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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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官”“关”相连

令狐阳无所谓的样子,说:“反正我这个局长,也是拉壮丁来的,我不在乎。都说教育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我看没了人们的看重,就成了烫手的炭圆谁也不愿沾手。”

1.

上午散会后,刘强被市委袁书记叫去,几句话让他周身汗津津的。出门后没回宾馆,拦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莲花湖奔去。

莲花湖坐落在市郊凤凰山下,偌大一个人工湖,被十多座绿岛点缀成盛开的莲花状,湖水清澈如少女的眸子,将蓝天、白云、苍翠的群山尽收眼底。一只游隼掠过,湖水荡起层层羞涩,让水中世界全感动了。

莲花湖宾馆掩映在万绿丛中,三处建筑群依山而建,左边名逸闲院,右边叫聚缘楼,中间为慧趣堂,是休闲、私会、议事的好去处。这里的服务生调教得好,客人再多,经他们指引,各得其所,绝不互扰。

刘强的车在聚缘楼前停下,径直上了二楼最里处。

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宦丹丹扑上来吊住脖子,娇滴滴的声音直往刘强的耳朵钻:“刘哥,我好想你。”

刘强也凑着她嘴儿“啵”了一个,说声:“倒杯水喝。”

宦丹丹将水冲凉端来,坐在刘强的腿上,把水送到他的嘴边,待他咕噜了几口,嘴唇离开水杯,宦丹丹便急切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刘强从怀里取出离婚证书,正要递给她时,眼睛无意间瞥见楼外远处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

刘强推开坐在腿上的女人,起身躲在窗帘后面。只见前妻打开车门下来,径直进楼。刘强悄声说道:“她跟来了。”

宦丹丹接过离婚证,在手上扬了扬:“有了它,怕她干吗?我还想去会会,活活气死她。”

刘强一把抓住她,轻声说:“少惹麻烦。”

正说着,见前妻从楼里出来,坐车离去。刘强这才放下心来。

宦丹丹发觉刘强今天心神不定。若是往日,早已迫不及待动手了。她关切地问:“你像有事样,恍恍惚惚的?”

刘强露了一句:“袁书记找我了。”

听说市委书记找,肯定不是小事。宦丹丹一下坐正身子,急切地问:“说啥了?把你急的。”

刘强故作轻松说:“没啥,说省上验收普九的要来了,要保证一次过关,不能有任何闪失,给其他的县做个表率。”

宦丹丹摇头不信:“这事有令狐阳顶着,值得你愁成这样?”

刘强终于说出,袁书记要他注意点,下面反映不好。

这下宦丹丹急了,是谁反映的?两人细细排查起来。

奉志?刘强说不可能。组织上已谈话调他到市上,他没必要临走时树敌。

令狐阳?宦丹丹说不可能。他那土匪气,宁愿杀人也不愿告状。

曹达!两人同时想到了他。只有他,最恨刘强。

刘强说:“你们离婚时不是说好不闹的吗?”

“是说好了的呀!他若不闹,我们保证把他扶正。”宦丹丹说。

刘强生气地说:“那他还告什么?”

宦丹丹一想:“不对呀!婚都离了,再告对他有什么好处?未必不是他。”

刘强说:“先不管是不是他,他手上有没有什么把凭?”

宦丹丹不解地问:“什么把凭?”

刘强说:“照片、文字、录音什么的。”

宦丹丹摇摇头说:“不晓得。”

刘强说:“但愿没有就好。”

窗外一阵风起,湖面波浪骤生,水中世界全东摇西晃变了形。

2.

谁家的菊花开了?金黄、鹅黄、乳黄、枯黄,还有红的、粉色的,竟还有紫色的龙爪菊。奉志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阳台上盛开的菊花,兴致勃勃地从左往右数起来。电话响了,是令狐阳打来的,说要过来汇报迎接省普九验收的准备工作。奉志差点说用不着啦,有事找刘强吧!可转念一想,闲着也是闲着,让那小子过来聊聊。共事十多年了,还从未聊过工作以外的事儿。再不聊,今后难得再有这机会,这闲情。

令狐阳进门时,像狗一样,皱了皱鼻子,似乎嗅到什么,用诧异的眼光瞅着奉志的脸面不转眼。奉志摸摸自己的头,哦!想起笑了,自嘲说:“昨晚无事,去理发店把它铲了铲。”

两人都是乡村干部上来的,胡子拉渣是常态,若有那天见对方脸面光光生生的,必定有啥好事。不待坐下,令狐阳压不住好奇心:“你别笑了,肯定有啥好事瞒着我。”

奉志咧嘴儿一笑,说:“就你眼睛贼亮,还有啥事瞒得过你。《通知》明后天就到,干得不好被抹了。”

令狐阳脸上也跟着一乐:“哦哟!升了官嘛还故意说抹了呢!”

奉志纠正道:“升啥?到市委做办公室秘书长,平级挪动。”

令狐阳说:“唉!你这人咋想的,鸡头不当去做凤尾。也就名声大点。在这儿,人家给你提包包,到那儿,你给人家提包包,值不得。”

奉志没把令狐阳的嘲讽当回事儿。进城后碍于上下级关系,他面子上得端着架子镇住令狐阳这帮猴三,内心还是想听这些敝口话受用。人生就是一场戏,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转换角色,红脸白脸都得唱,难得的是不装扮,演一回自己。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有时真还眼红令狐阳玩世不恭的样子,那是多轻松惬意的心情。平日里刘强看不惯令狐阳,说他吊儿郎当,横看竖看脱不了土匪的原形。奉志不同意,甚至认为刘强是在骂自己。自己也是从乡村黄泥巴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走泥泞路,没有几个好姿势,总是东倒西歪不好看。那些年,乡下就是贫困的代名词,乡下农民有吃的就是最大的幸福。乡村干部能让农民吃饱,就是最大的政绩。没多的心情来讲究自己走路说话好看不好看。就是后来到县上,一帮部局长走到一起,也是从学校出来的是一堆,乡下干起来的自然凑一堆。今天邀令狐阳过来,就是想解开衣襟,闲扯放松,巴不得听一听令狐阳不忌口地乱侃。

奉志说:“把你那普九的事,搁到以后对刘强说去。今天我们就闲谈聊斋,就吹你娃儿怎样被婆娘扫地出门的。”

说是闲说,奉志还是牵挂着这个兄弟。刘强多次拿令狐阳的生活作风说事,奉志总以没凭据给推了。而今自己要走了,还是想借这机会从侧面提个醒,让他别为一个女人误了正事。

令狐阳听说闲聊,正合他口味。这些年,哥俩成了上下级,生分许多。令狐阳一看见奉志那张板着的“死人脸”,心里就凉了一截,没了亲热逗乐的兴致。端端正正说话,端端正正办事,脚手差点弄僵硬了。今天难得哥们间说点热乎的话,偏偏他又提起那烦心的事。大男人被婆娘撵出家门,丢人已丢大了,还要你谈“获奖感言”,这不哪只脚痛踩哪只脚!原本想借机奚落几句这个压着自己十几年的上级哥们儿,还未开口就被他拧住耳朵要交代。令狐阳得想法换个话题:“不说这个,说点别的行不行?”

可奉志偏说:“先说这个,完了再说别的。”

令狐阳挠挠头说:“就是上次私购教材惹出来的事。就那几天,脚烂屁股肿,祸事一齐拢。我到省城去找人磕头作揖说好话,车走到半路上,又把人撞了。龙寨小学的肖凯自杀,家属闹得学校停课。盛琳那个妈也怪,偏偏选中那两天死了。我像个车车灯,一会儿省城,一会儿县城,一会儿龙寨,人累得头昏脑涨。等把龙寨的死人处理完,大家闹着要回城,我一上车就睡着了,糊里糊涂被拉回城里,忘了去给丈母娘送葬。就这事儿,被逐出家门,还闹得满城风雨。”

奉志悠闲得像听评书,等令狐阳话停了,小孩抽陀螺样,又甩起一鞭子,让令狐阳的舌头又转起来,他说:“听说你到了龙寨小学都不到山上去,有人提醒你丈母娘死的事,你还嫌人家多事。”

令狐阳真像被抽了一鞭,舌头不停翻转,急赤白脸地辩道:“你从哪儿听来这些话?我人都快累散架了,还有心思去嫌这嫌那?”

既是闲聊,没必要弄得十分清楚。奉志提醒令狐阳:“娃娃都大了,别图一时之欢,害你一辈子。”

此话被令狐阳逮了个正着,抓住奉志早婚早育的后悔事,反过来讥笑他:“你认为个个都像你那样,只图一时之欢,后悔一辈子。”

奉志也笑了,想不到一句正话,反被他拿来嘲弄自己。索性把话挑个半明,告诫他别再往前走。说:“你别跟我打哈哈,有人正盼着你出事,到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令狐阳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有好多年没在你这个领导面前笑过了。说到一时之欢,到底是指当官,还是指娶婆娘?我看两样都差不多。”

奉志见他抓住“一时之欢”不丢手,明是欺侮他娶了个乡下婆娘没工作。半是自嘲半是嘲笑令狐阳:“我那个乡下婆娘,虽是没工作,也没胆子把老公撵出门去。你那个婆娘有工作,也有胆子把你娃儿撵出去。”话到此一转,“哎,我问你,盛琳当初咋看上你的?”

令狐阳想了想说:“大概是图我胆子大,喔,对了,我学习成绩好!”

奉志禁不住笑了:“胆子大我信,你娃恁野的人,还学习好呢?”

令狐阳自己也笑了,说:“那是我妈怕我当土匪不走正路,编个苦方收拾我。生前给我一个信封,里面弯弯拐拐6个字,还再三叮嘱我,千万别让人晓得了。说等我有一天认得了,就够我受用一辈子。我当是藏宝图,不敢对人说,自己发奋读书。等我认得时,才晓得是妈妈一片苦心,上面就六个篆字,勿做匪,多读书。我现在又用来收拾儿子,还很管用。”

奉志哈哈大笑,问:“这事儿你婆娘晓不晓得?”

令狐阳提到婆娘二字心里就梗,摆摆手说:“不说婆娘的事了,说点其他的。你走了,哪个来当书记?”

奉志说:“可能是刘强。先前市上袁书记还看不起他,最近态度变了,几次在会上表扬他,若不出意外,肯定是他了。”

听说刘强当书记,令狐阳默然不语。

奉志劝慰他:“你注意一点就是了,我还在市上,他不会太过分。”

令狐阳说:“我个人倒没什么,只是干事憋屈。今后他支持的话,我多干点。不支持的话,我少干点。实在不行,拍拍屁股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奉志劝道:“想开点,无论谁当领导,都需要人干活。像你这种拼命干活的人,谁都会喜欢。”

令狐阳淡淡一笑:“别人喜不喜欢,我倒不在乎。人活起只要自己乐意就行。你知道的,我没官瘾。只是生就一个倔脾味,遇事爱争个强,生怕干不好被人瞧不起。有时我也在想,这样做对自己有啥好处?混日子,当耍官,你当得来,我也当得来。可你不愿当,我也不愿当。这做人啊!古人说难得糊涂,其实就是糊涂不了。当年,你和郑书记想方设法把我哄到教育上,我迟迟不愿答应,就是把教育上的难处看得明明白白的。我要是不干,有的是理由,无权无钱无心干,谁也无法责怪我。大不了像郝仁那样,到头来挪个位置,照样生活得好好的。可一接手,见学校烂起那个状况,不干又看不下去,想把眼睛闭上都不行。这有点像下象棋,看人家下棋,明知输赢关自己屁事,可一看到下臭棋的,心里就鬼火冒,非得上去露几手才行。这人啊,真难糊涂。”

奉志“唉”了声,深有同感地说:“你说的也是,人总爱显摆,婆娘长漂亮了,都要带到街上多转两圈。”

奉志接过之前话题继续讥笑他:“你看看现在社会上,两口子分手的,十之八九是男人不要女人。唯有你稀奇,被婆娘一脚踹出了门。是我呀,吐口唾沫淹死算了。”

令狐阳厚着脸皮说:“你别高看我,决不会怄气自杀。我自小不会怄气,这是跟我妈学的。我妈死那年,家里穷得啥都没有,她又病倒在床上。我和我妈谁都不哭,没钱弄药,妈咬牙忍着,再痛都要挤出笑来安慰我,说懒娘教出勤快儿子来,你看我们家阳娃儿什么都会做,娘多享福啊!我知道,娘怕自己哭出来,引起我哭,只有忍痛笑。我也得笑。我说娘,你说错了,是懒娘教出勤快女来。我是个大男人,是养家的。我得让妈知道,家中还有个男子汉撑着。山上不缺柴,不缺水,每天一早,我把火塘烧旺,把吊锅里的水掺满,端碗开水搁在床前,跟妈说声,就出门上学去。回家时,不管是到保管室借,到地里刨,或是林子里寻,还是到队里向其他人家讨,总要把吃的弄回来。哪怕是几个鸟蛋,煮好了倒上咸菜水,给妈端去。妈总是笑着接过去,一看有多的,她就吃下一半。若少了,她就推说没胃口,叫我吃。我就得出去想法再弄点什么回来,煮好了,娘俩再一起吃。捉山耗子的本事,就是那时学会的。”

奉志不信,说:“你娃儿心硬不哭,我信。说你妈不哭,我不信。”

令狐阳伸出小拇指:“这个才撒谎。我妈临走那天,不知咋的,她精神特别好。我说头天还有点洋芋,大冷天不想出门,可她总想支我走,说自己想吃点肉,叫我出去寻寻看。她越是催我,我越是赖着不出门。说来也怪,就这时候从下边院子传来一阵狗叫,跟着有人吼,狐狸拖鸡啦!周围都吼了起来。我拎起棒槌出去。你见过狐狸拖鸡吗?它不像狗样用嘴叼,那样它跑不动。它是把鸡咬死后,搭在背上,用那条大尾巴卷过来护着,伸直脖子奔跑。当时,那狐狸正向我坎下跑来,见我一下从屋里窜出来,它愣了一下。就那一瞬间,我一棒槌下去,把它打翻,再一棒槌下去,砸中脑壳,四只脚伸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我跑下坎去拎它尾巴,它的头突然一下弯过来想咬我,原来在装死。终因伤势太重,动作慢了点,被赶过来的队长补上一锄头,头一歪真的死了。我拖了几下,没拖动。队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野物跑上门来送死,不是好兆头。’突然对着我吼了一句,‘阳娃儿,你还不回去看看你娘!’我当时没听懂他话的意思,欢天喜地跑回家。进门就喊:‘娘!你有肉吃啦,我打了个狐狸,好大一个。’娘的声音很微弱,仍带着笑容,断断续续说:‘无娘儿,天照顾,我阳娃儿傍着壁子都能长大……’她万般不舍地看着我,脸上仍挂着笑容。真的,笑着咽的气……”令狐阳说完,已泪眼模糊,声音哽在喉咙说不出来,低着头半天不吭声。

奉志也跟着伤感,最后还是打破沉默:“过去的事不说了。我真服了你,遇事不知愁。不过,站起生娃儿,太大意了也怕不行,警防到时你想笑也笑不出来。”

令狐阳见奉志正儿八经说,也应道:“这话我信,望我背时的人肯定有,丢官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只要不危及性命,我都认了。我妈说,只要我好好读书,不当土匪,干啥都行。没有非得要我当啥卵官。实在混不下去了,回去打山耗子吃,手艺还在。”

奉志听令狐阳这么一说,心情有些沉重。为转移话题,指着对面楼上的菊花说:“你看对面菊花开得多好。”

令狐阳瞥了一眼,不以为然,说:“还是山上的野菊好,药味足,清心利头。”

3.

奉志调了。刘强的任命是主持县委工作,如同下操时,喊了声“预备”。照理说,有人免职就有人任职,通常两项是一起研究,偏偏这次怪哉!任职的慢了半拍。

刘强缠住下来检查普九工作的郑华打听,经不住再三探问,郑华只得隐隐约约露了点口风,说有人反映他生活作风不检点。跟谁?他不好点明。更紧要的是,不知是谁把刘强在县长接待日出的那些事儿,当笑话摆给市委袁书记听了。据说当时袁书记皱着眉头说了句,这小子还差点火候。

刘强听了喊冤,说接待日早就取消了。要郑华一定在袁书记面前多多解释,说你是了解我的。

郑华安慰他说:“已瞅机会解释过了,不然连主持工作都没你的分。关键要把工作主持好,特别是这次迎接省上对普九的检查验收,是代表全市,一定要做好,用行动来证明你的能力。”

郑华一句话,给刘强卯足了劲,把宕县普九迎检气势一下轰起来了。

刘强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除了县上四大家领导,凡与普九沾边的国土、建委、财政、人事、公安、司法……甚至连广播电视都悉数叫齐,挤满一会议室。郑华亲自督阵,口号一个,万无一失!

会议先由田智照稿子细数这几年的工作成绩,特别突出郑华任县委书记时打下的基础。郑华不时点头或含笑表示认可。

然后是令狐阳汇报迎检的准备情况。令狐阳一直嚷着说,普九是政府的责任,要他来负责准备工作,是母鸡孵鸭蛋,管别人家的闲事,不晓得是哪些当官的喝醉了乱点鸳鸯。令狐阳多次反对,每次反对无效。他说该县长抓,人家还说他是不是嫌官小了。无奈,也只有癞蛤蟆垫床脚,憋着一肚子气来顶起。

听到刘强点名他汇报,他把去年市上燕宏来检查后的情况囫囵说了一遍,然后说:“若是按文件要求,我们还差很远,是不是县长向上面申请一下,再干一两年后接受检查,那样过关把握大些。”

随郑华一起来的燕宏一句话斩断:“这是省上抽签定的。延期的事儿谁都别想,好好说准备工作的事。”

刘强不满意令狐阳临阵缩头,斥责他:“令狐阳你还有没有章法?上面来检查你的工作,你还要给上面定时间。干脆连标准、结果,你都一下定了算了,上面不来人更省事!”

郑华也诧异令狐阳今天咋的了?从不怕事的人,咋会怯阵?说:“办事最怕没信心,这么多年的工作摆在那里,全省都知道,你还担心通不过?若你都通不过,那其他的县不愁死了?”

令狐阳一句话被几位领导拧住耳朵教训半天。令狐阳不是怕事,更不是没自信,从来做啥都牛皮烘烘的,实在是不想普九早点结束。有这个压力,教育上要点啥,那伙人像被枪逼着,即使不情愿,挤牙膏样都要挤一点出来。若是说声合格,你恐怕连人影子都见不着一个,更不用说为学校要这要那。可眼前架势,像乡下姑娘出嫁,阴阳看了期的,不嫁都得嫁。令狐阳一脸无奈,说:“实在要验收,随时都可以来。但要保证合格,除非刘县长亲自抓。”

刘强很不满意令狐阳今天的表现,装疯卖傻的故弄玄虚。眼神逼着令狐阳说:“你要说什么,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

令狐阳心想推是推不掉的,只能小娃娃过年,抓住机会多要点“压岁钱”,放开胆子说:“去年市上检查后,县委政府也是在这个屋里表的态,会后两泡尿一屙,全忘了兑现。”

刘强心里有数,当初没想到今天他会主持工作,会后是他打招呼下去叫慢慢来。现在令狐阳一提出来,无论他想做啥,到底是自己理亏,是得重新来一遍。对令狐阳说:“过去的事,你该当着奉书记说。今天你只说你还差啥。”

令狐阳拿起桌上的本子,差的东西他都拟好,照着本子只管念。

教师还差近三千人。实验室和图书馆,除了公路沿线少数几个学校外,基本没配。教师宿舍差一半。学生宿舍基本没有。基建欠债三个亿……

刘强听到这些,整个脑袋连痛带涨直到麻木,打断令狐阳的话说:“你别去背你那个烂账,没有哪个县能全部达标。我只问你,过关的最低要求?”

燕宏出来劝令狐阳:“验收标准是一个奋斗目标,许多事儿不是一下就能达到的,如中学要四百米跑道,就是在省城也很难找到几所中学能达标。我们就眼前经过努力能达到的把它办好。只要我们尽了全力,省上领导也会高抬贵手。”

令狐阳白了他一眼,暗骂这个教育上的叛徒,不帮着教育上争取资源,反倒和起稀泥来。可眼前主要的对手不是他,忍住气说:“就按刘县长说的最低要求,我们都办不到。”

郑华见令狐阳口气软了,饶有兴致地问:“你说细点,最低要求肯定要保证达到。”

刘强见郑华开口了,马上表态:“行!你就说最低要求,凡是能办到的,会后我安排宋书记给你落实,不办的,他用政治纪律治一治。你说。”停了一下,怕令狐阳口张大了,又补了一句:“最低要求啊。”

令狐阳要的就是这股劲,教育上的数据都在他肚子里,张口就来:“运动场地也不说四百米圆形跑道,最低每个学校都要增加才行,让人家看得见你做的工作在哪儿。”

刘强记起去年说过这事儿,问令狐阳:“去年不是定了的吗?”说完又想起了,是有一些区乡来请示过他,他答复说叫令狐阳自己去划。不待令狐阳开口,对一旁的王伟说:“这事你来办,通知各区乡书记,就近尽量调剂划拨,一周内完成。”

令狐阳补上一句:“人家检查时要看土地证的。”

刘强转眼对国土局长说:“这是你的事。划到哪儿,你办到哪儿。”国土局长答应爽快:“县委定了就是。”

令狐阳接着说:“教师缺这么多,不说全部配齐,至少你得保证在国家教育部复查时配齐。”

刘强丢下笔说:“行,我汇报时当着省上领导的面保证。”

令狐阳说:“人家要看文件的。”

刘强说:“那也行,人事局张局长把文件拟好,尽快发出去。”

令狐阳继续提要求:“教师宿舍,每人至少有一间寝室,结了婚的有套房。初中住校学生至少应有学生宿舍。全县一时达不到,最低要求公路沿线的要达到。”

刘强对钱友说:“在教育附加中作重点安排。”钱友点头苦涩地笑笑。

令狐阳晓得他在应付,晓得了也没法,只好说下一步:“实验室和图书馆,至少公路沿线的学校要配齐。”

刘强又是一指钱友,说:“挤点钱出来解决。”钱友又在点头又在苦笑。

令狐阳说:“还有十几个学校的饮水问题,要马上解决。”

刘强问:“他们现在没喝水呀?”

“靠天上落。”令狐阳说。

“要多少钱?”

“五百万。”

刘强转头看着钱友,钱友说:“只要不是验收必查项目,是不是往后推一推?”

刘强点头表示赞成,说:“先出个文件,明后两年内解决。”说完又问令狐阳:“还有啥?”

令狐阳说:“还差钱还债……”

不等令狐阳说完,刘强接过来说:“你下来找钱友,务必保证验收过关。”接着下结论:“我们是全市第一个接受验收的县,袁书记、郑市长、燕局长都拿眼睛盯着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令狐阳,今天你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啥都满足了你。若还是不能过关,你该怎么说?”

令狐阳感到为难,你这是最低要求,万一省上要求高一点,我能保证个铲铲?心中这样想,嘴儿随口说道:“我该咋说?”

田智笑着补充:“就像戏剧中那样,你要立下军令状。”

令狐阳微微一笑,说:“那好嘛,我就立个军令状,若是验收过不了关,就由刘县长喊一声‘推出去斩了’!”潜台词是,过不了关总不会要我的命吧?!

第二天,令狐阳把涉及的学校校长、教办主任请回来开会。他把接收检查验收的各个环节,仔仔细细地做了安排,细到中午的招待咋个安排,要求有地方风味,上呷酒罐与当地名小吃。如龙湾区要上心肺汤圆,龙寨要上鲜菇、野兔等。

欧启从财政局回来,悄声在令狐阳耳边嘀咕了几句,说钱局长只表态划五十万过来,做什么他不管,包干使用。令狐阳咬住嘴唇没动气,这点还不够打发公路沿线要债的揽头。他问:“买实验设备的钱,一分没给?”

欧启点头说是,并转告钱友的话,说刘强那里就别打电话了,给五十万就是他定的,财政实在挤不出钱来。

散会后,令狐阳把刘君找来,叫他清一清,有哪些中学买了盛琳的大米?凡是没结账的,统一结算把钱交给教育局应急。若盛琳问起来,就说钱交给她老公令狐阳了。

4.

又是一个月圆夜,令狐阳在出租屋没法入睡。几次坐起来,从枕头边找出《象棋残局》,翻了几页,死活看不进去。干脆熄了灯,圆睁着双眼看月光从窗外树缝透过,照在桌上一堆方便面空盒上,留下光怪陆离的黑影。时至初冬,苍白的月光平添几分寒意。令狐阳斜倚床靠上,桌上光影被风挑逗的不能自己,人也被光影撩拨得心乱。

刘强的食言和钱友的难处,他早就想到了。昨天,就是摆个姿态逼一逼他们,为教育争取一点是一点。令狐阳心里比眼前的月光还透亮,普九检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包括过去市上查的,现在省上要来的,以及今后国家的复查,没有他令狐阳照样会过关,可过了关又怎样?令狐阳眼前浮现出那些赤着双脚抬水的学生娃娃,水泥板上一堆稻草,草上几片竹席,乱堆着的一床床发黑的床被,墙角的老鼠洞……

就在刚才,盘山小学阮校长打来电话,要求令狐阳到他们山上看看。快下雪了,揽头听说省上头头要来验收,扬言若不支几万块钱救急,马上就锁门。阮校长带着哭音求令狐阳,无论如何解决点钱,不然教室锁上了,学生在寒风中可受不了哇!

令狐阳“唔”了一声,说一定想办法,话完关了手机。想到阮校长说的事,绝不会只此一个学校有。省上要来检查的事,保不住全县都传遍了,到时全县到处都锁门,不光是省上检查团面前难堪,学生娃娃在寒风中也受不了,用钱怕是搁不平,还得要有一些硬手段才保险。拿出手机给公安局兰局长打电话去,说:“老兄,这次可要麻烦你了。”

兰局长很客气,说有事尽管吩咐。

令狐阳把心中的担忧向他说了。兰局长说:“这好办,你明天开个名单来,到时候我叫各个所长,把揽头们叫到派出所来问事,保证没人去学校锁门。”

令狐阳赶紧办招呼:“你不能乱关人啰,是我们欠人家的债。你这一关人,学校工程今后没人敢做了。”

兰局长打起哈哈说:“老兄,哪能拿学校说事儿,那些狗日的揽头,毛病一抓一大把,什么赌博、嫖娼、斗殴都行,反正不攀扯你学校可以嘛。”

令狐阳嘻嘻一笑:“拜托了!”

关上手机又觉不妥,压住揽头不是长久的事,我把这债务埋着也不行啊!又把电话打到盘山小学,问阮校长:“你一年收的勤工俭学费用到哪儿去了?”

阮校长小心回答:“一年就十来万块钱,山上穷,多少学生交不起。”

令狐阳不相信:“龙寨乡也是山区,一年都有好几十万,你们两个学校学生数差不多,咋差别这样大?”

阮校长语塞了,这个这个支吾半天,终于说出来:“我这儿教学质量差,初中别说收外地的高价生,连本乡的小学毕业生都到外乡去了。”

令狐阳问到质量为何差时,阮校长抱怨起来:“条件差,没有老师愿来。全乡教师中,十有七八是代课的,别嫌水平差,还拿钱找不到人。代课金全是学校自己解决。每年自收那点钱,给揽头支付一点,剩点钱支代课金就差不多了,什么班主任津贴,课时补贴,想都不敢想。”

令狐阳愣了一会儿,突然发问:“省上检查的来了你怕不怕?”

阮校长嘿嘿一笑,说:“令局长,你开啥玩笑,省上验收到我这儿来?那不把你的脸丢尽。若是依我的,我宁愿不当这个校长,都想请他们来看看,争取拨点款解决困难。”

令狐阳想起他那里吃水困难,上次给了五万元,不知问题解决了没有?问他:“水解决没有?”

阮校长只管道谢不已,说:“全靠令局长给钱,现在水引来了,以后冷天热天,学生再不用到山下河沟抬水了。”

令狐阳最烦人谢他,钱又不是他的,公家的钱办公家的事,谢他干啥?打断阮的道谢声:“说了好多回,不要谢这个那个。再多的钱给你,只要好好用在学校上面,用不着谢哪个。除非像上次私人捐款,你才该谢。”听阮校长把“谢”字改成“好”字了,令狐阳说,“你叫修学校的贺揽头给我来个电话。”

放下电话,阮校长的话还在耳边响:“宁愿不当校长都想请省上领导来看看……”

窗外一阵风过,桌面上树影一阵寒战。令狐阳感到背脊寒意入骨。起身把台灯打开,拉上窗帘,将阴浸的月光和让人心乱的树影一并推出窗外,扯过被盖拢在怀里,闭着眼睛又想起了那句话“不当校长都想请领导来看看”。

令狐阳正纠结,“砰、砰”一阵砸门声,令狐阳立起身来,猛地拉开门,正要发作,见是盛琳恶狠狠地站在外面。令狐阳脸上的怒气转为厌恶,轻蔑地转身回到床边,依旧斜倚在床靠上,扯过被盖护住胸前,拿出一本棋书信手翻看,从眼里到心里都没有门外这个人。

盛琳自上次砸了茶园后,一直等令狐阳的讨饶声,不曾想令狐阳这里毫无响动。知道令狐阳搬了家,盛琳的视线也随之转移,只要听说吴媛进了城,她准会来这里悄悄守候,望着哪一天将两人逮个现行,借机降服令狐阳。大半年过去,守了无数次,只见出租屋的窗口灯亮灯灭,始终不见吴媛身影。昨晚又来,见情况有变,该开灯时却把灯灭了,该灭灯时又把灯开了,而且还拉上窗帘。盛琳认定这次不会落空,气势汹汹冲上楼来,一阵乱擂,正想着抓住这女人该先打脸,还是先踢她屁股。门开了,令狐阳的脸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转身把屁股给了她,是打是踢任由她。

屋子太小,一眼观尽,哪来女人影子?屋内散乱的景象处处散发着一个孤独男人的邋遢。

明知扑了空,盛琳仍不心甘,瞅着卫生间紧闭着的门直嚷:“厕所在哪儿?老娘憋不住了。”不等令狐阳吭声,几步跑过去。推开门,里面更空。门也不掩,借势蹲下来挤了几滴出来。

令狐阳耷拉着眼皮,眼睛始终没离开棋谱,由她表演。听她脚步声从卫生间出来,用鄙视的口吻对她说:“戏演完了,各自出去,我要睡觉了。”说着话,眼皮仍耷拉着。

盛琳最受不了令狐阳这不屑一顾的样子,恶狠狠地站在令狐阳面前,指着令狐阳吼叫:“你以为我来请你,呸!老娘还没那么贱。我问你,你把我的米账收去做啥了?想给哪个野婆娘用?”

令狐阳白了盛琳一眼,没事似的说:“教育局借几天,以后还你。”

盛琳跺着脚吼:“老娘挣的钱,你说借就借了,老娘今天偏不借给你。”

令狐阳冷冷一笑,说:“钱都用了,你不服,到法院告我。”

盛琳一下毛了:“借你二爷那个铲铲!”呼的一声,将床头柜上一堆没扔的方便面盒,连汤带水全戽到床上。不等令狐阳回过神来,转身摔门而去……

5.

省厅的余佳丽处长而今升为副厅长,在宕县分界处被令狐阳接着。经余佳丽介绍,这次来的除了省厅的几位处长外,邻近的南郡市来了一位局长,外省来了一位副厅长考察。说是学习,与监督也没两样。

验收工作在晚饭后启动,刘君领着三个工作人员,各端着一个透明塑料盒子进来,里面分别按山区、平坝、城镇分类,装满写有学校名称的纸团,抽着的学校重点详查。工作人员路过时,田智用肘碰了令狐阳一下,低声问:“有把握吗?”

令狐阳点点头,偏过头低声说道:“每个盒子里都只写有一个学校。”

出于礼貌,余佳丽请外省来的客人薛副厅长先抓阄。薛副厅长略加推却,伸手在第一个盒子里拈出一个纸团,打开念道:“龙寨小学!”

众人禁不住“哗哗”鼓掌。礼貌、庆幸、狡黠,各种情感间杂,让掌声怪怪的。

轮到余佳丽,她微笑着将手伸进端上来的第二个盒子,两根手指轻轻拈出一个纸团,慢慢打开,笑容慢慢消失。她将字条递给旁边的薛副厅长看,薛副厅长笑了,说:“余厅长洁白无瑕。”引起余佳丽脸上重现笑容,将纸片举起左右展现,原来是一个空字条。

众人先是一愣,见余佳丽满脸含笑,毫无责怪的意思,大家也报以一阵笑声,齐呼:“重来!”

余佳丽又举起她那纤纤玉手,把已退后的工作人员招来,重又拈出一个纸团。展开高声念道:“龙安中学!”话声落,一阵掌声爆响。

接下来是南均市的周局长,他笑吟吟地伸手在第三个盒子中拈出一个纸团,展开弹了一下,朗声念道:“龙安中学!”

刹时,全场肃静,眼光齐刷刷盯着令狐阳。

令狐阳几步上前去,解释说:“装错了的,城镇的装到山区了,一时找不着,又补写了一个。”

刘强瞪了令狐阳一眼,当他的眼神扫过来时,曹达悄悄地隐在欧启身后。只听令狐阳连说:“重来!重来!”

随着周局长“八庙小学!”的宣布声,掌声响起,抽签结束。

令狐阳出来,见曹达正在训斥刘君。刘君嘟着嘴,不敢言语,用眼神向令狐阳求救。令狐阳不想训人,眼前一大堆事要做。他对曹达说:“这事以后再说,马上通知下面学校做好准备。”

在回去的路上,刘君忍不住向令狐阳叫屈:“曹达亲自装的盒,出了错却来怪我。”

令狐阳正想安慰几句,手机响了,是刘强打来的,张口就是一顿暴训:“一个字条都写不好,不是光板,就是重写。你们在搞啥名堂?明天再出现这类事,拿你是问!”

令狐阳淡淡一笑,没理会刘强的训斥,关了手机对刘君说:“曹达这样做算是客气了,只是出一个小洋相,他当真是乱写几个学校的名称在上面,你我今晚觉都别想睡了。”

第二天,令狐阳早早来到曲江宾馆,陪客人用餐后,把刘君拉到一旁问:“运仪器的车谁在落实?”

“是曹达在外面请的。怎么了?令局长。”刘君说。

令狐阳眼睛忽闪忽闪,提醒道:“你今天跟他一起,多个心眼儿,遇事跟我打电话。”

刘君摸摸后脑勺“唔”了一声,对令狐阳的提醒,仍是不解,嘀咕道:“未必有人来抢?”

令狐阳陪两位厅长做普查,沿着国道线上的学校挨个挨个地看。当走到第三所学校时,刘君来了电话,气急败坏地告诉令狐阳,运仪器的车坏了,正在等修理工来,问怎么办?

令狐阳微微一笑说:“听曹局长的。”

不一会儿,曹达打电话来说,运仪器的车坏了,下一个学校的仪器图书不能送过去。

令狐阳说了声:“抓紧修,好了马上打电话来。”挂了电话,令狐阳找到田智,悄声对他说:“运仪器的车坏在路上了,下一个学校会没有仪器图书看了,得想法子稳住客人。”

田智问咋办?令狐阳说:“这里过去不远是盘山乡,那里有几个汉阙,是国家重点文物。我们邀请客人去看看,稍作停留,等曹达那里车修好,仪器图书布置好了,我们再往下走。”

田智想来别无二法,点点头说行。两人一同来到余佳丽面前,田智说:“今天还早,这边有几个汉阙,是国家重点文物,国内外不少人专程来参观考察,你们走到这来了,要不要顺便去看看?”

令狐阳鼓起腮帮子向客人吹嘘。汉阙是同故宫一批公布的重点保护文物,历朝历代当宝贝守护。旧时学子进京赶考,把阙上的铭文拓片,作为贵重礼品进奉京官。拓片在民国还卖100两银子一张……听说这景观近在咫尺,众人自然乐得一观。一行人调转车头,离开国道进入县道,往盘山乡而去。

6.

来到阙前观看,果然精妙绝伦。阙的上部浮雕人物、车马、狩猎图案,四角力士背负,姿态雄伟。阙盖四角刻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阙身饰有云气仙灵、珍禽怪兽。构思新颖,雕刻精美,刀技纯熟,刀法刚劲,图像生动、有趣。众人为汉阙的艺术感染力和浓厚的生活气息深深折服,赞叹不已。令狐阳又是解释,又是答疑,忙个嘴儿不停。

这些人毕竟是长官不是游客,久待不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田智焦急地不停看表,眼看客人游兴已尽,去意渐显,可曹达的电话仍久久不来。田智把令狐阳找来,问:“客人要走怎么办?”

令狐阳指指远处,说:“那边还有一个双阙,过去再耽搁半个小时,然后就近找地方吃饭,下午再检查,到时啥事都办好了。”

两人又来到客人面前,不由分说把这客人径直带往双阙。

双阙在一个山梁上,旁边是一条古驿道。正当众人在观赏双阙时,盘山乡小学校长阮良和修学校房子的梁揽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不经招呼,对直拱到客人面前。一番自我介绍后,阮良热情得近乎哀求,千万请各位领导到学校坐一坐,喝口水歇歇气,指导指导工作。不知是谁的指点,梁揽头竟缠着薛副厅长说个不停。

薛副厅长问:“你们学校在哪儿?”

梁揽头顺手一指:“下去跨个沟就到了,教学楼的房顶都能看见。”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山腰,一派苍翠掩映下,一栋大楼傲然独立,青瓦红墙,如一团火焰熊熊燃烧,兀的让众人眼前一亮,心头热乎起来。薛副厅长与余佳丽只当是主人刻意安排好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哪里都是看,就近看一看也可以。两人向田智招呼声:“过去看看!”迈脚就转过去了。

田智拿眼神望着令狐阳,令狐阳回话:“那个学校变化大。”

田智只好挥挥手,让阮良前头带路,直往盘山乡小学而去。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挣扎了好一阵,终于喘着粗气爬进操场。近看大楼,另是一番景象。大楼坐北向南,四面红砖清水上顶,小青瓦大坡面防漏屋顶。木制门窗,清漆本色。三楼一底,每层四间教室,间杂两间教研室。楼前操场新辟出来,尚未硬化,裸露褐色石骨子,面积不大,将将就就划一个篮球场。中线为界,两个班正上体育课。两副篮板架横卧坑旁,坑里水汪汪晃动着过往人影。车门打开,双脚尚未踩实,阮校长就呱呱嗒嗒介绍开来:“这是我们新修的教学大楼,这是我们新修的操场,这是我们新……”客人们的眼光随着阮良的手指不断新来新去。

余佳丽被跑步的学生们吸引住了,眼光随学生脚步转了一圈,颇有感慨地对令狐阳说:“你看看这些孩子,没有几个人的衣服合身,不是大就是小。”

令狐阳见惯了这些,说:“山区穷,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头年大,二年好,三年自然小。细娃长得快,难得有合身的时候。”

余佳丽听后,默默离开。

随着阮良东指西指,一群人东看西看。

为节省时间,令狐阳提议:让客人们分头看。阮良陪薛副厅长看新楼。

令狐阳陪余佳丽看旧校舍。

旧校舍是座老庙,余佳丽在庙门前停下来,指着庙问:“有多少年了?”

令狐阳说:“不知道,县上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建新楼时不准动一匹瓦。”

他们步入庙内,里面是学生寝室。一间房门上写着“男生寝室”,见门虚掩着。余佳丽推门进去,紧靠壁子是一排用树棒棒拦成的通铺,稻草上面是一溜青篾席,被盖叠放整齐。

余佳丽走过去捻了捻微微发硬的老棉絮,问令狐阳:“冬天行吗?”

令狐阳在山区长大,回道:“实在冷很了,只有早点放假回去烤火。”

下课铃响了,学生蜂拥而出。伙房外很快排起长长的队伍。

余佳丽也凑过去看,大多数学生端出来的是洋芋、红薯、苞谷饼。碗中少有几颗米的。伙房在卖五分钱一碗的菜汤,打汤的人不多,大多数是到开水桶前接水,就着家里带来的咸菜下饭。

余佳丽弯下腰问正在接水的一个男学生:“你不去买碗菜汤喝?”

男学生抬起头来,突见美丽的“阿姨”看着自己,脸瞬时红到耳根,重又埋下头走到一边,旁边的同学替他说了:“他是超生子女,家里罚了款没钱。”

余佳丽带着歉意转向另一位喝白开水的同学,问:“你呢?”

这位先还脸带笑意的男同学,一下默然,背过身独自走了。阮校长偏过身来悄声说:“他妈跟人走了有好几年了。”

余佳丽愣了一会儿,见一位女同学过来接水,穿的花衣服没补丁,估计家境不太差,问阮良:“那她呢?”

阮良对她招招手,喊道:“那位女同学,领导问你话。”

那位女同学抬起头来,满脸羞涩,结结巴巴说:“钱用完了。”

余佳丽关心地问:“家里给了多少?”

“每周一块钱。”女同学见“阿姨”和蔼,说话也平稳下来。

余佳丽说:“买汤该够了?”

女同学脸又是一红,说:“交了勤工俭学费。”

旁边有同学插话:“她是班干部,要带头交。”

余佳丽转了转眼珠,没让泪珠掉下来。取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戴上后对阮良招招手。

阮良以为是问开水桶的事,炫耀说:“这是我们新买的,新安了自来水,真正的自来水。山上接下来的泉水……”

令狐阳打断他的话:“余厅长要问你话,你说了半天不嫌累呀!”令狐阳很不满阮的表现,让你诉苦呢,你却不闭嘴儿地炫耀,哪个没见过你的新开水桶。

余佳丽问阮良:“你新买的这么多,哪来的钱?”

阮良这才回过神来,语调低了八度:“嘿嘿,我们山上穷,从学生身上收点都不多。”指指令局长,“上面给一点,信用社贷一点,余下的就靠揽活路的垫了。”话完,也不管余佳丽同意不,冲着梁揽头喊起来,“快点过来,领导问你欠款呢!”

梁揽头小跑过来,还未开口,余佳丽摆摆手止住:“不说我都相信,说了我也帮不了你大忙。我回去后给你们解决点钱,好给学生买床。”

阮良连忙说:“你千万别拨钱来,拨来了我也要不成。”

余佳丽好生奇怪:“为什么?”把头掉向令狐阳,想从令狐阳那里找答案。

令狐阳说:“学校欠贷款,外面来一笔扣一笔。他想你直接买床给学校。”

阮良连说:“就是就是!上一个信用社主任,就是为不扣款被抹了的,再不能害下一个了。”

回去的路上,薛副厅长问令狐阳:“我没看见几个教师?好多班都在上自习。”

令狐阳心知肚明,老师是被抽到国道线上的学校充数去了。忙用话遮掩:“这山区条件差,教师不愿来。”

薛副厅长笑着说:“你没说老实话。我听学生说是听公开课去了。”

令狐阳索性哈哈一笑,说:“他们也没说老实话!”

汽车偏偏倒倒晃悠着,将这笑声颠簸得零零碎碎。

7.

检查验收中的疏忽,很快被县上领导知道。到了晚上,田智提醒令狐阳给刘强那儿解释解释,不能代人受过。令狐阳微微一笑,说要解释你去解释。若是我去说,他更不愿听。田智不好强迫,只说声我去也好。

令狐阳还未跨进出租屋,刘强的电话追打过来,言语干燥得一点即燃,声音把手机震得发烫。令狐阳不敢挨着耳边,把它放在桌上由他一个人毛吼,时不时应一声。过了好一阵子,刘强终于吼累了,给令狐阳下令:“……不管你使啥法,必须把影响挽回来,到时若从省上客人嘴里吐出来半个‘不’字,撤你职是轻的,别以为全县人民几年奋斗的成绩,由你一个人抹黑就算了……”

令狐阳直等手机没声了才合上,拿在手中,掂了掂轻重,呼的一声甩到床上。人也倒下去,扯过被盖捂上,棋书也不看了,尽管睡去。

接下来的验收很顺,顺得让人惶然。两位副厅长有时连学校都没走完,就在“好,好”地给予表扬。

最后一个晚上,县上领导聚拢来给客人饯行。明天上午交换意见,照例宴会上应有个实讯。一直到宴尽人散,客人们仍是笑吟吟不吐半句。“好话”说了不少,就没有合格二字。

离开宾馆时,刘强把令狐阳叫到车上,态度软和许多,估计田智已解释过了。刘强说:“那天我火气是大了点儿,你呢,也别往心里去。”停了下,又问,“情况怎么样?”

令狐阳说:“试探好几次了,余副厅长总是说等检查完了再说。”

刘强不满意了:“现在检查完了,今晚你必须去问个实话,我等你的回信。”

令狐阳找到田智,借口余副厅长是个女同志,一个人晚上去不方便,要他一同去。田智死活不干,说哪有几个人一起去送红包的,转身钻进车也走了。

令狐阳不好找局里其他人,人去多了也没用。一个人恹恹地上楼,敲开了余佳丽的房门。

余佳丽见是令狐阳来访,连忙让进屋来。知他是来打听消息的,笑着说:“你别急,我们正说要找你来,你坐!我去把薛副厅长叫过来。”

薛副厅长笑呵呵地进来了,三个人掩上门,关了电视。

余佳丽示意令狐阳先说。令狐阳挤出点笑意来,说:“县上领导要我来问个实话,能不能过关?”

余佳丽看着薛副厅长,薛副厅长说:“女同志脸皮薄,你不好说我来说。”随即把椅子朝前挪了挪,压了压声音说:“这普九呢,若要依《义务教育法》来衡量,你们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合格标准。义务教育要免费的,这一点做不到,只讲普及不讲义务,不算真正的普九。”

令狐阳不解地问:“那你们还来检查做什么?”

薛副厅长头一偏,马上又偏过来,说:“你就不懂了,这普九哇……”

余佳丽见他不了解令狐阳,插上一句:“他哪会不懂,几年前就在省里大会上讲,普九就是争口气,不用考虑能不能过关,只消用这个口号改善办学条件。你说他懂不懂?”

薛副厅长把椅子挪回去,坐正身子看了看令狐阳:“你知道了还问我?”

令狐阳的确没想那么多,真如他妈说的,他就是属狗的,走哪家,为哪家。到了教育上,就为教育抓钱抓物,巴心巴肝把它办好。至于免费不免费,认为那是国家的事,用不着他操心。现在经两位厅长一挤兑,反倒弄糊涂了,傻眉傻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余佳丽怕令狐阳回过神来产生被蒙骗的感觉,会把他那土匪脾气惹发。耐心给他细说起来:“有些话本不该在这儿讲,上面松一尺,下面松一丈。下来时曾厅长反复对我说,验收要宽严适度。太严了,硬逼下面会逼出事来。太宽了,又走不出当前的困境。只要下面尽心尽力了,就要放过关,不能死抠标准。你们算是尽心尽力了,特别是你当教育局长的,更是辛苦。我们没爽快说合格,就是看出来你有想法,不然你不会想方设法把我们往盘山乡引。现在你来了,我们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听了余佳丽的话,令狐阳心里畅快起来,想都没想,一下倒出:“再干一年。你们看见的,下面的问题还多,再逼一下县上领导,教育上日子会好过些。”

余佳丽又说:“若是不过关,你的日子不妙哟!你想过没有?”

令狐阳无所谓的样子,说:“反正我这个局长,也是拉壮丁来的,我不在乎。都说教育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我看没了人们的看重,就成了烫手的炭圆谁也不愿沾手。普九对眼下的教育就如一把保护伞,遮日头挡风雨。宕县的教育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了这把伞。只要说声合格了,刘强那些人再不会多看教育一眼。到时候,你去给他磕头,还不知他在哪个神位上供着。”

余佳丽摇了摇头,说:“你想通了,我们的话还不好说。既不松口通过,又不能埋没成绩委屈了你,薛厅长,你是客人,你来说!”

薛副厅长哈哈一笑:“行!我来说,不跟女同志耍小心眼。”

令狐阳回到家里,脱衣服时一摸,才发觉红包没送出去。想想,也用不着了。他坐在床上,给田智打了个电话,请他转告刘强,省上领导不收红包,说要拿回去平衡,有什么事儿,明天会给县上交流。他不想去沾惹姓刘的,犯不着与他斗气,自己也累了。

曲江起雾了,连带县城挟裹成一团,蒙蒙胧胧没个实样。

交换意见在常委会议室进行。薛副厅长放开嗓门,大谈感慨。他说:“先看了你们沿国道的学校,好得我无法相信,就放在我们省城里也算好的。我坚信这是搞的样板,是各级用钱堆出来让人看的。后来到了盘山乡……”话到这里,薛副厅长端起杯子吮了吮茶水。刘强听他提到盘山乡,自己的心也提到嗓子眼,那是全县出了名的穷困乡,感觉情况不妙,闭上眼睛听他说下文。

薛副厅长继续说:“我彻底服了,因为它真实。在盘山乡那样艰苦的地方,在斑驳的老庙前面,重新打造一个新学校出来,一切都真真切切,连操场都是裸露的。我相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们把差距、欠缺全给我们看了,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我自省了一下,盘山乡做得到的事,我们也应该做到,可也得好好流一通汗水才能做到。我从你们基层干部群众,从学校校长、师生身上,看到了一股劲。我当时没想出来是什么,问余厅长,她说叫‘不蒸馒头争口气’。那个叫阮良的校长说叫‘三天不吃饭,都要充个卖米汉’。我认为还是令局长说得好,叫作‘人好了,豁出命来给你撑起’。这个撑起的劲好!教育靠政府撑起,政府靠群众撑起。至于能不能过关?给多少奖励?那还得靠余厅长撑起。”

话未完,一阵掌声哗哗响起。

令狐阳使劲鼓掌,暗自钦佩这当厅长的真会说话,露屁股现了丑,他反倒夸出个又白又嫩,不让你难堪。

余佳丽最后表态:“宕县的普九工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下面同志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成绩摆在那里,谁也抹不掉。至于合格的事儿,原本不是大事,教育事业发展了,就是最大合格。为了今后评奖表彰,我们需要回去综合平衡,合格是正常的,不合格也是正常的,请县上的同志不要太在意,有了结果我们会及时告诉……”

今天的雾特别浓,会散了,雾还没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