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22004600000015

第15章 牧师(1)

“当……当……当……当……”

教堂的钟声敲响起来,在浓重弥漫的晨雾中久久传荡。

牧师维克多站在高高的钟楼上,面色忧郁地俯望着外面的田野。

冬日的天空显得异常的阴晦沉重,再加上前段时间连绵的秋雨已将那些密集的罂粟秆子击倒、沤烂,变作一层腐败的发霉发黑的植物覆盖在土地上,整个田野都显出一种沉郁、败落的苍凉味道。

但在维克多的记忆里,眼下正是川西平原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节,他站在教堂的钟楼上,总能看见一幅幅让他怦然心动的耕播图:头缠白帕身穿蓝布衫的老农,一手扶着弯翘的木犁,一手挥舞着长长的鞭子,“咻咻”地驱赶着腰身滚圆的黑色水牛在簌簌地耕地,土地像浪涛一样地被翻卷起来,在冬日宁静的阳光下灼灼闪亮;头顶花布巾的女人跟在男人身后,从端在腰间的簸箕里抓起搅和着草木灰的小麦种子,往沟垄里均匀地撒播,身姿优美,动作娴熟;一些哺乳期的年轻小媳妇坐在田地边上,背着人群解开胸前的襻扣,掏出雪白鼓胀的乳房给孩子喂奶,脸上的表情既羞涩又满足,洋溢着做母亲的甜蜜和幸福……

可现在,这片丰饶的土地却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自从初春时节播下罂粟的种子后,维克多就一次又一次地登上钟楼,一次又一次地敲响教堂的钟声。钟声洪大悠扬,穿云破雾,仿佛来自天国。然而,这片素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广阔原野,却没有在这呼唤中醒来,它依然长出了罂粟的苗子,开满了罂粟的花朵,长满了罂粟的汁液!最后,这些罂粟的汁液全都被那些愚昧的人们收集起来,熬制出无数的鸦片,在城镇和乡村广为流布,恣肆地吸食。作为上帝的信徒,“领人归主”的牧师,维克多心里不觉充满了焦灼和痛苦:他不知道这片土地究竟是怎么了,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拯救那些不是上帝子民的愚昧的人们。他只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国家有一个民族,最该仇恨最该警惕鸦片的话,那无疑是中国和中国人了!鸦片给这个东方古国和东方民族带来了无数的灾难与屈辱:他们的国家曾经因为鸦片而被西方强国用军舰和大炮轰开国门,土地被瓜分,财富被掠夺;他们的人民因为长期吸食鸦片而变得身体孱弱、面目可憎、精神麻木、道德败坏,被别的自认为优等的民族蔑称为“支那猪”、“东亚病夫”,甚至还在公园门口挂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然而,让维克多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遭受了如此之多的由鸦片带来的种种灾难与屈辱之后,中国人还如此疯狂地追逐鸦片迷恋鸦片,难道他们的心真的“被狗吃了”?他们的双眼真的被“魔鬼的妖法”蒙蔽,已分不清是非善恶,已看不见自己的贪婪和罪过了?

“只是你们不信,因为你们不是我的羊……我的羊都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

维克多不由得想起了《约翰福音》里的这些话。他感到了一个“领人归主”的牧师的责任。于是,他开始走出教堂,走到街镇上,甚至走到附近的村庄里去,劝说那些吸食鸦片的人“迷途知返”。

然而,他所到之处,全都遭到了冷遇,遭到了嘲讽。

那些被他拦住的急于赶到烟馆去吸食鸦片的男人,梗着脖子问他:“我抽不抽鸦片烟,跟你一个洋和尚有啥关系?”

维克多举起十字架,虔诚地说:“蒙主圣恩,凡此世间之人,皆是我天父子民。作为圣父、圣子、圣灵选召的牧师,我有责任阻止你们堕落,领你们归入主的怀抱。”

那些男人哼哼地冷笑,说:“我又没有入你们的教,信你们的主,我凭啥要听你的?”

维克多就给他们讲鸦片对人的毒害。还给他们讲鸦片给中国和中国人带来的无数灾难与屈辱。可那些人听了后,竟然哈哈大笑,粗鲁地挥着手说:“你别说那么远那么多了,我全都听球不懂!我只晓得抽鸦片烟舒服快活,有啥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一抽鸦片烟,就全忘球了!”说着就推开他,急切地往鸦片烟馆赶去。

可维克多不愿放弃,他追上去拦住他们,神色严肃地说:“你们不信主,那你们信什么?”

那些人抠着脑袋想了半晌,才犹犹疑疑地说:“我们……我们信……信菩萨!

维克多冷着脸问他们:“难道你们的菩萨就不管你们抽鸦片烟?就不管你们的邪念和堕落了?”

那些人嘿嘿嘿地笑,露出一嘴焦黄的牙齿,言语轻佻地说:“我们的菩萨都是泥巴捏的,它们坐在庙子里头,只要给它们烧香敬供就行了!哪像你这样,穿得跟丧门星似的,举着一个挂着死人的烂铜架子,到处乱跑,到处讨人厌!”

维克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赶忙在胸前画着十字,请求上帝的宽恕,宽恕这些愚昧的人对主的亵渎。

之后,他就改变方式,不再去拦截那些粗鲁的对主不敬的男人了,而是走到他们家里去,动员他们的老婆孩子,劝阻他们吸食鸦片。

可那些女人却眼泪汪汪地对他说,她们也不想自己的丈夫去吸食鸦片啊!家里本来就穷,只是今年种鸦片多卖了几个钱,要是全都被他们拿去糟蹋了,抽鸦片抽光了,今后的日子咋过呀?

说着,那些女人还挽起衣袖撩起裤褪,展示她们身上的斑斑伤痕,说她们早就劝阻过自家男人了,也跟他们吵过,闹过,可他们就是鬼迷心窍,就是不回心转意啊!有时冒火了,他们还拳头脚头地打她们,妈啊娘的骂她们,比那吃人的老虎还凶还恶!

维克多看着女人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心像碎裂的镜片似的散落一地,发出一种尖锐的痛楚之声。

他无奈地走出了那些农户,走出了苍青的竹林,在毫无生气的苍凉败落的田野里行走。他面色苍白,心情沉重。田野里的风很冷,阳光也很冷,仿若冬季的湖泊结上了坚厚的冰层。他裹紧黑色教士长袍,在胸前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十字,一遍又一遍地请求仁慈的上帝,饶恕这些被魔鬼蒙蔽了心灵的人们。

也就在这天下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维克多走出田野,走到崇义镇上的时候,竟然发现有几个在教堂接受了洗礼的教民,大摇大摆地走进李嘉瑞和马老板开设的鸦片烟馆里去,躺在临街屋中的烟榻上,肆无忌惮地吸起了鸦片!

“哦,我的上帝呀!”维克多立刻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如果说那些不信主的愚昧的人们去吸食鸦片还情有可原的话,那这几个已经归主的教民去吸食鸦片,他就无法接受,无法原谅了!教民的身心是圣灵的殿堂,怎么能让鸦片这种邪恶的东西去侵入去污染呢?

维克多震愕不已,也惊惧不已。他的双腿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步子。他望着那几个迷失在鸦片烟雾里的教民,心似刀绞,痛楚不堪。

这天晚上,维克多跪在教堂的十字架下,跪在受难的耶稣基督脚下,一直跪到了天明。

天刚放亮,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登上高高的钟楼,敲响了教堂的铁钟。浑圆的铁钟在他的猛力撞击下,嗡嗡嗡地震颤着,发出沉雄巨大的声音,在阴沉暗晦的天空下和浓雾弥漫的原野上,久久地轰响,久久地传荡。他要用振聋发聩的钟声,把教民召集到主的身旁,虔诚地忏悔,真诚地祷告!

他“要用水藉着道”,清洗教会,清洗教堂……

阳光穿云破雾,有如圣灵的光剑似的,照耀着教堂高耸的墙壁和尖锐的屋顶。

教民们从黑黝黝的田野和灰蒙蒙的街镇上,陆陆续续地走来,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教堂。

那几个吸食鸦片的教民也混杂在人群中,走进了教堂,走进了礼拜堂,在最后一排木椅上坐下来。

这时,阳光正好透过狭长的彩色玻璃窗户照射进来,照在墙壁正中高悬的红色十字架上。那红色十字架浸溺在灿亮的阳光中,血一样鲜红,血一样夺人心魄。

维克多神情严肃地走上布道台,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忧郁地环视着台下的教民。教民们全都仰脸望着他,等待着下面的仪式。可是,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领着大家唱赞美诗,也没有向大家传播福音,而是将左手放在布道台的《圣经》上,将右手按在自己胸前,沉重而又庄严地念诵起了古老的《尼西亚信经》:

“我信独一上帝,全能的父,创造天地和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主;我信独一主耶稣基督,上帝的独生子;在万世之前为父所生,从神出来的神,从光出来的光,从真神出来的真神;受生的,不是被造的,与父一体,万物都是借着他受造的;主为要拯救我们世人,从天降临,由圣灵感孕童贞女玛利亚,取了肉身,并成为人;在本丢·彼拉多手下,为我们钉十字架;被害,埋葬,第三天从死人中复活,升天,坐在父的右边;将来必在荣耀中再临,审判活人、死人,他的国永无穷尽。

“我信圣灵是主,是赐生命者;从圣父、圣子出来,与圣父、圣子同受敬拜,同享尊荣;曾借先知传谕。我信使徒所立唯一圣而公的教会。我承认为赦罪设立的洗礼。我盼望死人复活,并来世的生命。阿门!”

“阿门!”下面的教民们也跟着他大声唱诵,并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

《尼西亚信经》是每一个在教堂接受了洗礼的新人,必须跪在十字架下,必须对着主耶稣基督唱诵的誓词。一旦接受了洗礼,唱诵了信经,就归入了主的怀抱,成了神的儿女,就必须遵照神的旨意行事,必须遵照教会的公义行事,不得有丝毫僭越。

领诵完《尼西亚信经》后,维克多又大声给教民们讲起了主,讲起了“审判”:主是为了洗清我们人的罪恶,替我们人赎罪受难而死的,主的血染红了十字架……教民的身心是圣灵的殿堂,圣灵是圣洁的灵,是圣善的灵,他不能住在不洁净的身体和心里;我们必须祛除身体和心灵的一切污秽、一切邪念、一切罪恶……主将再次降临,审判所有的活人与死人,行善的将得到拯救,与神同住,免除一切穷困、病痛甚至是死亡,永享天国的快乐和幸福;行恶的将得到惩罚,被神无情地毁灭,永远不得超升,永远不得进入天国!……

维克多在讲到邪念、罪恶和惩罚的时候,有意将目光投射到那几个吸食鸦片的教民脸上。那几个教民在他的逼视下,惶恐地缩起脖子,低下了头。

维克多不觉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说:“人啊,都是迷途的羔羊!只要向主忏悔,祛除了心中的邪念,改掉了身上的恶行,你仍然可以走出迷途,归入主的怀抱!”

接着,他就举起双手,大声诵唱起了《约翰福音》里的那几句话:“……我的羊都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

诵唱完毕,维克多就用深长的目光注视着那几个教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召唤。直到他觉得那几个教民有了一些感应后,才抱着《圣经》走下布道台,走到礼拜堂后面的忏悔室去,等着他们来忏悔。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幽暗的忏悔室里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做礼拜的教民全都散去了,整个教堂变得沉寂下来,他也没有听见他们向忏悔室走来,更没有看见他们忏悔的身影!

他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呆立在忏悔室里,心中像刀割似的充满了痛苦,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沉重的罪责感。

他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下来,双手举向墙壁上的十字架,请求主的宽宥和饶恕。

他还脱下教士长袍,脱下内衣,用苦修的荆条残酷地抽打自己,惩罚自己。

鞭笞的声音传出忏悔室,在空寂的教堂里苍寥地鸣响。

直到把身上抽得鲜血淋漓了,他内心的罪责和痛苦才减轻了一些。他走出忏悔室,找来两片长长的木板,把自己身上的血涂抹在木板上,然后又用绳子把它们捆扎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就扛着那面血染的触目惊心的十字架,走出教堂,走到了崇义镇上。

这时,街场两旁的店铺全都开了门,正热热闹闹地做着各种生意。街中间和街沿上,还游走着一些卖鸡蛋的乡下女人和一些卖菜的乡下老农。

维克多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营生,伸长脖子惊异地看着他扛着那面奇怪的十字架,旁若无人地从街面上走过。

一个小食店的老板望着维克多瘦削的背影,疑惑地说:“这洋和尚咋啦?咋扛着一个血糊糊的木头架子在街上走啊?”

一个煮饭的女人端着木盆从家里出来,正要将满盆的洗锅水泼到街中间的石板地上,不料却撞上了维克多。女人抬起头来,猛一见他身上的黑色教士长袍和肩上血糊糊的十字架,不觉吓得惊叫起来,赶忙缩回身跳到街沿上,瞪着维克多大声嚷道:“你干啥呀?大清早的,跟鬼一样!”然后又“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连声说:“晦气!晦气!大清早的,就撞了黑,见了血!”

维克多没有理会那女人,也没有理会街边上那些惊愕的人们。他昂着头,面色苍白、神情悲肃地扛着那面血染的十字架,径直往下场走去。

这是一个浓霜的早晨。维克多走在被霜风浸染的石板街道上,瘦长的身影显得异常的孤独。

及至到了下场李嘉瑞和马老板开设的鸦片烟馆门前,维克多才停住了脚步。他把肩头上的十字架放下来,用双手扶着,将它笔直地矗立在烟馆门口。

马老板急忙跑出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维克多,不满地嚷道:“哎哎,维牧师,你这是干啥呀?大清早的,你咋把十字架扛到我门前来了?”

维克多根本不去看他,怀抱着十字架,神色凝重地望着远方说:“我来宣示神的旨意!”

马老板说:“你宣示神的旨意,你有教堂呀,你咋跑到我这里来了?”

维克多叹了口气,说:“我的羊丢失了,我来找回我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