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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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经验与假话

有一种假话像是预言,过去没有的事,一旦说了,保不定今后就有了。

1.

今年冬天特别冷,入冬后没几个晴日,临近年关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雪压塌了好几个学校的校舍。好在是假期,没伤着人。

奉志要找郑华谈谈,教育局长的去留不能久拖。各学校的工程陆陆续续停了工,见天有上访要工钱的。全县排查出的危房面积越来越大,几乎都是D级,必须立即拆除。曹达成天在找奉志汇报,有时与分管副县长一起来。一说就是半天,说的都是同样的内容,要钱要人要地盘。每次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全县的学校挨着说个遍。这书生办事还较真,每次都拿着本本逐条说,说完了,还在上面注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时在某地向某人汇报,只差没让奉志签字画押。

奉志开始推给分管副县长,后来推给刘强。再后来,曹达干脆拖着两位分管教育的大爷一起来找。奉志说钱也好,人也好,又没搁在我兜里,再找也没法。说过去令狐阳没闹这几样,也把局长当得好好的。曹达说这不能比,令狐阳是正式的,他是临时的。

临时的要转正,得郑华点头才能算数。

郑华终于点头了,确定谁当之前,先要定令狐阳的错误性质。几位书记聚在一起,听宋季汇报对令狐阳的调查结果。错误很严重,以至宋季谈起神色都很凝重:“乱占耕地3000多亩,违规建筑面积60多万平方米,调人进城近百人,私签委培合同上千人;长期不抓教学活动;危房垮塌致死三人,二十多人受伤;人心涣散,教师改行四十多人,全都没收改行费。做这些事时,令狐阳目无组织领导,不请示,不汇报,一切个人说了算。”

刘强补充:“对组织处理不满,煽动民办教师轰闹县委,为个人要官要权。”

郑华问宋季:“你们纪委的意见是什么?”

宋季说:“按令狐阳的错误,拿10个人分担都够处分了。可他欠了一屁股烂债,他下去了,谁来还?下面好多工地停工了,天天有集体上访的。上个月还有校长自杀没死的。这个时候把令狐阳处分了,让他一边乘凉去,好像有点便宜了他。”

郑华又问:“有没有贪污受贿的行为?”

宋季回答:“还没有发现。”

刘强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才怪!一分钱没得,他哪来那么大的干劲?”

奉志说:“有没有要凭依据,不能凭分析说怪不怪的。”

宋季一点不见刘强的气,反倒顺着他说:“我也觉得怪,征用城周边的几块地,几十亩面积,竟没有查出一分钱的招待费。查账的人都怀疑,不可能一支烟不抽,一杯酒不喝。”

郑华想了想说:“撤换他,理由很充分,我看他也巴望着我们去换他,问题是谁来干?”

刘强忙插话:“曹达同志就可以。通过这段时间考验,他完全可以胜任。年龄,学历,专业都合乎要求,样样都比令狐阳强。”

奉志不满这种说法:“要说年龄,学历,专业,谁也比不过郝仁。当初还不是把他换下来了。”

刘强回了一句:“总比那没有教过一天书的好。”

郑华摆摆手止住两人,问宋季:“还是你说说看,你做了调查的,最有发言权。”

宋季皱着眉头说:“若是要讲平稳,大局不乱,这种一味乱来的人早就该撤下来了,不然干部不好管。可我又在想,教育上而今这种状况,假设换我上去,恐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照样是乱哄哄的一团糟。撤不撤他,我拿不稳。”

郑华把脸对着奉志说:“你分析看,令狐阳在想什么?”

奉志晓得是必答题,说:“听龙主任说过,令狐阳已做好了撤职的准备,说不定叫民办老师来闹事,就是激怒领导早下决心撤他,用他的话叫早死早超生。”

这话刘强不爱听:“他还想得美,犯了错误,还想掉换好单位,就不能将就他这种人,就地免职。”

郑华又问刘强:“听说年后省上要开百万人口大县的教育局长会?”

刘强说:“正说要请示你,这局长未定,派谁去好?”

郑华明确回答:“曹达在主持工作,当然是曹达去。”过了一会儿,郑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教育上的事复杂,又要高标准普九,又不能增加农民负担,到底路在哪?还得上面拿办法。我看这样,再急也不在这两天,等省上会开完了,我们再根据省上会议精神定。”

刘强刚回办公室,曹达来电话打听会议确定的情况。刘强告诉他,你的事,我提出来了,没人附议。不过,决定虽没有做出来,事情已明确无疑。会上没有一个人为令狐阳说话,连奉县长都没有要他复职的话。郑书记指派你参加省上会议,这还有什么说的。曹达说:“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方便。”

“是这样的,省上通知我们县教育局在会上介绍普九经验,你看我们咋个整?”

“好事呀!你没有写过经验材料吗?”

“刘书记,我才主持工作没几个月,现在去介绍经验,还不是给令狐阳唱颂歌。”

“你傻呀!你把他的事反过来说就对了。就讲怎样纠正他的事。”

“行吗?”曹达担心地问。

“有什么不行的?不放心的话,你找市上燕局长商量去。”

远处几声鞭炮炸响,年味从大街小巷飘出。

2.

新年刚过,曹达买了辆桑塔纳,嫌新车真皮味刺鼻,叫张远买了瓶香水喷洒。第一次到省城开会就很风光,新车新局长,还要在台上发言,还要与省领导合影。发言材料交上去没通过,岂止是没通过,简直是一盒摇头丸,让大会组织者集体摇头不止。曹达被叫了去,问咋回事?经验材料成了批判稿。曹达说:“我们县教育局长换人了,先前那个姓令的,因胡作非为被停职了,县上正对他的错误进行清算。”

“怎么个胡作非为?”有人问。

曹达举了几项,什么“九年一贯制呀”,什么“儿子老子”理论呀,什么“乱铺摊子”呀,全县一窝蜂上了一百多个工程呀……省教委一班人听得津津有味。曹达越说越有劲,连令狐阳成天下棋,不务正业都一并说了。直到开饭时间到,还呱呱嗒嗒舍不得停口。

省教委主任曾文问曹达:“你说了半天,那姓令的错误在哪?”曹达环顾省教委几个头头儿的脸色,一个个表情全是迷惑。受了感染,曹达也迷惑,这些不是错误是啥?未必不够么?

曾文用手敲了敲桌子,说:“这样子,明天第一个安排你讲,但不能念你的稿子。”

曹达惊讶地指指自己的胸膛,问:“我?不念稿子,我讲啥?啥都没准备。”

曾文说:“没关系,就按你先前说的,再说细点,譬如钱是哪来的?三个多亿,一两百栋楼全上了,这就是奇迹。至于他受处分的事,可以不讲,免得大家听了寒心。好!就这样定了。你不是没准备吗?法规处余处长配合你,美女处长给你当秘书。你口述,她给你记录整理后印发下去。”

曹达感到惶恐,才说句:“这咋行!”没等他说第二句,曾文拍拍他的肩膀,领着一帮人走了。美女处长叫余佳丽,留下来陪着他。她笑吟吟地看着曹达,可爱也可恼。曹达只好对她说实话。钱,全是姓令的哄来的。余佳丽问怎么个哄法?曹达说他下去喝酒,像土匪一样,酒碗对酒碗一碰,干了,钱就出来了。越说越玄,越玄越没人信。余佳丽笑笑,摇摇头也走了。

入夜,宾馆歌厅里,霓虹灯闪烁,人影晃动,有人声嘶力竭地吼唱,“……路迢迢,水茫茫,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茗枰茶园里,余茗正把两束梅花插进花瓶。

刘君拨开观棋的人群,对正专心下棋的令狐阳,轻声说了句:“燕局长通知你马上到省城开会。”

令狐阳好不舒服,一来正兴头上,二来听到姓燕的就烦。一句粗话回过去:“开毬的个会!我又不是局长了,叫他安排曹达去。”说未落地,高喊一声:“将军。”身子跟着扑过去,像要把对方老将按在身下掐死。

刘君说:“曹局长早去了。他说不清楚,这才叫你快点去。明天上午要发言。”

是好事!令狐阳拈棋子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问道:“发什么言?”

刘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令狐阳皱皱眉头说:“就是审判我,也得给个罪名。这不明不白的,我去发个什么言,不去!”话落脚,缩回来的手又伸出去了。重重一击,示威样喊了声:“将军!”

龙文章跑来了,说是市委书记找了郑华,郑华找了奉志,奉志安排龙文章来的。龙文章第一句话就是:“你还不快点走!”说完就把棋给他搅了。对方是四大护法中的老大,叫龙头,眼看输了,巴不得搅局借势下台,说声:“算了嘛,这一局我就不赢你了。”令狐阳不干了:“嗨嗨!你想赖呀!输都输了,你还讲狠。”龙头有意气他,说:“我输了么?我输在哪?”令狐阳仍不饶他:“你还不认账,大家看着的,我给你复盘。”

一旁的龙文章着急,平生第一次毛了,吼道:“令半罐,你到底想咋的?安心再背个处分才舒服。”令狐阳见龙文章脸色转青,少见老师这样发威,一下规矩了。看了看表,软下口气说:“没班车了,就是要去,也只有明天。”

龙文章也降了调:“车子已给你安排好了,专车送你去,你下棋伟大。”

令狐阳瞪了一眼龙头,忿忿地说:“你等着,我开会回来再找你算账。”

张远开着新买的桑塔纳来送令狐阳。听说买新车花了18万,令狐阳心里像被人剜了块肉走,坐在车上扭来扭去总说闻不惯那个味。他不听张远解释,硬说真皮味其实就是动物的体臭;所谓香水,不外乎从鲜花中提取的,也就吸引蜂蝶授粉的骚味。从不晕车的他,在路上停下来吐了三次。张远递纸巾给他,擦一次嘴儿他叹一次,一栋教学楼坐塌了。

车到省城悦来宾馆时,东方已发白。令狐阳还未入梦,就被曾文叫了去,问:“准备好了吗?”

令狐阳木头木脑问:“准备啥?”

曾文扭头看着余佳丽。余佳丽说:“我等他到晚上十点,没等着。”转脸问令狐阳:“曹局长没对你说?”

令狐阳摇摇头,余佳丽才知道曹达没说。直接对令狐阳说:“把你们普九的情况讲一下,怎样发动的,怎样集资的,现在动得怎样。总之,怎样干的怎样说。”

曾文很不放心,说:“调整一下,给他半天时间准备,下午再讲。”

令狐阳听说要他介绍普九情况,正好借此在会上喊冤叫屈,两眼放光,印堂发亮,人一下往上窜高了许多,明声朗气地说:“没关系,都在我脑子里装着的。”

曾文不同意,说:“还是准备一下好,下午你第一个发言。”

宾馆的小会议室,边边角角坐得满满的。发言很踊跃,成了大县教育局长诉苦大会。个个来自火热的普九第一线,提的问题烫手,揪心,难堪。

从第一个发言开始,令狐阳听起来就不是滋味。一个个上去焦眉愁眼的,像从垃圾堆里扯出来的叫花子样,灰头土脸,没点精气神。所有发言的人,除了口音不同,都一个腔调,转过去缺钱,转过来缺教师,怨领导不重视,怨政策不到位,怨这怨那,就差没怨父母生他的时辰不对。

少有几个好点的,也就仗着与县上头头关系好,给了几个小钱,在县城修了几栋楼,有几所学校还勉强看得。别看发言时稍有点底气,说声要用普九标准检查验收,一个个双手一推玩太极拳,来个如封似闭,连说看不得,看不得。

令狐阳想看看教育局给他准备的材料,却再也找不着曹达。他早已坐张远的车回去了。

听曾文说话口气,曹达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令狐阳的救命普萨来了,明显煮熟了的卤鸭子,竟还生出了活鲜鲜的咸鸭蛋来。他得赶回去同刘强商量,别让鸡毛真的飞上了天。

没有了材料没有了约束,令狐阳手脚放开,喉咙放开,他顶着风险干的小剧作,终于上了大舞台,还找到了欣赏者。他得重新考虑干和不干的事儿。真个上面认可了,他为啥不干?局长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撤不了。权当被撤了职又捡了个便宜,当一天是一天。索性放开胆子,借这个舞台把他的想法,已做了的,正在做的和将要做的,揉在一起端出来,是好是孬让领导听听。没人鼓掌,他识趣点,回去后别人不撤职,他都提起帽子扔过去还给领导。若大伙听得有趣,掌声响得还可以,他回去放开手脚干。大不了到最后再撤一次职,总要多干几个月。

午休时,令狐阳想了想,在纸上画了几个一二三,再眯了一会儿,下午提前进了会场。

会议由曾文主持,他先连比带画夸了宕县近两年来教育上的大动作,大变化。然后带头鼓掌请令狐阳介绍经验。

令狐阳站起来,像耍猴戏的向四周抱拳摇了摇,放开胆子,敞开喉咙吼了起来:

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说来是中国人“幼有所学”的千年梦想,可从上到下拿不出钱来,是一篮豇豆一篮茄子——两篮(难)。我想起了上小学时,我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再穷,人家的娃娃要读书,我的娃娃也要读书。这话若说给外国人听,就是你们的娃娃要读书,中国人的娃娃也要读书。没有钱咋办?我妈妈的办法是凑一点,借一点,欠一点。我现在还是这办法,在群众那凑一点,在银行那借一点,在包工头那欠一点。说到验收,相信人民政府说话算数,宣布了普九,就一定会验收成功。从省到地、县、区、乡,层层都要保证,到时候你不想合格都不行。(全场大笑,接着鼓掌。)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不必操这份心,也担不起这责任。我们现在还有班级在吊脚楼上课,晃晃悠悠玄乎乎的,我们该做的事,就是如何利用普九做柱子,把吊脚楼撑起,撑得稳稳当当的……

我们在全体师生中,发扬老一辈勤工俭学优良传统,大力开展“五小”活动,由各级政府按村小一亩,乡小五亩,初级中学十亩,高级中学二十亩的标准,建立学农基地。学校规划,乡镇统筹,共划拨土地4000多亩。全县各学校从小种植活动中,每年收益100万元。开展小饲养活动,由学校出本钱,学生领养家禽30万只,全年可创收200多万。小采集,包括回收废旧物品,每个学生每学期完成30元。全县可创收1100余万元。小制作,学生编织小物件拿去出售,每个学生每学期2元钱,全年可完成100万。小商贸,各校成立了小卖部,经营学生的薄本,学习用具外,还主动为当地农民生活和农业生产服务。组织化肥、农药、种子等农资产品供应。各项统计下来,全县每年可创收三千多万元……

全场一片寂静,只听得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每当令狐阳喝水换气时,一双双惊呆的眼神望着他,生怕就此打住,瞒了好东西不说。

令狐阳说:“我们认为,群众中拥有无穷的办学热情,这些热情就是钱!我们县群众自发提出,办好一座学校,就是葬好一座祖坟,要像修祖坟那样虔诚,那样舍得,那样巴心巴肝,祖宗才会保佑子孙后代兴旺发达。话靠政府去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棋靠我们去下,恶人该我们去当,恶名该我们去背……”

令狐阳讲完,全场一片掌声,经久不息。

当天晚餐,省教委的主任们率各处处长,纷纷前来敬令狐阳的酒,敬这位在普九泥泞路上摸爬滚打的丐帮长老。

余佳丽问令狐阳:“你是北大毕业,还是清华毕业?”

令狐阳笑笑说:“宕县‘农大’毕业。”

曾文问:“你在教育上干了多少年?”

令狐阳伸出两根指头,说:“两年多。”

曾文又问:“教过书吗?”令狐阳摇摇头。

曾文若有所思,说:“幸好没教书。”

3.

也就在省城一个转身,春天又回来了。还是张远开桑塔纳接令狐阳回去,一路上草长莺飞,漫天遍野的油菜花黄灿灿地冲他笑嘻了。令狐阳满脸春风,张大喉咙再不呕吐,呱呱呱不闭嘴儿,鼓捣出满满一车泛调的老歌来。

令狐阳笑呵呵地在棋园下车,他把在省上的发言材料叫张远带回教育局。

曹达拿起令狐阳的发言材料看了一会儿。越看脸色越难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像是在看一部惊悚恐怖片。不待看完就气急败坏地出了门,直奔刘强的办公室。

曹达一条条地念,一条条地批驳,把几张纸拍得“哗哗”响,情绪异常激动地说:“这不是明目张胆在骗人吗?全年创收3000万哪!谁见过一分钱的?假话大话连篇,居然讲到省上去了,赤裸裸一个骗子!比他土匪爷爷还坏的一个骗子!”

刘强坐不住了,带上发言材料急匆匆地赶到郑华的办公室。一进门,把发言材料重重地往郑华的桌上一搁,说:“你看看!你看看!竟有这种品行的人,无中生有编造这么多成绩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保住他头上的那顶官帽子。先是唆使教师来闹,现在又骗取上级领导的信任。这不是明目张胆同县委叫板吗?就是藐视县委,就是看你郑书记有没有能力撤他这个局长……”

郑华把发言材料反复看了几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刘强说啥,他全然没听进去。令狐阳说假话,这明摆着的事,用不着姓刘的说。令狐阳若是在宕县说这些话,不需谁提醒,早一巴掌把他拍下台去。这些假话真是令狐阳为了保官还好说,戳穿就是。可这是在省上的大会上,当着省领导的面讲的。很明显领导是听进去了,而且很欣赏,说不定就是领导授意他说的,我们说三道四地去追究,不是自寻难堪?令狐阳的话是假,可也不假。从来假话分两种,一种是真假,不仅以前没有过,而且今后也不会有,彻头彻尾的假话。对这种假话好办,一剑挑破就是。可有一种假话像是预言,过去没有的事,一旦说了,保不定今后就有了。对!问题就在这,令狐阳的假话就是这一种。他说的这些,很大部分确实没有做过,是假的。可真要像他说的那样做了,那结果也可能就是真的。这个结果可比令狐阳保官那个结果大得多,重要得多,这就是领导想要的结果。这假话不仅不能戳穿,反倒要保证它弄假成真。想到此,郑华心里有底了,不再踱来踱去,坐下来把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从纸盒里扯过一张纸来,擦擦嘴角后揉成团,随手扔进纸篓。这才抬头看了看眼前气呼呼的刘强,问:“你说这事咋办?”

刘强看郑华不急不忙的神态,问这么个不痛不痒的话,心中不舒服,说:“郑书记,我实在佩服你沉得住气,对这种瞒上欺下的人,你能容得下?”

郑华仍是不急不火,给刘强倒了一杯水,自己也续上水,又慢慢吮上一口,还是那句话:“你直说,想怎么办?”

刘强顾不了那么多了,直说就直说,“通知令狐阳来,问他为什么要扯谎,责成他写检讨,再把检讨附上,送省上说明真相。给令狐阳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郑华听一句点一下头,等他说完了,马上表态:“很好,不用令狐阳写检讨,就凭我们掌握的情况,足以证明令狐阳说的是假话。你试试看,先把真相告诉燕宏,你看他怎么说。但有一点,只能以你个人的名义找他,不能说是县委安排的。”

刘强听了这话不感冒:“啥意思?令狐阳说假话还不能戳穿,我就不信戳穿了有个鬼叫?”

郑华拍拍电话机,催他说:“不信?你来试试。”

刘强黑着脸走过来,当着郑华的面拨通了燕宏的电话。两人打过招呼后,刘强迫不及待地向燕宏把令狐阳在省上讲假话的事,噼里叭啦倾倒出来,满以为燕宏听了也会拍桌子骂娘,狠狠地谴责令狐阳一通。

出人意外,燕宏不但不气,还略带欣喜地说:“我知道令狐阳发言的事了。现省教委余处长正在我办公室,明天就要到你们县来,总结宕县的经验。分管教育的庞副省长已在令狐阳的材料上做了指示,要认真总结经验,在全省推广。市委书记批示认真贯彻执行。你们要从全局来看这个问题,这不单单是一个令狐阳的事……”

刘强放下电话后,满脸沮丧,对郑华嘟哝了句:“明天,他们要下来。”

郑华自言自语说:“喔,客人要来了,饭菜还没准备。”转身对刘强说:“你来开个会准备一下。”

刘强不相信,更不情愿:“谁开会?我吗?”见郑书记点头,忙摆手拒绝:“别!别找我,我没有那个打胡乱说的本事,还是办公室胡主任来吧。”

郑华说:“你分管教育,躲是躲不开的。这样,胡主任主持,你参加。”

刘强问:“通知令狐阳不?”

郑华反问道:“你说呢?”

刘强好无奈,省上都离不开这味药,县上更离不开:“那就叫他参加嘛!”

窗外古榕树上好闹热,秋去的白鹭回来了,兴奋得扇着翅膀,呱呱叫着抢占巢位。

胡主任是县委办公室的老主任,应付这些不在话下。接受任务后,他先打了电话同燕宏联系上,客人啥时候到,有多少人,要找哪些人,做哪些事,一一问清。再把领导的意图打听清楚,心里有了底,拟出了参会人员名单,一一通知下去。

轮到通知教育局时犯难了,通知令狐阳不?不通知他来,谁也说不清。通知他来吧,他还没复职。请示刘强,刘强气冲冲地说:“不通知他就过不了日子?!”

胡主任不知他这是气话还是真话,只好再打电话问郑华。

郑华说:“叫他来吧。”

胡主任提醒说:“令狐阳还没复职。”

郑华余忿未消,说:“先不给他帽子,让他戴罪立功。”胡主任担心令狐阳无职无权没人听。郑华责怪他:“瞎操心!你还担心他这些。”胡主任听明白了,令狐阳这种人,能把鸡毛当令箭使,只担心他太张扬,哪用得着担心他无威望。

离开会时间还差一分钟,令狐阳到了。进会议室目光环顾一周,算是接见了大家。拣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抱着秘书送来的茶水杯,悠闲地吹起来。

胡主任征求了刘强意见后,清了清嗓子,宣布开会。他说了省上这次来的意图,就是总结宕县的普九经验,在全省推广。地区和县领导都很重视,要求认真总结。一块肉不能埋在饭下面。要做到墙内开花,墙内墙外都要香。过去我们只顾做工作,没及时总结归纳,还缺少一些文字整理的事儿要弥补。今天把大家找来,就是要做一些弥补工作。下面请县委刘书记讲话。

刘强窝着一肚子火,一个本该受处分的混账东西,竟凭两张嘴儿,乱吹一气,真还吹出个天花乱坠、四方来朝的大功臣。自己还得踮起脚往他脸上贴金。他尽量把心弦调得低了又低,但话一出口,还是跑了调:“我和同志们一样,是来做一件违心的事,做一件费力还不讨人家好的事。没关系,教育是人民的教育,工作也是各级党组织和政府做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事。颂歌是唱给组织听的,是唱给人民听的,我们就一定要唱好,不能有杂音。说实话,把一些荒唐的事,生拉活扯说成是创举,是改革,我们是需要好好说服说服自己……”

胡主任见刘强只顾任性发挥,浑然不觉离题多远,丝毫没有收兵回营的意思。生怕误事,起身借着小解,出门叫来一个秘书,耳边嘀咕几句,重又返回会议室。不一会儿,郑书记的秘书小王来了,径直到刘强跟前小声说:“郑书记有事找你。”刘强极不情愿地冒出最后一句:“大家一定要记住,荣誉永远是组织的,不是哪一个人靠哄靠骗得来的。大家继续开会。”话完随小王离去。

胡主任接着说:“刘书记说了很好的意见,是办好这事的原则。我们要把它细化细化才行。为了节省时间,我看就不绕圈子,事情是你令局长惹出来的,你来说该做哪些事。你先看看,有没有通知漏了的马上通知来。来齐了呢,你指名道姓一条条地说出来大家去做。各部门有意见提出来,没意见就抓紧回去做好,要不要得?”

几个局长一齐附和,说要得!令半罐这回抢了个头彩,你尽管吩咐,要放鞭炮,要披红挂彩,要打马游街,我们都给你撑起。

令狐阳心里乐滋滋的,想都没想该客气一下,真把这事办砸了,首先误的是教育上的事,捎带背时的是自己。他把茶盅往茶几上一搁,顾不得脸皮厚与薄,毛糙糙的,直接把话端上桌来:“这事儿呀,不能说是我咋的,我也只有一个娃儿,要读书,用不着我费这么多力。”

众人先前听了刘强一番不着边际的废话,早有些烦,再不愿听令狐阳又来一番表白。刘强是领导不好说得,令狐阳再来啰唆,大家不干了。有人调侃他:“看不出来,你令半罐还是一枝红杏,非得出墙才香。”有人讥讽道:“令半罐,你不要得了好处又卖乖,知道你是人民的好儿子,千方百计在哄爸爸妈妈的钱用。直接说,该咋做?”

胡主任也说:“令局长,你就直接说该咋做。”

令狐阳把头一偏,重重地“唉”了一声:“我这是老实话,不信你看我在省上的发言材料,里面找不到令狐阳三个字。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卖乖,人家来总结,我们要汇报的,都是县委县政府的经验。大家不要当玩笑话听了,我再说一遍,是县委县政府的经验,不是我个人的经验。听懂了,自然就知道该准备啥了。”说到这,令狐阳把手伸出来,开始扳指头,说,“这首要的要看县委县政府的文件,这就要胡主任亲自准备了。”胡主任听说,赶紧在本本上记下:出一个文件,县委县政府的。

令狐阳继续说:“措施,我的发言材料里有,把统一思想,加强领导,添上就行。建委要有个文字规定,明明白白写上几条优惠政策,啥免收城市配套费,确保按时开工呀,服务上门呀,然后是把你们各样证办好,连夜送到学校工地上去。国土局也要文字材料,表明你们提前规划,统筹协调,最后也是把《土地证》送下去。工商局对校办企业的营业执照历来是发齐了的,这次事情就少些,但也要准备好汇报材料,税务……”

胡主任听令狐阳说了半天,大家都有事儿,连信访办,他都说了一坨事。啥热情接待上访群众,化解矛盾,为普九营造一个良好的舆论环境。唯独没有教育局的事。

胡主任说话了:“令局长,我看你也别空着,这出文件的事还得你来。你熟悉,措施你还可以完善,要解决哪些思想认识问题,你比我更清楚,你来写最合适不过。”

令狐阳一口拒绝:“胡主任,别看我没说教育上的事儿,其实多得很。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来准备现场,我来拟文件。”

不待胡主任开口,有人插话:“全县到处都是你的摊子,随便引到哪个学校都有看的,还用得着准备?”

令狐阳一听,这夸人的口味不纯正:“你这话不对,胡主任先前说的你们都忘了?我们是工作做了没来得及总结。教育上也得总结一下吧!我们那些迂老夫子校长,离了教材就不得行,总不能叫他们拿着教材汇报。工地上还得有个横幅,欢迎一下该要吧……”

令狐阳用话把大家的嘴巴堵得牢牢实实。这些办证服务的事,原本就该早办快办。过去这些大爷不知哪根筋没理顺,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生拉活扯拖到现在,这下仿佛用枪逼起了不办不行。敬酒没喝成,倒罚两杯,没有一个心中舒服。打定主意,好事不能尽让他令狐阳占了,参观到哪儿,应付到哪儿。说归说,参观完了还得按老章法来。

散会后路过一个棋友的办公室,令狐阳被叫进去吹棋经,问起那天同龙头的输赢。令狐阳口沫四溅神吹起来,说龙头那小子一盘赢棋赢不下来,倒被我翻盘了,你说他有个啥出息?此话传到刘强耳中,认准是在说他,一口气哽在喉管半天咽不下去。

4.

余佳丽在燕宏的陪同下如期来到宕县,令狐阳在边界上接着。燕宏不知他们认识,向令狐阳介绍道:“这是省教委余处长。”令狐阳握着余佳丽的手说:“处长姓余(性欲)好!”引来一阵笑声,连余佳丽也忍不住笑了。燕宏见令狐阳和余佳丽说话太随便感到突然。余佳丽笑着说:“我们在上次会上认识,他一张油嘴儿,能喝能说。”

奉志代表县上做汇报,他捧着材料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后背上满是鸡皮疙瘩。

余佳丽听来,觉得比令狐阳的发言材料丰富了许多。有数据,有实例,大加赞赏。余佳丽围绕全省普遍存在的难题提问,问得细致,具体。这些事儿,县上一干领导别说回答,连听说都还是第一次。还好,有令狐阳在,任凭怎样问,他全是张口就来。两人恰如演戏对台词一样,把周围听的人弄得一头雾水。令狐阳一口一个在县委政府领导下,如何如何做的。颂歌、鲜花全往书记县长身上堆。余佳丽每到感叹处,总忘不了代表教育上的同人,对郑华一班人尊师重教的英明举措赞许感激一番。弄得郑华奉志好不自在。推辞表白,人家只当是谦虚。欣然领受又确实受之有愧。许多政绩已到了辉煌的程度,可创造者今天才知道是自己干的。犹如一个未上战场的病号,现在说他攻占了好多堡垒,歼灭了多少敌人。那滋味比令狐阳挨修理好不了多少。

听完汇报,余佳丽提出到现场看看,还要拍一些照片、录像回去让领导观看。按分工,现场由令狐阳负责。他分城镇、平坝、山区以及高中、初中、小学不同类型,提供了十多个学校供余佳丽选择。余佳丽很随和,就挑了汇报材料中提到的八庙乡小、龙寨乡小、山青村小和龙湾中学去看看。

八庙乡小最近才出了危房垮塌压死人的事故。据介绍,该乡人民在事故面前痛定思痛,化悲痛为力量,各方筹资兴建了一栋24间的教学大楼,现主体工程已完工。令余佳丽最感动的是,事故受害者亲属毅然将孩子的赔偿款拿出来垫支修了学校,要用孩子生命支撑起教育大厦,决不让悲剧重演。

余佳丽在教学大楼的顶层,见着了头戴安全帽的老冉夫妇。提到孩子的死,夫妇俩还哽咽不止。问到工程的资金,老冉更是眼眨眨地说:“工程要扫尾了,各处欠款都在要。县上答应的款不到位,乡政府有心解决,上面又有规定不准搞乱摊派。家里所有的钱都垫出来了,包括孩子的赔偿款。现在正愁钱开支工人的血汗钱。”

余佳丽指着令狐阳说:“问他要,他手上有钱。”

令狐阳不仅没有责怪老冉现在来将军,反倒有鼓励他叫苦的想法。见余佳丽点到自己的名,上前回道:“老冉,你为教育做了贡献领导清楚,今天上午县长还专门向省上领导做了汇报。奉县长已表态要给你们解决,哪怕全县干部不领工资,都要给你们挤钱出来。现在余处长又来看了,不会白看的,肯定也有表示,不信你问余处长。”

话落脚,一片巴掌声响起。余佳丽笑笑,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老冉夫妇的事迹很感人。过去为旧教舍流了血,现在修新教舍我们不能再让他流泪。既然来了,多少都要出点力。这样吧,你(她指指燕宏),你(指指奉志),我们都凑一点,我回去尽量多给点,至少15万。”

燕宏说:“好吧,我给10万。”

奉志咬着牙也不敢怠慢:“我也给10万。”

老冉夫妇的泪珠挂在脸上,两边嘴角被巴巴掌震得咧开,上前握住余佳丽的手,久久不能松开。

到了龙寨乡小,吴媛出来接着。难得一见的美女校长,客人们眼睛一亮。余佳丽把吴媛拉着,一同去看校舍。

教学大楼已全面竣工,四面乳黄色瓷砖上顶。大开窗,正立面呈波浪形布局。三米宽的过道,两个楼梯间设计成火炬,柄呈蔚蓝色,顶端火盆金黄,一束橘红的“火焰”在蓝天下熊熊燃烧。整栋大楼像一朵盛开的报春花,点缀在青山绿水间。

余佳丽参观下楼后,仍不住回首张望,久久不愿离开。她对奉志说:“这楼放在省城,也毫不逊色。”接着又问奉志:“这样的建筑,你们县上有多少?”

奉志马上喊:“令狐阳,余处长问你,这样的楼我们有多少?”

令狐阳说:“不敢修多的,每个区有二三栋做个样板,目的就是给人们开开眼界。”

这时,燕宏“方便”后过来了,对奉志说:“你去看看人家的厕所,比你政府大院的好多了。”

奉志以为是批评他,应道:“我那是旧的,回去拆了重修。”

燕宏说:“我不是说你那个差,是这个太好了。全瓷砖,连地面都铺了马赛克。我敢说,是全地区第一家。”

余佳丽转身重新看了看校门,一把八米高的红白相间的钥匙直指蓝天。别致,深邃。她对燕宏说:“你们该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大家都来长长见识。”转身问令狐阳:“花了多少钱?”

“近两百万。”令狐阳说完又补上一句,“全是欠起的。”

听到说钱,吴媛挤上前来,不顾客人在场,说:“令局长,你别忘了,这房子打扮的钱该你给哟!杨老板是不是?”

杨揽头马上应声道:“我在这。他答应的钱,就问他要。”

令狐阳嘿嘿一笑说:“你们吼啥嘛,人家余处长已听见了,晓得她心软,不会让我出丑的。”

余佳丽笑笑说:“别望着我,我也表不了态。这次回去向曾主任汇报,若是定在这里开现场会,多少是要给你们解决点。”

令狐阳不知足,喊声:“燕局长,你听见的,不能白看哟!要看得给钱的。”燕宏说:“行!百块钱一个人,我买门票。”

宕县那天刮大风,吹啊!吹得人睁不开眼。令狐阳说是余佳丽带来的,大将出朝,地动山摇。

晚饭安排在县政府招待所,下午五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赶。令狐阳挤到余佳丽车里,想瞅机会再从她那捞点儿钱来。汽车在土路上颠簸行驶,余佳丽隔着车窗,欣赏沿途风景。令狐阳在前排掉过头来说:“再过两年,现在修的教室又不够了。”余佳丽说:“不会吧!哪来那么多上学的?”

令狐阳正要开口,汽车咯噔一跳,背转身说事的令狐阳头撞了一下,他揉揉头,继续说:“‘文化大革命’中,大家不搞物质生产,就在家搞人口生产。现在这一批人的孩子要上学了,你说读书的多不多?”

余佳丽说:“各地不是在大搞计划生育吗?”

令狐阳叹口气说:“难哪!”车正穿过一个乡镇,窗外不时有汽修铺子一闪而过,门边都摆着招徕客人的招牌,写着加水,加气,补胎。令狐阳对余佳丽故作忧虑地说:“余处长,你知道计划生育工作为啥难搞吗?”

余佳丽随意说道:“多子多福的旧思想作祟。”

令狐阳摇摇头,指指窗外面的招牌。余佳丽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招牌上写着“昼夜补胎”,感到不解。只好听令狐阳往下说:“你看啦,动员一个计划生育对象去刮宫引产多难,白天晚上做工作,好容易拿下来了,可一转身碰上他们。”指指窗外的汽车修理铺子,说,“几分钟就把胎给你补上了,而且昼夜补胎,你搞得赢他们吗?”

余佳丽愣了一下,方才悟过来,“哈哈”一笑说:“补胎,真是的,不仅音同,连字义都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