就是滕县的警察与保安队伍。最后,就连界河镇的张会长也带着他的“红枪会”成员,冲了上去。

手榴弹在阵前接连不断地爆炸着,轰然腾起的烟火冲到天上,烧红了黄昏的天空。一辆又一辆的日军坦克被炸坏炸瘫,一批又一批的守城军民倒在血泊之中。残阳如血的西门城下,血肉横飞,血气冲天,血流成河。

战至天黑,川军的防守阵地上,就只剩下何军长、李嘉祥、李嘉祺、李嘉瑞和滕县县长周同了。还有,就是界河镇上那些失去了男人的女人们。

他们像一尊尊雕塑,站立在烟火弥漫的西城墙下。

他们的脸上,全都布满了烟尘土屑。

他们的身上,已经捆满了露出弦索的手榴弹。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何军长。他已将李宗仁赠送给他的那套中将军装,穿在了身上。他胸前的铜纽扣,在燃烧的战火中灼灼闪亮。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他们手挽着手,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毫不犹豫地朝着轰隆隆开来的日军坦克冲去……

战争的喧嚣终于停息下来,一弯清寒的孤月从东边升起,洒下一片凄冷的光辉,忧伤地抚摸着被战火摧残的滕县城,忧伤地抚摸着硝烟未尽的西门城楼。

日军矶谷第十师团的作战参谋伊藤雄一从一辆坦克里钻出来,走到刚才手榴弹集群爆炸的地方。街道上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深深的弹坑。雄一借着月光走进弹坑里去,弯腰寻找着。他希望能找到一点李嘉祺的遗物,带回日本去,给良子一个交代。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找着,他只在弹坑的底部,发现了一杆鸦片烟枪。他将那杆烟枪捡了起来。凄清明亮的月光下,雄一惊异地发现,这杆镶嵌着碧玉嘴子和红宝石的鸦片烟枪上,竟然刻写着一行遒劲的小字:好儿郎,打日本,上战场!

雄一蓦地呆住了。他望着那杆稀奇古怪的鸦片烟枪,不觉想起了烟馆林立的崇义镇,想起了古老衰败的李家花园。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无法将鸦片烟枪这种腐朽之物与枪杆上镌刻的那行充满着英雄气概的中国汉字结合在一起。他仰头看看中国的天空,又低头看看中国的大地,他再次对这个庞大复杂的东方古国和东方民族迷茫起来。

这时,不远处的中心大街上,传来了日军官兵欢庆胜利的声音。几十辆坦克围成一圈,将前灯聚集在街中心,形成一片炽白光亮的世界。得胜的日本兵就在那片刺眼的光亮里,张牙舞爪地唱歌跳舞,有的手里还提着酒瓶,醉醺醺地在灯光里晃荡。

雄一扔下烟枪,走回到了坦克里去。坦克轰隆隆地开动起来,碾碎满地浓重的血腥和漫天凄怆的月光,载着他去参加狂欢和庆祝了。

战后的滕县城一片破败苍凉,只有侵略者的歌舞之声,在硝烟未尽的暗夜里,肆无忌惮地传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