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崇义镇顿时被抗日的军人和支持抗日的民众填满了。楼外楼戏院的川剧班子也特地赶来，在小学堂对面的街边上扎了个戏台，由小花蕊反串武生，唱起了《岳母刺字》。那铿锵的锣鼓点子和激越的高腔唱段，在拥挤的人头上空久久回荡。
一千多名士兵列队站在小学堂的操场上，等待着出发的命令。无数家属围在四周，准备给远征的亲人送行。携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起，翻卷着士兵们单薄的衣衫和齐膝的裤腿。还有他们肩上挎着的破旧步枪，腰间悬挂的毛竹水筒，身后背着的斗笠背篓，脚下穿着的偏耳子草鞋，全都在寒凉的秋风中飘散出一种萧瑟的意味。
初秋阴郁的天光中，这支装备窳劣的出征部队，在众目睽睽下，显得极是苍凉破败。
基督教堂的牧师维克多也赶到了操场上。他穿着黑色的教士长袍，手里举着金色的十字架，挨个挨个地触碰从军教民的额头。他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边虔诚地祝祷说：“上帝不容许人间有暴力，有侵略。你们好好去为自己的民族打仗吧，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之后，另有一股队伍也赶来出征了。这股队伍是骑着马来的。他们扬鞭奋蹄，一路狂奔，旋风似的卷进崇义镇，旋风似的卷进小学堂，在操场上齐刷刷地勒住了马头。阴沉沉的天空下，顿时响起了一片马匹的咴几咴几的嘶鸣声。第一个从马上跳下来的，就是去年因为禁烟而暴乱，把手下的弟兄们拉到山里去当了土匪的那个马彪！
马彪跳下马，“扑通”一声就朝着李嘉祥跪了下去，双手高举着马鞭说：“团座，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跟在他身后的弟兄们也从马上跳下来，齐齐地跪在地上，高喊着，要李嘉祥处罚他们。
李嘉祥惊愕地望着他们，满脸疑惑地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啥呀？”
马彪抱拳说：“团座，我们回来了！我们要跟着您去打日本人！”
李嘉祥苦笑道：“你们不是在山里当了土匪么？那里有吃有喝，还有鸦片烟抽。”
马彪羞惭地说：“我们到山里当土匪，那是跟您赌气，跟您闹别扭，可归根到底，我们还是军人，还是您的兵！我们不能让他妈的日本人，跑到我们家里来撒野！”
李嘉祥怔住了，望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曾经的“叛兵们”，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含着眼泪走上前去，挨个挨个地扶起他们，拍着他们的肩头说：“你们……啥都别说了，赶紧……赶紧归队吧！”
马彪等人一跃而起，挺胸立正，朝李嘉祥敬了军礼，回身牵着马，站到了出征的队伍里。
最后，便是李家花园的老太太带着女眷和用人，来给出征的将士们送行了。碧云和春芹前后忙碌着，指挥女佣们搬来了七八缸烧酒，十多张桌子，一长溜摆在了土台子前面。秋菱和冬梅等丫鬟抱着一大摞白瓷酒碗，挨个挨个地排在桌子上，挨个挨个地倒满了酒。小学堂阴沉沉的天空下和静悄悄的操场上，即刻弥漫起了川西平原谷子酒暴烈的气息和浓郁的清香。
老太太端起一碗酒，走到土台子上，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下面即将出征的士兵们大声说道：“娃娃们！我老婆子感谢你们跟着我家老大老二老三去打日本人！古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这次出去打仗，不是为我们李家，也不是为你们自己，你们是在为国家打仗，为你们的老爹老娘和婆娘娃娃打仗！你们出去要多杀鬼子！我老婆子盼着你们早日胜利归来，跟你们的老爹老娘和婆娘娃娃团聚！”
说完，老太太就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站在土台子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大家。
台下的士兵们顿时激动起来。吴春浦站在新兵队列的最前头，他高举起手臂，领着大家呼喊口号：
“打倒日本鬼子！”
“保家卫国，保护民族！”
“李团”的老兵们也跟着新兵呼喊。一千多人的呼叫呐喊之声响彻天空，震荡大地。
喊声刚落，李嘉祥就带着李嘉瑞和李嘉祺走上前去，各自端起一碗酒，朝着土台子上的老太太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仰着头高声说道：“妈，原谅儿子们不孝，不能在家里侍奉您老人家了！”
老太太走下土台子，拉起三兄弟，挨个挨个地为他们整理着军装仪容，说：“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国都要没了，你们还在家里侍奉我干啥？你们三兄弟就安心地去打日本鬼子吧！没把日本鬼子打跑赶走，你们一个也别回来！回来了，老娘也不见你们，不认你们，就当没生你们这三个儿子！都给老娘记着啦？”
三兄弟齐声答道：“记着啦！”然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太太欣慰地笑了起来。她环顾着台子下面一千多名即将出征的士兵，又大声说道：“娃娃们！你们好好地去打日本鬼子吧！等你们胜利归来，我老婆子一定请来戏班子，唱三天三夜的大戏，给你们庆功！”
台下的士兵们一片欢呼。
之后，就是喝壮行酒。士兵们依次上前，一轮接一轮地喝。暴烈的酒气和浓郁的酒香四散飘荡，冲天而起，把阴沉的云团都驱散了，洒下了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李家老太太就站在那片金灿灿的阳光里，给每一轮喝酒的士兵们送行。老人白发高绾，黑裙低垂，双手高拱，朝着士兵们深深地施礼，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道：“拜托大家，我李老婆子拜托大家了！”
李家老太太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士兵们的眼里也有泪光在闪烁。
这时，送行的家属们再也控制不住了，纷纷拥上前去，给远征的亲人话别：老爹老娘拉着儿子的手，谆谆嘱咐；老婆孩子牵住丈夫或者父亲的衣角，依依不舍。满地的阳光和冲天的酒香中，他们凝结在眼里的泪水，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晶莹饱满。
忙着给士兵们倒酒的秋菱也禁不住走到队伍里去，站到了索旺泽前面，似羞似窘地望着索旺泽。李嘉瑞曾经跟碧云商量过，要做主将秋菱嫁给索旺泽，但秋菱整死都不愿意，还以上吊自杀相威胁。此时，秋菱望着孑然一身站在队伍里的索旺泽，不觉心生同情，瓷白的小脸红红地泛着一种羞涩的光晕，低声对索旺泽说：“你好好去打仗吧！我……我等你……等你回来！”说完，就转身跑去了，跑到忙碌的丫鬟中躲了起来。
索旺泽一怔，恍若被箭镞射中似的，呆在了那片金灿灿的阳光中。
旁边，李家花园的两个女佣也在为徐贵才送行。两个女佣都曾跟徐贵才暗地里好过，也为此争风吃醋打过架，并被李家老太太严厉地责罚过。此时，两个女佣却像亲姐妹似的站在一起，给徐贵才整理着行装，拉扯着衣角，轻声嘱咐他：到了队伍上，可不能再使蛮性子了。打仗时一定要长眼睛，一定要躲着子弹走！
徐贵才感动不已，禁不住将两个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我一个孤家寡人，有你们两个女人惦记，我……我死都值了！”
只有络腮胡子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着。他老婆早就被他暴戾的脾气吓坏了，早就被他狠毒的拳头打怕了，此时一个人远远地躲在墙脚下，不敢近前。络腮胡子见她那副畏缩的样子，一下就火了，跺着脚大骂道：“我日你妈！人家的婆娘娃娃都过来说话了，你还站在那里做啥？你没有男人啊？”
女人这才怯怯地走上前去，怯怯地看他一眼，低头捏弄起了衣角。她还将右脚提起来，在左边的裤腿上蹭擦着。那右脚尖上的粗布土鞋已经破了一个洞。那破洞里盛满了女人的惊恐，盛满了女人的不安。
络腮胡子一见女人这副邋遢委琐的模样，不禁又恼了，猛地一掌推开她，恶声骂道：“滚，滚，滚吧！老子看不得你这个鬼样子！惹毛了，老子打到日本国去，弄几个日本婆娘回来，气死你！”
不料，那蔫头耷脑的女人却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刺了他一句：“就你这个鸦片烟鬼，还弄得回日本婆娘？你以为你是李家三少爷，你球上贴着金呀？”
一句话就引得周围的人哄地笑了起来。
络腮胡子举起拳头想打女人，可女人已经转身跑远了，两扇肥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在打满补丁的土布裤子下面快速地错动着。
远征的队伍就这样，在又哭又笑又悲又谐的气氛中出发了。李家老太太领着长长的家属和亲眷队伍，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到了镇东头。
浓厚的阴云终于全部散尽，露出了高远湛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辽阔金黄的田野，照耀着灰白巨大的石头牌坊。“崇德尚义”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灼灼闪亮。远征队伍打着猎猎飘扬的抗日旗子，浩浩荡荡地走向田野，走向远方。他们的身影即刻被那片磅礴的金黄和壮阔的灿烂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