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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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罂粟(5)

他们这支被老百姓称为“江防军”的队伍,跟四川的其他军阀部队有所不同,并不是由原来的清朝军队逐步改造而来的,而是由川西各码头的袍哥武装混编而成的。1911年夏秋,四川掀起声势浩大的“保路风潮”,并因此引发全国性的“辛亥革命”,这支临时组建的袍哥武装曾作为“西路军”主力攻入成都,杀掉四川总督赵尔丰。何军长的父亲当时就是“西路军”的“大统领”。他父亲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中国同盟会会员,是由孙中山亲自派回四川进行反清活动的。辛亥革命成功后,四川成立军政府,“西路军”被改编为“新一师”,何军长的父亲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师长。此后,新一师在四川纵横驰骋,不断壮大势力,并自成一体,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地方武装力量。但何军长并非职业军人出身,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北平的京师大学堂去读书,而且学的是农桑和水利之类的文科。何军长接替父亲执掌这支军队后,非常厌恶川内的军阀混战和相互残杀。他的信念是“文治”,希望通过兴水利、兴农桑、兴实业、兴教育,发展经济,整顿军队,整肃吏治,洗涤人心,把四川建成一个“和平安定”的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他的这种信念和抱负,与南京中央政府的治川策略不谋而合。1930年初,南京力排众议,任命他为四川省主席,让他全面整肃治理四川。此后,何军长就不再多管队伍上的事了,一门心思地扑在省主席的职位上,干起了跟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事来,到处募集资金,修桥、修路、修水利,兴农、兴商、兴实业。在省府成都,何军长还效仿先祖文翁兴学,办起了“文雅中学”,择优录取贫家子弟入学,成绩优异者录用于省政府,或者外派到各县担任文书。同时,何军长出外视察,也不再穿那金光闪闪的将军服了,而是仿照上海、武汉等地大员,穿起了谦逊文明的中山装。所到之处,何军长总喜欢泼墨挥毫,给地方上题词、题匾,说些肯定和鼓励的话。兴致好的时候,何军长还会摇头晃脑、吟风弄月地写点诗词,抒发自己的救世情怀,然后交给手下的军官和地方上的官员“共勉”。结果短短几年时间,何军长的“文治”成绩就显露出来了,不仅得到了川内百姓和士绅们的交口称赞,还得到了中央政府的嘉奖,把他接到南京去参加国庆盛典,受到了首都民众的热烈欢迎。为此,四川的《蜀报》还专门刊发了一幅照片:何军长与蒋委员长及中央政府的众多高官们站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向民众挥手。这就让川内的其他军阀红了眼。他们本就看不起文人出身的何军长,也见不得他酸溜溜的文人做派,再加上他当了四川省主席后,对他们这些雄霸一方的军阀有诸多不敬甚至是排斥,便拍着桌子大骂何军长,说狗日的茄子掐个眼睛,就变成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有几路人马,竟敢跑到南京去,装模作样,猴子充大王!于是,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军阀的撺掇和怂恿下,驻扎在川东的陈军长就带着他的几万人马,急匆匆地开到川西平原,与何军长展开了争夺四川省主席的战斗。火线先是在成都东北的龙泉驿山区里摆开,结果何军长大败。后来,两军又在成都市区展开巷战,何军长同样败得一塌糊涂。无奈之下,何军长只得电请中央政府和蒋委员长出面干预,但是南京方面一直保持沉默,不愿插手四川军阀间的争斗。最后,何军长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离成都,逃到川西平原西陲他原来的防区里龟缩蛰伏下来。然而,让何军长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南京却有动静了,行政院竟然在《中央日报》上发表公文,任命那位来自川东的陈军长为四川省主席了!何军长终于明白过来:在中央政府和蒋委员长的眼里,是根本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的,谁的势力大,谁能掌控四川,他们就暂时信任谁,倚靠谁!同时,何军长痛定思痛,不断地反思检讨,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惨败的原因:他在几年的四川省主席任上,一门心思地为老百姓修桥、修路、修水利,兴农、兴商、兴实业,可其他军阀在干什么呢?在千方百计地搜刮民脂民膏,千方百计地扩充军队的实力!有的军阀,甚至还秘密动用军队,大肆贩运鸦片烟,从中谋取暴利,然后再用这些巨额钱财,去购买外国的先进军事装备。几年间,他的军队在原地踏步,穿的是草鞋、土布军装,用的是“汉阳造”的老套筒步枪,有的士兵甚至还在用大刀片子!而在别的军阀队伍里,不仅士兵的装束有了很大改观,还添置了像捷克机枪和德国山炮这类的先进武器。如此与人作战,他焉有不败之理?焉能不一触即溃?

何军长像被人杀了一刀似的透心凉:什么四川省主席,什么济世利民,全他妈是虚名!在四川这样一个军阀割据称雄的鬼地方,乱世界,你纵有经天纬地的胸怀和抱负,你手里若是没有强大的军队,你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为!

但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扩充自己军队的实力,如何东山再起,却让何军长犯了难。他目前拥有的地盘仅限于川西平原西陲几个半山半坝的小县穷县,不像成都、重庆那些大地方,是水陆交通要冲,商贸聚集码头,随便在老百姓身上抓一把,都能搞个盆满钵满。

这时,何军长便想到了其他军阀秘密动用军队贩运鸦片的事来。可他思前想后,又觉得贩运鸦片太麻烦,路途遥迢不说,还要经过别的军阀防区,他们不一定就能给他这个方便,弄不好还会引发新的战火。

他已经引火烧身一次了,他决不能再让战火烧掉他仅存的那点本钱!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何军长只得一咬牙,在今年春季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上,强行下达了种植罂粟的命令。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不过是在自己的防区里种点罂粟,解决点实际困难,谁还能说什么?谁还能把我们怎么样?!”这是何军长在军事会议上,愤怒地拍着桌子,对他下面的师长、旅长、团长说的话。他说得义愤填膺,也说得理直气壮。

但是,李嘉祺听了后却直摇头。大哥的辩解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任何理解和同情,相反,却使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从未有过的鄙夷和憎恶。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到过许多对川军的非议和指责,说他们是“烂人、烂军、烂摊子”,“烂到一起,烂成一锅汤了”!当时,他还在心里为川军鸣不平,可现在,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不得不承认,外面那些非议和指责是完全有道理的,甚至是一针见血的!

四川,确实成了一个令人震惊震骇的“烂摊子”!

然而,让李嘉祺最为痛恨的,还是川军在内斗中表现出来的自私与狭隘: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了整个东三省,成立了伪满洲国;1932年,日本又通过“一·二八”事变,攻入上海,在上海强行驻军,把侵略的钉子牢牢地楔入了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心脏城市;现在,日本又将势力渗透到华北,积极谋划“华北五省自治”,企图摆脱中央政府的辖制。目前之中国,已完全处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中。同时,四川的情况也非常严峻:1932年底,由鄂豫皖根据地流窜至陕南的共产党红四方面军,趁着川军内战进入川东,在短短的两年多时间里,就发展壮大到了十万余人,并建立了幅员广大的根据地。他们的口号是“赤化全川”,就是要攻占四川全境,建立赤色政权。此外,江西的共产党中央红军也流窜到了贵州北部,在崇山峻岭和江河峡谷中神出鬼没地穿梭游走,并开始攻打川南的一些城镇,准备进入富庶的川西地区,建立庞大的苏维埃政权与苏维埃根据地。如果共产党的意图得以实现,四川将会是什么局面,什么景况,可想而知!但是,作为掌握了各地军政大权的四川各路军阀,却全然不顾这些迫在眉睫的“外患内忧”,一门心思地争权夺利,进行大规模的内斗内战,甚至战败方还龟缩到一个偏僻地域,“理直气壮”地种起了罂粟,以期壮大实力,图谋东山再起!这让李嘉祺在震惊之余,着实感到了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与憎恨。

他把这种愤怒与憎恨朝着他大哥一股脑儿地发泄出去。他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对四川军阀的种种“糊涂”种种“非为”,大加挞伐与指斥。

大哥怔怔地望着他,面露惊愕之色。大哥没有从他激愤的言语中受到相应的启发或谴责,反倒对他的来意和身份产生了怀疑。大哥皱着眉头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满腹狐疑地问道:“你一个刚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怎么对国内的局势这么熟悉?怎么知道四川这么多情况?你该不是共产党派回来的潜伏特务,或者南京派回来的别动队员吧?”

李嘉祺摇着头,长长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了。一种巨大的失望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他心中蔓延。这失望和绝望,远比他骑着自行车看见故乡的原野完全被罂粟覆盖时,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彻底,仿佛强硫酸似的咬噬着他的神经,啃食着他的灵魂,让他感到透心的凉,彻骨的痛。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吼叫怒骂,怎样指责训斥,全都无济于事了。他的故乡,已被无数双魔手扼住,无可遏制地滑向了罪恶的渊薮!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的僵滞沉闷。大哥再次走到窗前去,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抽起烟来。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飘出,仿佛一团阴云似的,缠绕着他。

李嘉祺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默默地转过身去,默默地往外走。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的心里像铸了铁似的苍凉。他甚至觉得,他每走一步,他的脚底下都在淌血:他心里的血,故乡的血!

第二天一早,李嘉祺就从镇上雇来滑竿,带着伊藤良子,离开了李家花园。

他本来是打算在家里多住几天的,但回乡后的所见所闻,让他非常失望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已在成都的《蜀报》应聘做了记者。他还不如早点回到成都,早点去上班好!

李嘉祺的突然离去,让家里人十分惊愕慌乱。母亲急颠颠地跑出来,拉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哄他留他,但他别转脸去,凄伤地说:“这家已不是过去的家了,我想早点走……”

母亲的泪水唰地就流了出来,语气里充满了哀怨自责:“都怪我没有管好你大哥、二哥,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李家的祖先人啊!”

李嘉瑞也跑出来拦他,想夺下他手中的行李,将他劝回屋去。可他一掌打开李嘉瑞的手,瞪着他愤愤地说:“人得有良心。丧尽天良,迟早都没有好下场的!”

结果这天谁也没有拉住留住李嘉祺,他带着伊藤良子,坐上滑竿,迅速消隐在斑斓广阔的罂粟花地里。这时,几只白鹤扑扇着翅膀醒来,站在楠木树冠上,对着清晨的天空引颈鸣叫,其声哀婉悲切。

李嘉瑞站在晨光初现的龙门坎上,一直望着李嘉祺的背影发呆,望着他那只挂在滑竿上的神秘的铁皮箱子发呆。他止不住想起了昨天晚上他无意间窥到的一幅情景:他起夜路过李嘉祺的睡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嘀嘀嘀”的声音。他被这声音吸引,走上前去,透过窗户往里面探望,竟发现李嘉祺坐在屋角的书案前,正鼓捣着一个绿色的铁匣子。那“嘀嘀嘀”的声音就是从这绿匣子里发出来的。而那只灰色的铁皮箱子,则敞开着放在他的脚下。李嘉瑞当时就惊呆了。他曾在他大哥的团部里见过这东西,知道这东西是电台,是发报机!但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这位刚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三弟,怎么会有这东西?他在跟谁联系?在向谁发报?他真是《蜀报》的一名记者吗?

太阳升起来,照亮了外面的罂粟花地,那绚烂夺目的花色火海让他头晕目眩,也让他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