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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罂粟(3)

李嘉祺神色幽幽地说:“妈,种罂粟是祸害人的事,您咋就不管管大哥呢?”

老太太睁开眼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大不由人哪!你们都长大了,翅膀都长硬了,哪还听得进当妈的话呀!”说完就站起身来,由贴身丫鬟搀扶着,回自己的睡屋去了。

餐堂里一时冷寂下来。

碧云和春芹坐在桌旁,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俩,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家有个规矩,男人的事,女人是不能参言的,即使她们想说什么,也不敢说。至于伊藤良子,她虽然不大听得懂刚才兄弟俩讲的话,但从他们的语气和脸色上,还是看出了问题。她极不愿意李嘉祺刚一回家,就跟家里人发生矛盾。她心里非常焦急,不停地拿眼睛去看李嘉祺,示意他好好跟家里人说话。可李嘉祺却捂着腹部不理她,将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还咝咝地冒着寒气,好像他胃里的疼痛已经弥漫到了全身,让他实难忍受似的。于是,伊藤良子不停眨动的大眼里,便汪起了一层莹莹的泪水。

最后,还是李嘉瑞打破了沉默,说:“三弟,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罂粟也不是大哥要种的,是他上面的何军长下令种的。种罂粟的也不止我们李家,几乎全县的地主和农户都种了!如果不信,你明天可以出去看看嘛,你河东河西走它个遍,看有几家人的田里,种的不是这东西!”

接着,李嘉瑞就跟他讲起了今年开春时节,军队和县政府强迫老百姓种植罂粟的事来。

那是正月中旬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一张同时加盖了军队和县政府鲜红大印的告示,火速贴遍全县的大街小镇、村头巷尾,许多还在睡梦中的城镇居民和乡村农民,都被敲着铜锣的街丁或者村丁吵醒,驱赶到告示前面听令。告示的内容很简单,但却让所有听令的人瞠目结舌,惊骇不已:全县凡是拥有田产者,无论官贵、士绅、庶民,必须在七日内改种罂粟!如有不遵不从者,严惩不贷!

全县顿时一片哗然。

首先是县城里拥有田产的士绅跑到县政府去抗议,说现在地里的麦苗已经长了一尺多高,怎么改种罂粟呀?再说,那罂粟是害人的东西,就像蛇蝎和毒草一样,哪能随便放到地里去养去种啊!

可县政府的大门紧闭着,没有一个官员出来接见他们。

于是,那些士绅就拍打着大门,嚷叫着让县长出来说话。

县长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又一纸布告:“凡不遵令改种罂粟者,课以懒捐,课以平常年月三倍之田赋粮税!”

士绅们愤怒了,纷纷找来砖头石块,砸向县政府的大门,扔向县政府的内院。有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撕了那布告,朝着院里大声叫骂,说田是老子的产业,地是老子在种,老子就不改种罂粟,看你把鸡巴给老子咬了!

这一天,全县没有一户人家遵令行事。

第二天早晨,军队就出动了。军队从县城里蜂拥而出,洪水般卷向城外的田野,见了麦苗就践踏,见了麦地就捣毁。同时出动的还有宪兵队,他们头戴黑色的钢盔,臂缠白色的袖箍,荷枪实弹站在田地边上,只要有主人胆敢上前阻止,他们就实施抓捕,罪名是:破坏军事行动!

于是,那些麦地的主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得远远地跌坐在冰凉的泥地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青翠的麦苗,被无数打着黄色绑腿的军人,践踏成黧黑的泥浆。

与此同时,那些抗议和打砸县政府的士绅,也在城里被警察局逮捕,关进了黑暗肮脏的大牢。直到深夜时分,他们才由家人到处花钱说情,求爹爹告奶奶地给保释出来。获释的士绅们全都没了头天的那股精神与气概,尽皆变得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好像他们身上的筋骨已经被人抽去了一样。有两个年岁稍大的士绅,由家人扶出大牢,扶到了街面上,双腿还在不停地颤抖,涕泪满面地哭诉道:“狗日的阎王殿,狗日的阎王殿啊……”

次日一早,这些受到恐吓的士绅便急忙赶到乡下,让佃户们牵出牛挂上犁,将地里的麦苗全部耖掉了。

有一位隐居乡间的清末老秀才,仗着自己祖上曾考取功名,曾追随林则徐建有禁烟的功勋,拒不执行改种罂粟的告令。他搬了一把楠木太师椅,放到自家的麦地中央坐着,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朝着那些前去捣毁麦苗的军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数典忘祖的烂丘八、狗杂种!你们要强迫我改种罂粟,就先把我打死在这里吧!”

结果宪兵队赶去,当场将老秀才枪决。老秀才白发苍苍的头颅被打得粉花烂碎,像烂西瓜似的散落在青翠的麦地里。老秀才的家人惊呼着扑过去,围着那老秀才的遗体匍匐在地,哭晕过去。

事后,军队和县政府还专门就此事贴出布告,历数老秀才“藐视军队”的罪名和“曝尸春野”的下场,以儆效尤。

全县一片骇然,默然。

结果短短几天时间,全县绿油油的麦田就彻底改变了模样,就全被翻耕耙细,露出黑色的肚肠,撒上了灰褐色的罂粟种子。

种子是由军队从山里买回来,再由军队押送下乡,分派到各家各户,荷枪实弹地监督着乡民们撒播的……

李嘉祺不由得惊呆了。他像听了一个天方夜谭似的震惊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故乡,在素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川西平原,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军队与政府联手强迫老百姓种植罂粟的荒唐事、血腥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军队,什么样的政府啊!

李嘉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一拳砸在饭桌上。他站起身来,愤怒地朝着李嘉瑞吼叫道:“你怕大哥,我不怕!我明天就去找他,跟他讲理去!”

李嘉瑞笑了笑,没有说话。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剔着牙缝。他的笑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味道,似赞许,又似讥诮……

李嘉祺躺在阔别多年的李家花园的内院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黑暗无边无际地蔓延着,除了偶有几声夜鸟的啼鸣哀切地传来外,他再也没有听见其他任何声音。就连过去熟悉的在花树与窗纸之间游荡的一丝丝儿风声,他也没有听见。故乡沉没在了黑暗中。故乡像被什么钳制似的,变得极其阴郁,极其沉重,极其陌生。

这种对故乡的陌生感,让李嘉祺痛苦不已。他不禁想起了他在日本看过的一本传奇类的自然图书,说是在南美洲的原始森林里,隐伏着一种十分诡异可怕的毒蚂蚁,能集体施放带有香气的毒雾,将人迷倒,然后成千上万只地蜂拥上去,钻进人的嘴巴、鼻孔,钻进人的眼睛、耳朵,将人的五脏六腑啃食殆尽!

李嘉祺不寒而栗。透过黑夜,他似乎看见夕阳辉映下的罂粟花地里,挺立出了一具具白森森的骨架。他的骨头骨节里都充满那种被咬噬啃食的痛苦。

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认为,他有责任阻止那“毒蚂蚁”钻进故乡人们的身体,钻进他大哥、二哥以及其他亲人的身体!

于是,天刚蒙蒙亮,他就翻身下床,胡乱洗漱了一番,推着他在一个月前从南京托运回来的“三枪”牌自行车,走出了李家花园。

伊藤良子出来送他。

看着夫君一夜未眠的疲倦面容和红肿双眼,良子心疼不已。但作为一个从日本远嫁来中国的媳妇,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在自己夫君和夫君的家人之间平衡、调节。她希望能尽快融入这个陌生的中国家庭,做一个人人喜欢、人人称道的好妻子、好儿媳。她只能以日本女人特有的温柔和驯顺,躬身对李嘉祺说:“拜托嘉祺君了,请你不要跟大哥、二哥发生激烈的冲突。我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可不想看着你跟家里人反目。我想有个温暖幸福的大家庭。”

李嘉祺回头望着高大的龙门和深深的宅院,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会尽力控制自己,处理好这一切的。你回去吧。”

伊藤良子没有回去,而是站立在龙门坎上,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望着他。她的脸上和眼睛里,重又弥漫起了那种让人心疼的紧张和胆怯。

李嘉祺朝她挥了挥手。直到看着她走进了龙门里去,他才跨上自行车,双脚猛一使劲,离开宽阔的坝地,向远处的田野驶去。

五月的川西平原还没有完全醒来,散落的农家和竹林还在熹微的天光和迷蒙的雾气中迷糊着。但是,那些五颜六色的罂粟花却早早地醒来了,它们舒放着腰身伸展着脖颈,在清凉的晨风中放浪形骸地摇摆着,仿佛一群扭腰送胯、挤眉弄眼的妖女浪妇,瞬间就将李嘉祺淹没了。

李嘉祺弯腰伏在自行车上,飞快地往前骑行着。他希望能用一种机械产生的速度,来摆脱这种“淹没”。

破旧的土石官道坑洼不平,碎石密布,把自行车硌得哐当作响。携带着夜露的凉风在他耳畔呼啸,撩起他的衣衫猎猎飘扬,顿使他产生了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像一只拍翅冲天的鸟儿,在寻找着清澈澄明的天空。

可是,随着自行车的飞速前行,更多的罂粟花和更大的罂粟花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雾气散去,太阳升起来,平原在金光灼灼中,变得一览无余。那些罂粟花和罂粟花田密密实实地连接着,无边无际地绵延着,仿若一张巨大的魔毯,将故乡的原野完全覆盖了!

他在一个岔路口停住了自行车。他叉腿立在路中间,望着那些漫无边际的罂粟花地发呆。

他终于相信了他二哥的话:现在,故乡的土地上除了这些疯狂生长的罂粟外,已经看不见其他作物了;他的故乡,已经变成了一片喧嚣炽烈的罂粟花的海洋!

他心里十分的沮丧,失望。

他原本是想骑着自行车到岷河西岸去看看的,但现在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已经从岷河东岸,看见了西岸的景象!

他摇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乡后一直缠绕着他的那种胸闷与头痛不禁又泛涌起来,让他感到揪心的痛楚。他皱着眉头从远处收回目光,重新骑上自行车,往县城的方向驶去。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见他大哥,见他那位在军队里当了团长的糊涂至极的兄长!

县城就在十多里外的山峦脚下,半个小时就到了。

县城里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也很少有人见过自行车。他刚将自行车骑进东城门,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许多正在做着生意的男人和上街买菜的女人,都不觉停下手里的活计或匆忙的脚步,站在街边上惊奇地望着他。还有他那身装束:西式衬衫、背带裤、鸭舌帽,也让穿着长衫短褂的人们倍觉稀奇。他们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天外来客。跟崇义镇一样,县城里的人也没有“时髦”这个概念,他们将一切时髦的人和时髦的事统统说成是“洋盘”。于是,就有几个在大街上滚着鸡公车铁轮圈的半大孩子,追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大喊大叫:“洋盘来了!洋盘来了!洋盘来了!”

李嘉祺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他躬伏着身子,使劲蹬着自行车,朝他大哥的驻地方向骑去。

然而到了驻地,守在团部大门外的卫兵却不放他进去,说是军事重地,老百姓禁止入内。

李嘉祺一下火了,把自行车哗地扔到卫兵脚下,说:“我是你们团长的兄弟,难道也不能进去?”

不想那卫兵哧地笑了,说:“昨天还有一个老汉说是我们团长他爹呢!你说你是他兄弟,我就信啦?”

李嘉祺不由气得咬牙切齿,面红耳赤。他不再跟那卫兵交涉了,径自转过身去,把双手合在嘴上,朝着门岗里面大喊大叫起来:“李嘉祥!你给我出来!李嘉祥,你给我出来!”

卫兵又笑了,说:“你喊吧,喊吧。你就是喊破喉咙,我们团长也不会出来见你的!”

李嘉祺不理会那卫兵,依旧把双手合在嘴上,大声叫喊着。这时,从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个身穿黄布军装的中年汉子,骑着一匹大白马,沿着石板街道飞奔而至,在团部门前猛地勒住马头,喝问道:“是哪个在这里惊呼号天地喊我呀?”

卫兵赶忙立正行礼:“报告团长,这里有一个人,说是你兄弟!”

那被唤作团长的汉子跳下马来,打量着李嘉祺,即刻便眉开眼笑起来,一把拉住他说:“果真是你呀,嘉祺!你啥时回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嘉祺阴沉着脸说:“我找你有事。”

“有事就到家里去说吧,也好让你大嫂看看你!”那汉子拉着他往家里走。

李嘉祺拂掉他的手,板着面孔说:“对不起大哥,我找你不是私事,是公事!”

“公事?”他大哥愣住了,“你刚刚回来,能有啥公事呀?”

李嘉祺朝门岗里面伸了伸手,正色道:“公事公办,我们还是到你的团部去说吧!”

大哥诧异地望着他,显然对他的言谈举止十分不解,皱着眉头说:“怎么喝了几年洋墨水,就把你变成了这样?”

李嘉祺冷冷地说:“不是洋墨水把我变成了这样,而是你在故乡的所作所为让我痛心!”

大哥的眉头唰地挑了起来,瞪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们到团部去一说,你不就晓得了!”

大哥摇着头笑了笑,只得把手中的缰绳扔给卫兵,带着他走进了门岗,向团部走去。

一进屋子,大哥就解着腰间的皮带,脱着身上的黄布军装,以一种嘲讽的口气对他说:“说吧,把你的公事说来我听听!”

李嘉祺站在屋子中央,直直地瞪着他大哥,质问道:“城外那些漫田遍坝的罂粟,是不是你下令种的?”

大哥将皮带和黄布军装挂在墙角的木架上,走到漆黑的办公桌前坐下来。他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着,略一思忖,说:“算是吧。”

“那你知不知道罂粟是祸害人的东西?”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李家祖上立有规矩,不准任何人去沾染鸦片?”

“知道。”

“既然你全都知道,为啥还要强迫全县的老百姓改种罂粟?!”

李嘉祺愤怒的责问像雷声一样震荡着屋子。他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大哥,犀利的目光像马蜂的尾刺,牢牢地钉在他大哥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