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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春天(2)

李嘉祺笑了起来:“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还是先尽到你做女主人的义务吧!”

雄一和良子坐着李嘉祺为他们雇来的两抬滑竿,到天府县城转了一圈,又去河西一座道教圣山的“上清宫”里住了一宿,辗转回到崇义镇时,已是三天之后了。

这天上午,基督教堂的牧师维克多敲开镇公所的大门走了进去。他一见坝地上那些被鞭打折磨得形色惨淡的男女鸦片烟鬼,就在胸前悲悯地画起了十字。他走到李嘉祺面前,以一个牧师的口吻说:“他们不是恶魔,他们只是一些可怜的迷途羔羊,你不能再这样折磨惩罚他们了!”

李嘉祺摇着头说:“他们都是些冥顽不化死不悔改的鸦片烟鬼,我不这样折磨惩罚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戒掉鸦片烟?”

维克多举起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诚恳地说:“我主慈悲。你就把他们交给我吧,我来引领他们走出罪恶的泥沼,投入我主光明温暖的怀抱!”

李嘉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用一种质疑的眼光看着维克多。维克多把双手按在胸前,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动作,就走上前去,将那些瘫倒在坝地上的女人一一扶了起来,然后又叫住那些还在气喘吁吁地绕着圈子跑步的男人,将他们带到了旁边的仓房里。

鸦片烟鬼们顿时像散了架似的纷纷瘫倒在冰凉的地铺上。有几个女人,竟拉起被盖蒙住头,呜呜呜地哭起来。

维克多充满同情地走上前去,充满同情地将她们扶坐起来。

她们虽然不知道维克多要做什么,但能暂时摆脱李嘉祺无情的鞭打和残酷的跑步折磨,她们还是心存感激的。她们都用一种潮乎乎的目光望着维克多。维克多要她们坐起来,她们就坐起来,维克多要她们挺直腰杆坐好,她们就挺直腰杆坐好。尤其是李家花园和街镇上那些女人,过去是从来不进教堂的,有时在教堂门口偶然碰见维克多,她们也不敢直视他毛茸茸的脸孔和深陷在眉骨下面的蓝色眼睛。她们总是克服不了对他的那种“怪物”的感觉。可现在,她们仰头望着身穿黑色教士长袍的维克多,却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她们突然发现,他苍白瘦削的面孔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特别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散发出如梦如幻的温柔的光芒,如同一汪被太阳晒暖的湖水一样紧紧地包裹着她们。她们几乎都要在他脚下哭出来了。

维克多便趁此机会给鸦片烟鬼们讲起了上帝,讲起了耶稣,讲起了《圣经》。他布道的声音在静静的仓房里,像川西平原上汩汩流淌的沟水一样,悠悠地传漾。

他说,上帝创造了天地,起初天是黑暗的,地是混沌的,上帝的灵魂在水面上运行。后来,上帝说要有光,天地之间就有了光,上帝说要有空气,天地之间就有了空气。再后来,上帝说空中要有鸟,水里要有鱼,地上要有花草、树木、果子、蔬菜,要有昆虫、野兽、牲畜,于是天上地下就有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许多东西。最后,上帝说要照他的样子造人,让人管理水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一切爬动的昆虫。这样,地上就有了照着上帝的样子造出来的人。上帝赐福给这个人,让他生活在美丽的伊甸园。这个人叫亚当,是个男人。上帝见那男人独居不好,要为他造一个配偶来帮助他,陪伴他。上帝就趁亚当睡着的时候,取下他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为他造了一个女人,给他做妻子。这个女人叫夏娃。起初,亚当和夏娃全都赤身露体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伊甸园。后来,狡猾的蛇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了园中善恶树上的果子,知道了善恶,也知道了羞耻。上帝得知后十分恼怒,担心他们再偷吃生命树上的果子,跟上帝一样长生不老,永远活着,于是就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了伊甸园,让他们在土地上耕种,自食其力。从此,人类就有了永无止息的劳作之苦,也有了贪婪的私心和无穷无尽的欲望。人类开始为了自己的利益相互争斗、相互战争、相互杀伐,犯下了偷窃、奸淫、算计、屠杀等数不清的罪恶。上帝为了拯救人类,派他的独生子耶稣来到人间。耶稣诞生在伯利恒城一家客店的马厩里。后来,耶稣为了洗清人类的罪恶,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耶稣死后第三天复活,第四十天升天。耶稣许诺,他还会再来,还会复临人间。到时候,他要审判天下,审判所有的活人与死人,行善的将得到拯救,与上帝同住,免除一切穷困、病痛与死亡,永享天国的快乐和幸福;行恶的将得到惩罚,被上帝无情地毁灭,永远不得超升,永远不得进入天国!

“抽鸦片烟就是行恶,就是罪过,上帝和耶稣基督都是不允许的!”维克多望着那些被鞭打得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鸦片烟鬼们说。

“为了不被上帝毁灭,我的弟兄姊妹们,你们赶快觉醒吧,赶快戒掉那罪恶的鸦片烟吧!”维克多高举着双手,对着鸦片烟鬼们真诚地呼唤。

仓房里阒寂无声。鸦片烟鬼们木呆呆地坐在地铺上,懵懵懂懂地望着维克多,就像被人催眠似的,脸上露出一种空茫虚无的神色。

维克多就走到碧云身边去,弯下腰,十分真诚地说:“二少奶奶,你身体本来就弱,你不能再抽鸦片烟了,再抽下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碧云已在连续几天的跑步戒烟中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花容惨淡。可她还未开口答话,旁边一个身体壮实的女佣就哧哧地笑了起来,说:“维牧师,你在打胡乱说!”

维克多惊讶地盯着那女佣:“我怎么打胡乱说了?”

女佣说:“你说男人是上帝造的,女人是男人的肋巴骨做的,可我们这里不是这样。”

“你们是哪样?”

“我们是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猪抱窝狗起草一样,日弄出来的!”

“……?!”维克多顿时大惊失色,满面窘态。周围那些鸦片烟鬼哄地笑了起来。坐在女佣身边的春芹不觉笑得前仰后合,伸过手去拧着她的嘴角说:“你这个骚货!一天到黑只晓得这些事!”

女佣瘪着嘴说:“你还说我呢!你不骚,你咋每天晚上都要抽鸦片烟,都想着把二老爷弄到你房里去!”

仓房里又是一片哄然大笑。已经恢复了体力和精神的男女鸦片烟鬼们,像吃了春药似的,兴奋得满脸潮红,双眼灼灼闪亮。

维克多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走到络腮胡子身边去,劝谕说:“你是教民,你曾到教堂听过布道,做过祷告,我的话你是听得懂的。你就带个头,戒掉那该死的鸦片烟吧!”

不想络腮胡子却哼哼哼地冷笑起来,偏仰着头,不屑地瞪着维克多,轻薄地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了,我不信你们的教,不信你们的主了,你还缠着我做啥?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你们的上帝、耶稣、天国,全是他妈的狗屁,全他妈的没用!它远远不如鸦片烟给我的快活!我这辈子就是喜欢抽鸦片烟,我永远都戒不掉啦!”说完,便径直放倒身子仰躺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高高地跷起两个腿杆,闭上了眼睛。

维克多惊愕地望着络腮胡子,一时震骇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一个曾经的教民竟然会对至高无上的上帝、耶稣和天国说出这番亵渎的话来,竟然会当着拯救他的牧师做出这般轻侮放浪的动作!他不觉想起了李嘉祺说过的话:冥顽不化,死不悔改。他还想起了去年络腮胡子往他身上泼洒大粪的事。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绝望。

“可怜的迷途羔羊啊!”维克多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着络腮胡子,望着那些面目可憎的男女鸦片烟鬼,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又禁不住回过身来,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以一种更加悲悯更加苍凉更加忧伤的语气,高声念道:“但愿上帝保佑你们,阿门!”

结果这一切被贸然闯进镇公所的雄一全都看见听见了。他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地对李嘉祺说:“其实,一个民族的救赎,仅仅靠宗教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李嘉祺惊异地看着雄一,发现他还是像过去一样的目光犀利,思维敏捷。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李嘉祺就发觉:雄一对中国很感兴趣,也很有研究。作为一个近邻的日本年轻学人,雄一对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许多问题,常常比中国人自己还要研究得深刻,分析得准确,经常是寥寥数语,即中要害!

第二天一早,完成了在天府县游历的雄一,便收拾行装,准备经成都回重庆了。李嘉祺带着良子将他送出李家花园,送到崇义镇东头的石头牌坊下。

这时,初春的太阳已经升起来,照耀着旷阔的原野,照耀着巍然矗立的石头牌坊。题刻在牌坊正中的“崇德尚义”四个大字,在清鲜的阳光映射下灼灼闪亮。雄一伫立在牌坊下,仰头凝望着那四个方正遒劲的中国字,对李嘉祺说道:“这四个字我认得。崇义镇的名称,就是由这四个字演化来的吧?”

李嘉祺点头。

雄一笑了笑,又说:“这四个字我虽然认得,却不懂它们的意思。这‘德’怎么讲,‘义’又怎么讲?”

李嘉祺的目光落在那四个气势恢宏的大字上,不由得想起了他们李家花园墙壁上刻写的“社会礼教”以及“朱子治家格言”,还有他们祖先从湖北迁徙带来的那些浩繁的经史和诗词典籍。他觉得,这四个庄重的大字犹如一部博大的中国书典,承载了中国文化中许多重要的思想和理念。他仰望着牌坊,郑重地对雄一说道:“我们中国是一个崇尚儒家思想和儒家礼教的文明古国。这‘德’就是仁、义、礼、智、信和忠、孝、廉、耻、恕;这‘义’就是忠义、仁义、信义、孝义、侠义!”

雄一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嘉祺:“照此说来,这崇义镇遍地都是德,遍地都是义喽?”

李嘉祺一怔,低下头来看着雄一。他从雄一锐利的目光里看出了一种质疑,甚至是一种嘲讽,但他依然固执地昂着头说:“它至少是我故乡的一种信念,一种理想!”

雄一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转身坐进了李嘉祺为他雇来的滑竿里。

滑竿抬起,他坐在闪悠悠的轿椅里,晃荡着宽大的袍袖,向李嘉祺和良子作别。

李嘉祺挥手祝他归途顺利。良子却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雄一,一声不吭。

直到雄一坐着滑竿走远,消失在了空旷黝黑的原野深处,良子的眼泪才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李嘉祺心疼地拉起她的手,怜惜地摩挲道:“咋?舍不得你哥哥走?还是想你日本的父母了?”

良子含泪望着他,摇头不语。少顷,她突然紧紧抓住他的双臂,神色凄惶地问道:“嘉祺君,我们当初相爱,我跟着你到中国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李嘉祺惊愕不已,怔怔地望着她:“你咋啦,良子?你咋这样想哦?”

良子不说话,只是愈加痛苦地摇头,愈加伤感地流泪。

李嘉祺顿时警惕起来,皱着眉头问道:“是不是雄一跟你说了什么?”

良子赶忙掏出手巾擦去脸上的泪水,摇头掩饰道:“没……没什么,他……他什么也没跟我说……”然后就转身慌慌地走去了,踩在脚下的木屐踏在青石板街道上,发出凌乱匆促的哒哒声……

惩罚式戒烟在镇公所里继续进行。

这天太阳当顶的时候,一个斜挎着黄牛皮公文包的通讯兵,骑着一匹快马,突然出现在崇义镇的街面上。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正在街道两边忙着生意的居民,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快马的蹄铁敲在石板街道上,迸溅出闪耀的火星,风驰电掣般地往镇公所奔去。

这位通讯兵跳下马,急匆匆地跑进了镇公所。此时,李嘉祺和张连长正带着士兵们在坝地上监督着鸦片烟鬼们跑步戒烟。但通讯兵并没有理会李嘉祺,而是径直走到张连长面前,立正敬礼,从公文包里抽出一纸命令,交给了张连长。张连长看了那纸命令后,脸色陡变,赶忙招呼那些监督戒烟的士兵紧急集合。然后就是列队报数,清点人马和枪支弹药。

李嘉祺发觉不对头,赶紧走上前去问张连长:“你这是干什么?”

往日,李嘉祺有什么事询问张连长,他总会按照军中的条令和礼节,向他敬礼报告。但此刻,张连长似乎将这些条令和礼节全都忘掉了。他瞪着李嘉祺,不耐烦地说:“陈军长命令我带着警卫连,立刻赶回省城去!”

李嘉祺莫名其妙,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陈军长说好了,让他把这支队伍交给我,帮着我在崇义镇戒烟吗?”

张连长气呼呼地说:“戒烟是你们中央政府的事,跟我们川军、川府没有关系!我们陈军长说了,他不跟你们中央政府搅和了,他也不在四川戒烟了!”说着,张连长竟然转过身去,挥起双手,朝着坝地里那些鸦片烟鬼们高喊起来:“我们不戒烟了,不戒烟了!你们都回去吧!你们今后想咋抽鸦片就咋抽鸦片,你们就是抽死了,也没有人来管你们了!”

李嘉祺惊骇不已,赶忙按下张连长高举的双手,呵斥道:“戒烟是中央政府的命令,也是四川省政府的命令,你们怎能朝令夕改!”

张连长冷笑道:“不是我们朝令夕改,是你们中央政府欺人太甚!”说完就拂掉他的手,要拉着队伍往外走。

李嘉祺冲上前去拦住他,厉声说:“我是中央特派员,我命令你把队伍留下!”

张连长掏出腰间的手枪举在空中,瞪着李嘉祺吼道:“这里是四川,是我们军长的地盘!你们中央政府算个啥呀?放屁都不响!你要是胆敢阻挠我执行军令,我就一枪毙了你!”说罢,就猛地推开李嘉祺,带着队伍怒冲冲地走出了镇公所。

李嘉祺怔在旁边,浑身发抖,面如土色。

这时,那些关在镇公所里惩罚戒烟的鸦片烟鬼们终于反应过来,齐发一声喊,如同决堤的河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大门外面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