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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牧师(3)

维克多豁然开朗,连忙点头说:“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即使我阻止了我们的教民去吸食鸦片,可其他的人依然沉迷在鸦片中,那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然后他又眨闪着蓝色的眼睛,问他们有无什么具体的计划?

那个缠着红围巾的人凝眉思索片刻,又跟吴春浦交流了一下眼色,这才对他说道:“我昨天刚到崇义镇时,春浦兄就给我说了你的事。你是一个正直的有良知的传教士。既然春浦兄把你当朋友,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我们的计划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在成都的旅省同乡会中发起成立禁烟促进会,组织学生、商人以及其他人士,到省政府请愿,向省政府施加压力,让他们采取措施与行动,阻止鸦片在天府县泛滥成灾,毒害民众;一部分是到天府县发动教师、学生以及其他百姓,与种植罂粟开设烟馆的军阀和县政府做斗争,争取在全县范围内收缴鸦片,销毁鸦片,还天府县一个清朗干净的世界!”

“那我们教堂该做些什么呢?”维克多急切地问道。

吴春浦接口说:“三天后,我们将组织教师和学生上街游行,举行集会,抗议和声讨军阀与县政府在鸦片烟上的丑恶行为。到时,如果你能带着教民来参加,那是再好不过了!”

维克多连忙点头,说:“行行行!我一定带着他们来参加!虽然我们有几个教民被鸦片蒙蔽了心灵,但大多数教民心里还是干净的,还是圣灵的殿堂,他们肯定会听从主的召唤,与邪念、罪恶做斗争的!”

说完这席话,维克多自己也不觉惊诧了。因为在他过去的辞典和语汇中,是从来没有“斗争”一词的。在他们的宗教文化和宗教思想里,从来都只有爱和关怀、救赎和牺牲,就像当年他们的主耶稣基督一样,为了洗清人的罪恶,救赎人,宁愿自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结果这天晚上,维克多在吴春浦的屋子里待了很久。他热情地跟他们交谈,认真地倾听着他们的述说。他惊奇地发现,这群正当盛年的教书先生,跟他在传教过程中接触的那些当地百姓完全不同,他们不仅有知识,有抱负,还充满了朝气,充满了激情。他们不仅关心身边的人和事,还关心着更远的人和更远的事。他们的目光似乎穿越了辽阔的川西平原,看见了遥远的未来。这个遥远的未来究竟是什么,维克多不甚清楚,但从他们的言谈中,他确切地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宗教般的深厚深远的情怀:对世间苦难的关心和同情,对世人浑噩沉沦的悲悯和救赎!

正是两者之间的这种相似与相通之处,让维克多找到了跟他们的共鸣点,找到了知音和朋友。当他从吴春浦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感到郁闷和痛苦,他心里热烘烘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力量。

这时,正是寒夜最为酷冷的时刻,刀子一样锐利的北风呼呼地刮着,直往人的脸上扑,往脖子里钻。石板街道上已经结满了厚厚的凝冰,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嘎嘎嘎”的响声。但浑身血热的维克多却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举起双手,朝着黑暗的天空和沉睡的大地,高声诵唱起了《约翰福音》里的那些箴言圣句:

“我的羊都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

两天后,由教堂和学堂共同组织的抗议与声讨鸦片的游行集会,在崇义镇上拉开帷幕。

这天,恰好是崇义镇的场期,连续阴霾了许久的天空意外地放晴了,辽阔的川西平原被金色的霞光和初升的太阳照得通透明亮,好像着了火似的呈现出了一片温暖的橙色。那些赶集的乡人从自家苍青的竹林深处走出来,或者背着背篼,或者挑着箩筐,或者推着鸡公车,踏着乡间小道上的薄霜和牛脚窝里的凝冰,牵索不断地往崇义镇上走去。他们的影子在田野里拖得很长。他们的鸡公车在寂静的乡路上发出咿咿呀呀的鸣唱。甚至还有挑着箩筐的汉子,在扁担的闪忽与颤悠中,调声吆吆地唱起了轻佻的《赶场歌》:

早晨起来不新鲜哟,

推开窗子望晴天哟。

好个晴天金光光哟,

好个情妹去赶场哟。

场上人多脚踩脚哟,

偷偷拉了情妹手哟。

情妹问我做啥子哟,

我说想上你的床哟。

你的床上铺着花哟,

人比花儿还要香哟。

可是,当那些赶集的乡人们走到镇西口的时候,却看见被阳光照耀的基督教堂里,突然拥出一大群人来。那些人大多是女教民,只有几个男教民混杂其中。她们胸前全都挂着十字架,手里挥舞着写有墨笔字的纸旗子,跟在身穿黑色教士长袍的维克多身后,吵吵嚷嚷地往镇上走去。那些纸旗子上究竟写着啥,乡人们大多不认得,但他们却从那些女教民嘴里,清晰地听见了她们的呼喊:

“教民的身心是圣灵的殿堂,绝不容许鸦片来污染!”

“信主信教,不抽鸦片!”

“抽鸦片,下地狱!不抽鸦片,上天堂!”

那些混杂其中的男教民也跟着喊叫,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他们是被拉来充数的,或者是被强迫来的。

赶集的乡人们愣愣地望着那些吵吵嚷嚷的教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虽然基督教在崇义镇已经传布了好几十年,但入教的人并不多,教民大多是些乡下人,有的还是家徒四壁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人,他们入教的目的,就是想找个靠山,得到一些救济和帮助。他们心中根本就没有“原罪”的概念,更没有救赎的理想和抱负。他们入教以后相互间的称呼也很奇怪:无论是父子还是母女,一旦入了教,通通称为“弟兄姊妹”。这在讲究尊卑长幼的乡人们看来,无疑是不可接受的。所以在崇义镇,入洋教,受洗礼,领圣餐,多少有点数典忘祖、辱没家风的味道。乡人们看那些胸前挂着十字架的教民,也总觉得怪异,总觉得不舒服,就像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洋教士一样,总给人一种异类甚至是妖类的感觉。平时,乡人们对这些入教的人还能敬而远之,保持冷静,可一旦有什么乱事发生,他们就会把积压在心中的情绪发泄出来。光绪末年闹“红灯教”的时候,乡人们就曾跟着民团去围攻教堂,甚至还跑到教民家中去,把他们揪出来,揪到街镇上,百般地羞辱取笑,有的人还对他们动了拳头,要把他们身上心里的“洋主子”、“洋鬼魂”驱走。

因此,对于洋教堂的事,乡人们自来都是冷眼旁观,不去参与的。就像他们住家的院屋旁边有一块坟地,里面总有一些魑魅魍魉在唱歌跳舞、兴妖作怪,他们是懒得理睬的。

及至来到镇中的杏花园茶馆,赶集的乡人们又在街边上看见了一个用课桌搭成的台子,台上站着那个姓吴的校长,正在冬日难得一见的灿烂的阳光中,挥舞着双手,高声讲着鸦片的祸害与罪恶,还说到了什么“鸦片战争”,什么“积贫积弱”,什么“东亚病夫”,全是他们听不懂的话和听不懂的事。

台子旁边,还有几个年轻教师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演“活报剧”。剧中的主角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鸦片烟鬼,他将家中的所有财产都拿去抽了鸦片烟,甚至把老婆孩子也卖了,最后落得一个饿死街头的悲惨下场。

“活报剧”演完,台上的教师便领着台下的学生们高声呼喊口号:

“打倒腐败军阀!”

“打倒腐败政府!”

“坚决抵制烟馆!”

“坚决禁止鸦片!”

那些围观的乡人们懵懂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后,就摇着头纷纷地走开了。他们背着背篼挑着箩筐推着鸡公车,照常去赶他们的集,照常去做他们的买卖了。

他们对这一切,全都没有兴趣。

至于说到鸦片,他们则设身处地,有着自己的想法。在他们看来,鸦片虽然沾不得,但也不是特别坏的东西,比如今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要不是军队和县政府强迫他们种植罂粟熬制鸦片,他们哪能赚得比往年种粮食多得多的钱,他们的日子哪能过得这般滋润这般快活噢!在他们心中,教堂和学堂组织教民和学生跑上街来反对鸦片,纯粹就是猫捉老鼠多管闲事!教堂传好你的教,学堂教好你的学,就行了。人家种不种鸦片,开不开烟馆,跟你们有啥相干呀?再说,有人开烟馆,就有人去抽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怕是抽得“家破人亡”了,“积贫积弱”了,“东亚病夫”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关你教堂学堂啥事啊!

所以,街头上的那些集会和抗议除了引来短暂的围观外,并没有触动乡人的心。他们像往常看“扯谎坝摊摊”或者“猴戏”一样,看了就看了,顶多咧着焦黄的牙巴笑一笑,就转身离开,办他们自己的事去了。

但是,那些鸦片烟鬼就不一样了。

他们带着烟瘾发作的百般难受急急慌慌地跑到了镇上,这才发现所有的烟馆门前都站着教堂和学堂的人,他们刚一走近,那些人就挥着手中的旗子,冲着他们大声叫喊:

“信主信教,不抽鸦片!”

“鸦片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反对烟馆!禁止鸦片!”

鸦片烟鬼们瞪着困惑的双眼,怔怔地望着那些不断挥着旗子呼喊的人群。他们不明白,他们花自己的钱,抽自己的烟,怎么就招惹了这些教堂的女教民和学堂的小娃娃?他们的父母和老婆都管不了他们抽鸦片烟,你几个非亲非故的女教民和小学娃,又如何约束得了他们的嗜好和自由?

于是,鸦片烟鬼们就大模大样地走上去,要推开拦路的女教民和小学娃,往烟馆里走。

那些女教民和小学娃即刻手挽手地筑起一道密实的人墙,坚决阻止他们进入烟馆。

有几个女教民甚至还拉住他们,哀求说:“大哥呀,这鸦片是毒药,千万不能再抽了!再抽就家破人亡了!”

那些小学娃也仰脸望着他们,哀哀地求告道:“伯伯叔叔们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回去吧,不要来抽鸦片烟了。你们可以把抽鸦片烟的钱节约下来,把你们的娃娃送到我们学校来读书噢!”

鸦片烟鬼们又羞又恼,再加上烟瘾发作,心里毛焦火辣地异常难受,骨头骨节里都像被蚂蚁啃咬似的痛楚不堪,便一下失去了耐性,瞪着眼睛大吼道:“我抽不抽鸦片烟关你们啥事啊!都给我滚开,滚开!别挡了老子的好事,耽误了老子的快活!”说着就挥起一双双大手,猛力地去推搡阻拦的人墙。

那些女教民和小学娃被他们推得东倒西歪的,有几个孩子还被他们推得跌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跌疼了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可鸦片烟鬼们根本不管小学娃的痛苦和哭泣,照直跨过他们的头顶,往鸦片烟馆里走去。

女教民们赶急追上去,从身后拉住他们,可都被他们反过身来,粗暴地推到了街沿下。

女教民们只得去扶起那些跌倒的小学娃。可当她们整理好队伍,准备要往烟馆里追去时,烟馆的门已被老板关上,还在里面加了门杠,任凭她们怎么使劲地拍打,使劲地推,那门就是纹丝不动,不露一丝缝隙。

于是,紧闭的鸦片烟馆里照常红灯高照,照常烟雾腾腾,照常飘散出了鸦片浓烈的熏香。而那些女教民和小学娃,只能在烟馆门外无助地呐喊,无助地哭泣。

这时,太阳已经升上屋脊,将大片大片的光芒毫无吝啬地投射到街面上,投射到女教民和小学娃的脸上身上。她们无助的呐喊和孤哀的哭泣,使冬日温暖的阳光也变得惨白,变得冰凉了。

后来,教堂的牧师维克多与学堂的校长吴春浦赶来了,但同样无济于事。那些烟馆老板根本不听他们苦口婆心的劝说,依旧紧闭着房门庇护着那些鸦片烟鬼,在里面享受着鸦片带给他们的无穷刺激和快活。

面色苍白的维克多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在胸前接连画着十字。

吴春浦则紧蹙着眉头在烟馆门前焦躁地走动。

“愚昧!愚昧!愚昧呀!”他跺着脚,愤怒而又痛苦地叫喊着。

及至到了中午,这种僵持无奈的局面才被打破。

成都禁烟促进会组织的声援队伍赶来了。队伍中大多是成都国立中学、大学的青年学生,也有不少年轻市民、商人。他们打着“反对鸦片”、“禁止鸦片”的标语旗帜,沿着破旧的土石官道浩浩荡荡地开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旷阔的原野,也照耀着他们年轻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睛。他们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口号,像愤怒的波涛似的,经过镇东头那面巨大的石头牌坊,拥进了崇义镇。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那个在吴春浦屋里出现过的脖子上缠着红围巾的人,而紧跟在他身边的,则是李家花园的三少爷,《蜀报》记者兼禁烟促进会秘书长李嘉祺!

崇义镇上的抗议队伍与声援的禁烟队伍汇在一起。吴春浦简单给那个缠着红围巾的人汇报了情况。学生们一听说鸦片烟馆时至目前还在营业,还在庇护着那些烟鬼们抽着鸦片,顿即群情激愤。特别是李嘉祺,他在成都就听闻了崇义镇上鸦片泛滥烟馆林立的种种传闻,但没想到在他大哥和二哥的庇护与纵容下,情况会如此糟糕,那些开烟馆的老板和抽鸦片的烟鬼们会如此嚣张跋扈,如此肆无忌惮地不把抗议和声讨的民众放在眼里!

他的心里,重又升起了那种来自他们家族内部的深深的疚痛与愤怒。

他挥着拳头,朝着学生们高喊:“砸!把那些烟馆全都给我砸了!出了事,我负责,我来担着!”

于是,那些激愤的学生们便蜂拥上前,挥起拳头踢起脚,去砸那些烟馆。

先前还在烟馆门外无助呐喊的女教民和哀哀哭泣的小学娃,也跟着冲上去,加入了打砸烟馆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