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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春天(6)

他问李嘉祥:在他的队伍里,哪一个连队抽鸦片烟最厉害?哪一个士兵抽鸦片烟最刺头?李嘉祥想了想,告诉他:三营六连抽鸦片烟最厉害,几乎人人都抽,个个都成了鸦片烟鬼!其中一排长马彪算是不折不扣的大刺头,去年省城军队在毗河东岸发动进攻时,连长命令他带兵阻击,他竟要连长给他们鸦片烟抽,说不过足烟瘾,他就不带弟兄们上火线,气得连长冲上去拿枪指着他脑袋,说再不听从命令,他就要执行战场纪律了!可连长话还未说完,那马彪就猛地跳了起来,缴了连长的枪,指着他日妈捣娘地大骂,说打阻击是要死人的,他们马上就要去送死了,抽口鸦片烟有啥不行呀?连长无奈,只得叫通讯兵赶急弄来鸦片,让他们抽了个够。之后,那马彪才带着他的人马骂骂咧咧地去了河岸边,打起了阻击。马彪平日虽然是个刺头,但打起仗来却是个狠角色,他果然带着手下的人马打退了省城军队的多次进攻,暂时保住了防线,让连长哭笑不得,爱恨交加。后来,他们败退到了山里,那连长就不再多管马彪的事了,啥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地随着他,让着他!

李嘉祺好像听说过这个人,便问他大哥:“你说的这个马彪,是不是去年带着手下的士兵包围了鸦片仓房,打电话到团部,威胁你再不发给他们鸦片,就要放火烧仓的那个马排长?”

李嘉祥说:“就是这个人!”

李嘉祺冷冷一笑,说:“好,那我就去三营六连,会会这个马彪!我就不信,我收拾整治不了他这个大刺头!”

但李嘉祥却有些犹豫。他担心李嘉祺去跟那个马彪硬碰硬,弄出一些事来,影响军中戒烟的大局。可李嘉祺则另有想法,他说:“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如果我们连这样一个刺头排长都收拾不下来,又如何能在军中进一步地推动戒烟呢?”

李嘉祥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只要把马彪这个刺头拿下了,还怕收拾不了别的鸦片烟鬼兵么?还怕完成不了何军长交给他的戒烟任务么?于是,他略作思索,就同意了李嘉祺的要求。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把手下的警卫排调来,交给李嘉祺使用,授权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采取非常手段。

李嘉祺笑了笑,指着他大哥说:“你看你,连自己的兵都不相信,把六连说得跟龙潭虎穴一样!”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大哥的好意,带着警卫排去了城东六连的驻地。

这是一个天空中飘着轻淡白云的暮春午后,六连驻地的营房里显得十分安静,除了门口站着两位值日的哨兵外,不见一个人影,官兵们似乎都在睡午觉。李嘉祺带着警卫排直接走进连部去,找着连长,向他传达了军部和团部的戒烟命令,并向他讲了自己特意来六连戒烟的意图。

连长一听说要收拾整治马彪,不觉又惊又喜,但同时也疑虑重重。他望着屋外被阳光照耀的营地说,这马彪当兵前操过袍哥,很讲江湖义气,啥事都喜欢出头充老大,在士兵中很有威望,除了一排的弟兄非常敬佩他外,他在别的排里还有不少铁杆兄弟,要想收拾整治他,必须小心谨慎才好,不然,会弄出事来的!

李嘉祺似乎早就在心中想好了对付马彪的办法,他淡淡一笑,对连长说:“你不用担心。我既是专门冲着他来的,就不怕他跟我跳蹦蹦灯!”然后就要连长出去,召集全连的官兵列队集合,清点人数,将各排各班的长短枪支全部收拢起来,锁到仓房里去。

连长只得照着他的吩咐去做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李嘉祺才带着全副武装的警卫排士兵,慢吞吞地走出连部,慢吞吞地走到了六连官兵的面前。官兵们大多知道他是团长的亲弟弟,但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南京国防部的人,此刻见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央军服装、戴着川军校官中少有的白手套,神态潇洒地出现在他们的营地里,都甚感惊讶,好奇地对着他指指点点。

李嘉祺扯下雪白的手套举在脸前挥了挥,六连的官兵们就安静下来,站在明亮的阳光地里,眯起眼睛瞅着他,想看看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中央军长官,要跟他们这些川军弟兄说啥做啥。

李嘉祺也不客气,昂着头面色严肃地环视了他们一遍,瞪着他们大声问道:“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官兵们懒懒地答:“不知道。”

李嘉祺冷冷一笑,说:“既然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我是中央特派的禁烟督察员,也是你们军长新任命的禁烟总督导官!我来这里,就是要帮着你们戒烟!”

站在对面的六连官兵轰地笑了起来,说:“日你妈!我们还以为有啥子好事,还以为你们中央军给我们送枪送饷来了,原来是来戒烟的呀!”

说到戒烟,六连的官兵们笑得更加厉害,更加放肆了,仿佛他们军长、团长发布戒烟命令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一样。有个虎头虎脑的年轻士兵甚至还左右环顾着,满脸困惑地说:“这是不是真的哦?前段时间在山里面,军长还对我们说,要带着我们打回来,重新种鸦片烟,重新过上好日子!”

李嘉祺沉着脸没有说话。等那些官兵说得差不多了,也笑得差不多了,他才突然挺直身子大喊了一声:“全体都有,立正——!”官兵们稀稀拉拉地立正站好后,他又大喊了一声:“一排长马彪出列!”

马彪站在队列里,莫名其妙。直到他们连长补喊了一句,他才双手插在裤兜里,吊二郎当地走了出来,劈叉着两腿站在队列前面,抱着膀子斜眼望着李嘉祺,完全是一副目中无人目无军纪的样子。

李嘉祺不由气得咬牙切齿,他狠狠地瞪马彪一眼,朝他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立正!向右转!起步跑!

马彪只得拖着双腿,在营房的空地上懒懒散散地跑了起来。

李嘉祺对马彪跑步的模样十分恼怒:这哪里还有一点当兵的样子!可他还没有发火,那马彪就跑了一圈回来,见李嘉祺还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就火冒三丈地冲到他面前,指着他大骂道:“你啥意思呀?你不是要我们戒烟么?咋让我跑个没完呀?”

李嘉祺瞪着他冷笑道:“这就是戒烟!惩罚式跑步戒烟,你懂吗?”

马彪硬着脖子说:“我不懂!要跑你让别人跑,老子不跑了!”说完,就要转身回到营房里去休息。

李嘉祺向他身边的卫兵使了个眼色。那卫兵随即冲上前去,照着马彪的后肩背砸了一枪托,大声吼叫道:“李长官让你跑,你就得跑!”

马彪愤怒地转回身来,要夺卫兵手里的枪,另一个卫兵赶急冲上去,用枪逼住了他。

站在队列中的马彪那些铁杆兄弟顿时骚动起来,意欲上前帮他。警卫排长立刻带着别的卫兵一起冲上去,用枪指着他们吼道:“干啥?干啥?是不是想吃枪子啦?!”

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这才安静下来。

之后,马彪就在警卫排士兵的强逼下,在营房的空地上重又跑了起来。其他的六连官兵也在李嘉祺的吆喝下,跟在马彪身后,跑开了。

午后的营房空地上,随即响起了一片拖拖沓沓的跑步声。

这些六连官兵几乎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午觉睡醒之后,要抽一口鸦片烟来提神。可今天,他们还在午觉的睡梦中就被人叫了起来,赶到空地上来跑步了。结果,他们没跑几圈,烟瘾就发作了,满脸鼻涕眼泪地打着哈欠,脚下趔趔趄趄的,整个人都处在萎靡与恍惚之中。

李嘉祺要的就是他们这种鸦片烟瘾发作的效果。他们跑步的速度刚一慢下来,他就喝令警卫排的士兵冲上前去,惩罚和驱赶他们。警卫排的士兵平日就在团部骄横惯了,从不把下面连队的士兵放在眼里,他们冲上去,照着他们的屁股就是一阵猛踢,有的甚至还举起枪托,狠狠地砸着那些烟瘾发作的士兵。

这种严酷的惩罚式戒烟直到黄昏时分方才结束。六连所有的烟鬼兵都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脸色发白,嘴唇乌紫,像一堆累垮了架的臭皮囊,瘫倒在空地上。

李嘉祺望着夕阳地里那一大片瘫倒的气喘吁吁的人群,高声喝问:“怎么样?你们今后还抽鸦片烟吗?”

烟鬼兵们瘫在地上不说话。只有马彪挣扎着抬起头来,双眼血红红地瞪着他,跷起大拇指说:“姓李的,算你毒,算你狠!”

李嘉祺仰头大笑,说:“对你们这些冥顽不化的烟鬼兵,就是要心肠毒,就是要手段狠!不然,能把你们的鸦片烟瘾戒掉吗?”说罢,就戴上他那双雪白的手套,朝着警卫排长挥了挥,要他收整好队伍,跟着他回团部。但临走之前,李嘉祺又指着那些躺在地上的烟鬼兵,恶狠狠地说:“记住,我明天还要来!不把你们的鸦片烟瘾戒绝戒掉,我是决不会收手的!”

马彪哼哼地冷笑,咬着牙阴沉沉地说道:“你来吧,来吧!只要你收拾得住我们,你龟儿子就来吧!”

结果这天晚上,六连就闹出了一桩震惊全城的大事:那马彪一怒之下竟然带着他手下的士兵和另外几个铁杆兄弟,囚禁了连长,抢夺了枪支,一路冲出营房,突破西门,往西面的大山深处逃去了。临出西门前,马彪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还放起一把火,烧了几间民房。熊熊的大火冲天而起,惊扰了城中无数的居民。

消息传到团部,李嘉祥又急又气,赶紧找来李嘉祺,责备他戒烟心切,逼出乱事来了。

李嘉祺却不以为然,神色镇定地说道:“那马彪绝对是个害群之马,他跑了也好,免得影响我们的戒烟大事!”

可第二天早上,实行戒烟的其他营连也相继传来了令人忧虑的消息:有不少烟鬼兵受不了戒烟之苦,趁着夜晚逃跑了。他们有的跑回了家去,有的跑到了西面的大山里去。他们说,在李嘉祥手下当兵,吃没吃好,穿没穿好,军饷也不能按时领取,现在又不让他们抽鸦片烟了,他们图个啥呀?还不如回家去搂着老婆过日子舒服,还不如去山里面当土匪快活!

李嘉祥非常沮丧,也非常焦急。他觉得让李嘉祺这样严逼下去,说不定鸦片烟没有戒成,士兵们就被他整得全跑光了。于是,他决定在队伍里暂缓戒烟。

但李嘉祺不同意。李嘉祺面色严肃地说:“禁烟是中央的命令,也是你们开会议定,向国防部做了保证的,绝对不能随便改变,更不能因为有几个士兵逃跑,就半途而废!”

李嘉祥无奈,只得拿起电话,给远在元通镇的何军长打了过去,向他汇报了天府县戒烟出现的问题,请求给予指示。

军长听了汇报后即刻陷入了沉默,仿佛电话线被风刮断了一样,许久没有回音。足足过了有半袋烟的工夫,军长才在电话那头发话了,声音显得异常的喑哑苍凉,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接着何军长又吩咐他:烟要照样戒下去,但不容许士兵们再逃跑了;谁的队伍里非战斗减员,他就拿谁是问!说完就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李嘉祥呆呆地握着电话听筒,不知如何是好。既要在队伍上戒烟,又要保证不让士兵们逃跑,这不是把他们这些部队主官放到火上去烤么?他们如何办得到?

但李嘉祥最终还是坐在椅子上,仔细地揣摩起了何军长的话,思谋起了对策。他发现何军长的话说得很苍凉,很心酸,很无奈,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发出的哀叹。但在这种充满忧伤的哀叹后面,他又渐渐发现了另一层隐含的意思。他不敢确定自己的揣摩完全正确,但他觉得,这可能就是何军长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所要给他暗示。一种不能在电话里明言,更不能让李嘉祺知晓的“权宜之计”。

于是,他就照着自己的揣摩,重又在下面的营连戒起烟来:依旧让李嘉祺负责督导禁烟,但不让他亲自下到营连,针对士兵实行惩罚式的跑步戒烟了。他把戒烟事务全都交给了下面那些熟悉队伍情况的营长连长来主持,他只是隔三岔五地带着李嘉祺去“检查检查”,“督导督导”。

李嘉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这种安排背后潜藏的猫腻:下面那些营连全都在戒烟一事上打起了马虎眼,走起了过场。他们去检查的时候,那些营长连长就将队伍结合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喊着戒烟的口号,有的营连还特意安排士兵精神抖擞地在操场上跑步。可他们刚一转身离去,那些士兵顿作鸟兽散,纷纷跑回到营房里去抽起了鸦片!

李嘉祺对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极为气愤,禁不住跟他大哥吵嚷起来,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禁烟的呀?这不是公然糊弄中央,违抗中央的命令么?李嘉祥却摊着手,做出一副很纠结很无奈的样子,满面愁苦地说:“何军长既要我们戒烟,又要我们保证士兵不再逃跑,我们不这样做,咋做呀?”

李嘉祺脸色铁青地指斥着他大哥:“怪不得外面的人骂你们川军是烂丘八!原来你们都是这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可救药!”

李嘉祥苦着一张饱经风霜的粗糙脸孔,闷着头不说话。李嘉祺恨恨地瞪着他说:“再过几个月,国防部就要派人来考察审评你们禁烟整军的结果了。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跟中央交代!”说罢,就转身拉开门,气冲冲地走出了他大哥的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