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高道李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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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孤独的修行(1)

修行是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真正能成就大道的修行者,如寂寥的夜空上的星辰,是孤独的。

也正是因为孤独,很多人在修行的半途返回,功亏一篑。古人有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们大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很少有人善始善终。

李真果却是一个例外。他是孤独的星辰。

智慧的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这句话的意思是上等的士人、读书人、高智商的人,听到我讲的“道”,他就认真按这个道努力来实行,来实践。中等人的闻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将信将疑。下等的人闻道,根本不信而加以诽笑。

李真果听到了这个道,认定这是他毕生追求的方向,而努力去实行,也注定了他将忍受智慧的孤独。

但是,这颗孤独的星辰,终将发出光芒。

第一节 挂单

郁郁葱葱的林木之中,一座重叠飞檐的山门掩映其间。轻烟薄雾里,长而清幽的曲径,沿着清澈的湖水,通向丹台碧洞的宫观。

这里就是紧邻成都青羊宫的二仙庵,为全真道十方丛林。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四川按察使赵良璧访胜求真,游于青羊宫东边的花园中,遇见一道士跌跏习静于丛篁里。这位道士叫陈清觉。赵良璧从道士口中得知,吕洞宾、韩湘子仙迹于此,遂增建观宇,是为二仙庵。赵良壁亲请陈清觉主持庵事。

康熙四十一年(1702)壬午十二月,钦赐御书“二仙庵”“丹台碧洞”匾额,又敕封陈清觉为“碧洞真人”。于是,陈清觉便成为二仙庵开山真人,开启了龙门派分支碧洞宗,二仙庵被尊为全真龙门派碧洞宗的祖庭。

一袭白衣道袍的李真果,脚蹬十方鞋,步入二仙庵,若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霍地眼前一亮,充满了新奇,左看右看。

殿堂层层叠叠,宏伟庄严。亭台楼阁,清净素雅。廊庑连接,错落有致。花园湖光潋滟,花木繁茂,一片清幽静谧。袅绕的香火中,飘来仙乐般的洞经音乐,直抵人心。

居于都市之中,却不闻喧闹的市声,李真果大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风过仙乐飘,世外尘劳远。真乃大隐隐于市啊。李真果暗叹。

他拾阶而上,步入吕祖殿。这是二仙庵的正殿,为吕洞宾专祀。大殿里塑有吕祖神像。又见纯阳真人吕仙祖,依旧是仙风道骨、潇洒自在的形象,李真果不禁肃穆起敬。吕洞宾仗剑除妖降害、行化度人的故事仙迹早已深入他的内心,也是他效仿的动力。而他当年跟无尘道长所学的剑术,也正是吕洞兵的天遁剑法。

李真果忽然明白疯癫老道让他到二仙庵挂单的深意。

道教中道人到别处道观修行居住,叫作挂单。当时的二仙庵方丈是阎永和高道,他与疯癫老道王复阳是师兄弟。

阎永和方丈听说李真果是王复阳的弟子,既惊且喜。师弟王复阳几十年来一直在寻找能传其衣钵的弟子,却苦于无人承道,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位精通心相学的方丈见李真果相貌清奇,胸中藏有气象万千。而那双深邃的眼睛散发出一种静定的光芒,即使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显得卓尔不群、飘逸出尘。能有如此相貌和气质之人,少之又少。而李真果通古论今,天文地理,河洛图纬,皆极其妙。对道的领悟力和修为之深,更令方丈称奇。

此青年乃人中之龙,玄门之人哪!师弟真是好眼力,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找到如此天赋异禀的弟子。阎永和方丈暗道。

方丈有意修炼李真果,吩咐他开垦荒地。李真果高兴地领受。在人谷,疯癫老道曾让他管理菜园,使他懂得修行在生活中的道理。

从这以后,乱草丛生的荒地里,常见李真果的身影。耕地、松土,整畦,施肥,下种,他乐此不疲地忙碌中。

每天,晨钟响起,从吕祖殿里传来道士们接三清念宝号的声音:“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一声一击,那钟声深沉、绵长、雄浑,令人震撼。李真果站起身朝向大殿,心中默念一会儿,又继续弯下身去,默默地开荒、种地。

道士们都在殿里诵经,做功课,而唯有他在田里孤独地耕耘,仿佛被遗忘一般。

但是,李真果没有丝毫的心浮气躁。

三个月后,李真果已经把园内的荒地一点一点开辟出,二十多亩地的菜园,种上了土豆、茄子、辣椒、莴苣和羽衣甘蓝。远远望见,一片菜地长出绿油油的新芽,充满了生机。晨钟暮鼓里,几畦蛙声,又增添了几分宁静。

阎永和方丈从远处走过来,问道:“真果,种地有何感受?”

李真果恭敬地答道:“种地之前,种地就是种地。种地之后,种地还是种地。”

这是以前疯癫老道点化他的问题。此时,他深刻地体悟到了个中之道。忘掉一切,回到本性,这就是道。

阎永和方丈虽然很满意李真果的回答,但并没有流露出来,不置可否。

“从现在起,你到藏经楼刻书。睡觉也在那里。”

“是,方丈。”李真果应声道。他曾听道友说,二仙庵藏经楼收藏有许多珍贵的道教经典,一般人是不允许进去的。

真没想到,方丈让我去刻书,这样我就可以在藏经楼看书了!他暗喜。

“让你刻的书,是一部十分重要和珍贵的典籍,要流传千载万世的。你不得丝毫懈怠。”阎永和方丈严肃地说。

这个方丈说话怎么这么严肃?一点不像疯癫老道那样随意。李真果感觉到阎永和方丈安详的神态里,有一种让人震慑的威仪。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恭敬回答“是”。

原来方丈让李真果刻的经书是《道藏辑要》。这部书是继明《正统道藏》和《万历续道藏》之后最重要的道教经典丛书,也是近代最大规模的道教经典选集。

《道藏辑要》由清康熙年间长洲进士彭定求撰辑;一说称此书系蒋元廷编纂于清嘉庆年间。

光绪十八年(1892),四川成都二仙庵阎永和方丈发起重新刊刻《道藏辑要》经版。从光绪十八年开始至光绪二十七年(1892-1901),历时九年时间,《重刊道藏辑要》才宣告完成编纂。

《重刊道藏辑要》共有二百四十五册,除收录了《正统道藏》中重要典籍之外,还收录了《正统道藏》以外的典籍一百种以上,集周秦以下道家子书,六朝以来道家经典,辑道家哲学、道教历史、科仪丹法、天文地埋、医学易学等,集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之精,具有重要价值。

时值光绪三十二年(1906),阎永和方丈决定开始雕刻《重刊道藏辑要》经版。

很多修为很高的道士参与了此书的编纂和雕刻。阎永和方丈把经书的正统道藏部分和藏外道书,如《老子想尔注》《吕祖心经》等,交给李真果雕刻。一方面因为李真果博学多才,诸子百家,三坟五典,所览无遗。加上他能耐得寂寞,无怨无尤,方丈打心眼特别喜欢这个挂单的年轻道士。尤其真果是师弟疯癫老道的爱徒,自是更有所偏爱。另一方面,方丈有心栽培他,希望他通过雕刻经书,在道的修为上有更大的提升。

《重刊道藏辑要》经版采用梨木为材料,每块两面刻字,一面两页。从早到晚,李真果便在藏经楼雕刻经书。

面对如此浩瀚的道教经典,他深感这是一项功德无量、永载史册的大事件。阎永和方丈把这么重要而神圣的事交给他,足见对他的器重和信任。李真果对方丈心存感激。

自此,他更加勤奋努力、不舍昼夜地刻书,边刻边读。博大精深的道教经典,打开了他的视野,使他大开眼界。尤其张道陵《老子想尔注》,使他对老子《道德经》的领悟更加深刻,许多不解的疑惑,也找到了答案。

夜深,二仙庵四周一片静谧,笼罩在幽寂之中,而藏经楼的烛火还透着光亮。

此刻,李真果仍在秉烛攻书。他一边在梨木上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镌刻着经书,一边潜心地读着浩如烟海的典藏,领会其中的精义,竟无丝毫的疲累,反而更加神采飞扬。

阎永和方丈来到楼下,望着楼上的烛光,眼里流露出嘉许的神色。驻足望了一会儿,又悄然而去。

一天,一个叫无根的道士上藏经楼来,叫李真果去戒律堂见阎永和方丈。

“无根道兄,方丈何事叫我?”他一边放下经版,一边起身问道。

“去去就知道了。”无根冷冷道,转身下楼去了。

李真果暗想,方丈必是满意我刻的经版,又要把其他经书交给我刻了。

他兴冲冲地来到戒律堂。突然,梆子声石破天惊地响起,声音沉闷,如很厚的云层中滚过一声闷雷,他心里一惊。

阎永和方丈身穿黄色道袍,手持拂尘,端坐在正中。一头银发高束,神情严肃。案前燃着一炷香,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

方丈平时就不苟言笑,李真果并没有感觉不对劲。

“方丈,《老子想尔注》明日便刻好了,我……”

“跪下!”

阎永和方丈突然打断他,板着面孔,声音带着威严。李真果一怔,不由自主地跪在香前。

哗啦一声,阎永和方丈猛然将案桌上的几块刻板劈头盖脸地朝他面前砸过来。李真果大惊失色。

“你自己看看吧!”

李真果捧起刻板,仔细看着。这些经版刻的文字是《老子想尔注》前四十章。我刻的没有错啊。哪里错了呢?突然,他发现,经版上凡是有“经”的字,都刻成了“径”。因为两字相似,加上刻板的字体甚小,极不容易注意到。

怎么会这样?不对,我明明刻的是“经”,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惶恐地望着方丈。

“你还有什么说的?”

阎永和方丈威严的声音令他骇然。“我……”李真果嗫嚅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这么重要的经书,却让我搞砸了。我辜负了方丈的用心良苦。

“念你初犯,回藏经楼重刻。但必须惩戒,罚你跪香刻书。”

“是,方丈。”

李真果回到藏经楼,点燃一炷香,跪在地板上,对照着《老子想尔注》,一笔一画地在梨木上刻着字,刻完一章,又仔细检查两遍。确认无误后,又继续刻下去。

多少个日夜过去,他的双膝跪肿了,皮肤磨破了。道兄每日送饭进来,他痛得几乎无法起身。

然而,李真果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受罚。是我没有做好,即使方丈不惩罚我,我也会惩罚自己。他万分自责。

一个月后,李真果终于重新刻完了《老子想尔注》,又仔细检查了三遍,确认无一丝差错,才放心让无根道兄把经版送给方丈呈阅。

但是,让李真果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经版又出现了多处错字,“道”刻成了“遒”字。

跪在香案前,阎永和方丈那威严的目光像利剑一般射向他,令他不寒而栗。

“方丈,我刻的是‘道’字,怎么会成了‘遒’?我真不知道。”他跪在方丈面前,委屈地说。

李真果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自己检查了几遍都无差错,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用无辜的眼睛望着方丈。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口难辩,摆在面前的经版的确出现了错字。

“方丈,您罚我吧,真果愿受一切惩罚。”

“你不能留在这里了。”阎永和方丈冷冷地说。

李真果闻之骇然,师父让我来二仙庵挂单学道,我却被开除,怎对得起师父?

“方丈,真果愿重刻经书,保证不再出错。请不要赶我走。”李真果恳请道。

“这部经书何等重要,你却一错再错,走吧。”阎永和方丈背过身去,决然地说。

“方丈,我真的没有刻错字,检查了好几遍,也不知道那个‘道’字怎么会变成‘遒’字?我……”

阎永和方丈沉默片刻,对旁边站着的监院道:“叫无根进来。”

监院把道士无根叫到戒律堂。无根看到李真果跪在地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跪下!”

方丈威严的声音如雷一般击在无根心上,他一阵惊骇,扑通跪下了。

阎永和方丈转过身来,威严地盯着无根:“你可知罪?”

“师父!弟子不明白犯……犯了何事?”无根结结巴巴地说,又狠狠地盯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真果。

李真果一阵惊疑,无根道兄犯啥错了?

“真果,你起身罢。”阎永和方丈道,转身回到座椅上,盯着无根:

“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让监院告诉你?”

无根抬起头,正好与方丈那如炬的眼神相遇,吓得连连磕头。

“师父,我错了!我偷偷改了真果小师弟刻的经版,那上面‘经’‘道’两字都是我改的。”

原来每次李真果刻完经版,都由无根将经版送到方丈那里去,他便趁此偷偷做了手脚。他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过方丈的眼睛。

“无根,你第一次偷偷改字,方丈便已觉察是你干的,只不过未露声色罢了。你居然一而再地继续犯错!”监院厉声地揭穿无根。

方丈真是厉害啊!有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方丈就像神明一样洞察一切!李真果暗道。

“无根道兄,为何这么做?”李真果大惑不解,我与无根无冤无仇,他为何陷害我?

无根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上,额头冷汗直冒。

“我是本庵的道士,是方丈师父的弟子,可是方丈却让一个外来挂单的小道士刻书。我心里不服,又嫉妒,便偷偷破坏经版,好让师父把小师弟赶出庵里。”

无根说着,抬起头,双手作揖,眼含热泪对阎永和方丈道:“弟子罪孽深重,请师父给无根一个改过赎罪的机会。”

“身为出家人,却心生邪念,干出陷害道友之事,违反清规戒律。监院,将无根迁单,逐出本庵!”阎永和方丈对监院道。

无根闻之如五雷轰顶,瘫坐在地上,磕头求情:“方丈,无根知罪,无根愿改过自新,请不要把无根驱逐!”

阎永和方丈默然不语。

李真果看着无根哀哀苦求,生恻隐之心,替无根向方丈求情:“方丈,此事皆因真果而起。无根道兄也是想刻书心切,一时做了错事。方丈有海纳百川、包容万象之境界,望给无根道兄改过的机会!”

阎永和方丈冷然地说:“真果,你不用求情,道门不能纵容恶行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