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朝天关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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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吴宇英出山

阆中城,四周环山,三面临水。《说文解字》云:“阆,门高也。”四周山形如高门,是为阆山;嘉陵江流经阆山下,名阆水;城在阆山阆水之中,故名阆中。从秦惠文王灭巴设置阆中县起,这里便成为历代郡、州、府、军、道所在地。从元代至元十三年始,阆中又成为保宁府治所。

保宁府辖阆中、南部、苍溪、广元、剑州等二州八县。它距广元约三百里,循金牛道可达汉中。距剑州二百余里,西南有“皇柏大道”通成都。溯白龙江可通碧口,是川、甘孔道。顺嘉陵江可达重庆。为川、陕、甘、鄂的物资集散地。前人称其为“前控六路之师,后据西蜀之粟,左控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它既是川北的军事重地,又是川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阆中城南门正对的锦屏山,有“嘉陵第一江山”之称。吴道子三百里《嘉陵江山图》即以锦屏山为轴心。杜甫诗赞云:“阆中城南天下稀。”江边石壁高挺,山顶两峰连列如屏。楼阁亭榭,错落有致,或玉立峰顶,或掩映在花木丛中。山上还有杜陵祠、阆山亭等名胜。明嘉靖初年,保宁知府张思聪更建有锦屏书院、三贤祠。风和日丽,登上峰顶,阆中城全景尽收眼底。

大西二年三月,锦屏山上桃红李白,春意盎然。观澜亭边,长廊黄瓦朱槛。一个身材瘦长、黄面短须、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倚在朱槛上品茶。过多的抬头纹显示出他的饱经沧桑。他就是新任大西朝川北巡抚吴宇英。去年从广元来此就任,一晃已经四个多月了。今日有闲,他便身着便装,带上侄儿吴达志上了锦屏山。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心中感慨唏嘘。二十多年前,他在广元参加了县考后,与被选拔的二十余名同伴乘船到阆中参加府考。考完后,他们游了桓侯庙、文庙,又上了锦屏山。同伴们品评江山,激扬文字,对前途充满了无限的希望。而今旧地重游,却是“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啊!

往事如烟如雾般从心中升腾而起。

吴宇英是广元人,家住离朝天驿二十余里的大安寺。他家地多山林多,是当地富户。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大。吴自幼天资聪慧,喜欢读书,过目不忘。明万历四十七年考中进士,任兵科给事中。给事中的主要职责是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查驳正六部之违误或协助兵部查核所部官员之大案,其权颇重。

初入宦海,他本着“读圣贤书,做忠君事”的准则行事,可事与愿违——官场糜烂,朋比为奸,比比皆是。十六岁即位的皇帝朱由校听命于乳母客氏,阉党魏忠贤勾结客氏,把持了朝政,皇帝成为傀儡。由比较正直的读书人组成的东林党人,不断地弹劾魏忠贤,列举出他的数十条罪状,但每次都遭到失败。很多官员归附阉党,有的还为魏忠贤修建“生祠”以表忠心。

从朝廷到地方,贪官污吏已结合为一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触动了其中任何一个,或明或暗地会有多少个出来和你作对。吴宇英是个明白人,与这些人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且他们大多属于阉党,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这样一来,他反倒成了阉党争相结纳攀附的对象,也因此积累了不少财富。

天启皇帝朱由校死后,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朱由检精明能干且富谋略,他深知阉党权倾朝野,树大根深,不可妄动。即位之初,他依然“亲近”魏忠贤,欣然接受魏送来的四个绝色美女以麻痹阉党。在将客氏逐出宫门后,组织力量一举剪灭了阉党,并为东林党人平反昭雪。一时间,人们似乎看到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平心而论,崇祯并非亡国之君,比起前朝的几位皇帝,他不知要强多少倍。怎奈明朝像一个奄奄待毙的病人,已经无药可医了。

崇祯三年,陕西、河南大旱,赤地千里,大批饥民濒于死亡线上。李自成、张献忠在陕北举起了义旗,饥民云集如影从。满洲后金的努尔哈赤不断地进犯明朝边境。内忧外患,天灾人祸,崇祯已无力回天。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进紫禁城。就在太监曹化淳开门迎接新主子时,崇祯在煤山上吊而亡,陪同他上吊的只有太监王承恩。

吴宇英带着积累的金银,化装成平民,携妻带小乘乱逃出了北京城。两个月后,他回到了家乡大安寺。父母俱在,一家几十口俱安,给了他极大的安慰。闲来无事,便在大安寺内设帐授徒,教侄子们和孙子们读书,打发时光。

崇祯十七年冬月,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没多久,两个西朝使者来到大安寺,恭请吴宇英出山为官。吴深知乱世为官的凶险,一旦上错船、投错胎将会招来杀身之祸,甚至会株连九族。前朝的方孝孺不就是上错船而被诛灭十族的吗!再者,对张献忠他知之甚少,听别人议论,张剽悍勇猛,战则亲冒矢石。爱士卒,嗜杀戮,类西楚霸王项羽。像这样的人,安知将来不会再来一场《霸王别姬》?想到这里,便推辞道:

“老朽年迈多病,精力不济,恐难当重任,有负西王。……”

西朝使者在耐心地听了他一大堆推辞的理由后,一个使者笑了笑道:

“为你一家老小着想,吴大人还是出山为好。”

吴宇英立刻明白自己正坐在刀锋上,沉默片刻,答应出山。

阆中城墙高厚而坚实。北、东、南三座城门外皆建有月城。西门临江,建有水运码头。保宁府署坐落在西门内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而今成为西朝保宁都督府。东门内的阆中县衙权作西朝川北巡抚衙门。

吴宇英来到阆中,首先造访了都督府,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刘进忠二十七八岁,身材修长,风流儒雅,脱去戎装,活脱脱一个读书人。他为人随和,给人一种亲近感。吴宇英道:

“明朝气数已尽,大西国立,当是顺天理,合人情之事。吴某力薄能鲜,错蒙西王抬爱,能与将军同为西朝效力,实为幸事。刘将军西朝股肱,任重而责大。吴某一前朝老朽,乍入西朝,人地生疏,两眼茫茫,还望将军多加提携,不吝赐教为盼。”

恭谦加颂扬,立刻赢得刘的好感。

“巡抚大人太过谦逊,你我都是西朝臣工,食西王之禄,忠西朝之事。西朝初定,百业待举,深望有识之士能与我等戮力同心,共铸大业。吴大人久居官场,历风雨,经恶浪,运筹帷幄,纵横捭阖,我等望尘莫及,还望吴大人赐教才是!”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

正笑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刘站立起来,指着吴介绍道:

“这位是川北巡抚吴大人。”

“在下吴之茂,”来人忙上前施礼道,“现充都督府中军之职,我这里向吴大人请安了。”

吴之茂约二十五六岁,面色微黑,稍矮略胖,一介武夫模样。

“一笔难写两个吴。”吴宇英笑道,“五百年前你我一家,现又同为西朝效力,更是亲上加亲了。吴中军请坐。”

吴之茂挨着刘进忠坐下,将要说话,吴宇英起身回避。

“既是一家,吴大人不必回避。”刘道。

吴之茂虽为中军,实为刘的幕僚,府内重要事情均由他经手办理。吴之茂道:

“我十万大军,驻守川北。马元利率兵三万驻守顺庆府,都督率四万驻守保宁,张化龙率二万驻守昭化。西军向有就地筹粮之规,这就不说了。筹粮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只征富户,另一种是不分贫富统一筹粮。若单征富户,似有数量不足之虞。对此,西朝无一定之规,汪丞相也未明示,驻守各县的将领自行其是。川北几十个州县,政令不一,已经引起了混乱,望都督定夺。”

“粮食之事,关乎西朝生存。筹粮之事,牵动川北,吴大人为川北巡抚,不知有何良策?”刘进忠看了看吴宇英道。

“百姓素来穷困,又历战乱,西朝初定向他们筹粮,甚失人望。不若单征富户,他们有能力承受,又因其人数少,不会引起大的动荡。”吴宇英道。

“就怕将来粮食不济,又得重向百姓筹粮,两头不讨好。”吴之茂道。

沉默片刻,刘进忠道:

“暂按吴大人所言办理此事,至于利弊权衡,边走边看吧。烦劳吴大人以川北巡抚名义下发公文到各州县,将此事告知各地。”

吴宇英回到巡抚衙门,连夜理好公文,第二天一早便吩咐差役下发各州县。几天后,差役陆续回衙,具陈各县情况。

“苍溪县令埋怨没有确定富户名单。”一个差役道。

“公文中不是规定由各县自行确定吗?”吴宇英道。

“南部县令说,他们已经向百姓筹了粮,无法更改,只有等下次筹粮时再征富户。”另一个差役道。

“下面有人问,川北巡抚是个什么样的官?和刘都督比,谁的官大?”又一个差役道。

“没事了就都退下吧。”吴宇英红着脸笑了笑道。

差役们退下,吴宇英独坐空衙。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刘进忠是西朝重臣,自己是明朝降官,两者差距甚大。川北巡抚这个官,不做又不行,做又做不好。至于是个什么样的官?他来了近半年,也没有细加考虑。他拿出纸笔,在一张纸上反复地写着“巡抚”二字,聊以解闷。写完之后又反复细看,看着看着,恍然大悟。这“巡”字右上如三支箭镞,左下为一“走”字,好像告诉你,三箭齐发,只有逃走,还敢巡吗?再看“抚”字,左为一手,右为无,说明你手中什么也没有。“巡抚”不就是一个既不敢巡,又不能抚,手中什么权也没有的摆设吗?哈哈哈哈!仓颉造字真是鬼斧神工啊!鸱鸮鸟般的笑声在空衙中回荡。

“该吃午饭了,大爹。”话声打断了吴宇英的沉思,回头一看,四处转悠的吴达志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朱槛旁边。

都督府后院已被修缮一新,这是吴之茂的功劳。

大西军攻占成都后,刘进忠被封为成都府都督。吴之茂忙着四处张罗,修缮房屋,改换门庭,打算长此为家。修缮完毕,接西王圣旨,调任刘进忠为保宁府都督。刘、吴二人心中极为不快。这里曾为几朝金粉之地,是人人所向往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现在西朝江山已定,谁不想找一个好地方安享富贵呢?刘进忠知道圣旨难违,只得到保宁府上任。久历战乱,保宁府显得冷清而残破。吴之茂四处招揽工匠,筹钱筹物,不到半月就将保宁府署内外修缮一新,很令刘进忠满意。

吴是河南人,比刘小两岁,自幼读过私塾,崇祯十二年被编入骁骑营。吴作战勇敢,在一次战斗中,刘进忠负伤被围,吴率兵拼死杀入敌阵救出刘进忠,自己也身负重伤,二人遂成为生死之交。吴为人机敏,有谋略,人称他为刘的左膀右臂,也有人说他是刘的大脑和灵魂。

后院的大厅内坐满了客人,正中放着一个很大的寿屏。刘进忠及夫人坐在上首一桌,吴之茂与同僚、下属居左一桌落座,居右一桌坐着吴宇英和阆、苍、南三县县令,与其相邻的十多桌都是阆中县一些有名望的富户和巨商。

寿筵开始,吴之茂致辞:

“各位大人,各位来宾,今日是刘都督寿诞。承蒙各位光临,不胜感激,在此,我替都督一家向各位致谢。”

刘进忠夫妇站立起来,向大家拱手致谢。吴之茂继续道:

“都督为西朝重臣,年富力强,前途无量。欣逢华诞,祝都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提议,为都督健康长寿,干杯!”

吴之茂言毕,客人们纷纷起立,陪同刘进忠夫妇,在一片“干杯”声中饮尽了杯中酒。

刘进忠夫人姓冯,名云聪,高挑个儿,美丽和善,与刘进忠站在一起,显得很般配。她圆脸杏眼,眼里总是含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有人说,这是她从小在苦难中造成的,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忧郁美”。她父母俱亡,被编在“娃娃营”,十七岁时由张献忠做主许配给刘进忠。

席间欢声笑语,桌上觥筹交错,欢快的气氛溢满了大厅。客人们轮番上前,向刘都督敬酒祝寿。吴宇英坐在那里没有动,他很为难。按理,八十以上老人的生日才能称寿诞,至少也应是花甲之年吧。刘进忠年纪轻轻,吴之茂却称寿诞,分明是阿谀之词。西军将领大多读书少,不懂这些。可自己年过五十,身为巡抚却也要去祝寿,岂不是奇耻大辱。不去行吗?显然不行。想到这里,他起身领着三位县令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刘进忠一看,连忙道:

“吴大人,你这是为何?你年长于我,堪称前辈。如此这般,怕是要折我的寿啊。免了罢,免了罢。”

“将军文武兼备,风流倜傥,为人谦和,宽厚仁爱,吴某实为感激。值此华诞,祝将军长寿,也祝夫人贵体安康。”吴宇英笑道。

“既如此,那咱们就共饮此酒吧。”

说完,刘进忠和冯云聪一道与吴宇英及众县令饮完了杯中酒。

吴宇英回到座位上刚坐下,吴达志来到了身边。

“办了吗?”吴宇英问。

“办了。”

吴达志说完,便与他耳语起来。

吴宇英前来祝寿,贺礼却是个麻烦事。身为巡抚,送少了有失身份,送多了又拿不出。自上任以来,西朝只发过两次俸银,共四十两。若按月计,每月二十两,比明朝同级官员强多了,以后便再未发放。他不好意思催问,从老家带来的五十多两银子也快用完了。寿筵开始前,吴宇英便叫侄儿揣上二十两银子去看看行情,相机行事。

吴达志来到东厢房,吴之茂正指挥仆人们收存礼品。一个富商对吴之茂说:“吴大人,前面几只箱子送与刘都督,后面这几只箱子是送与你吴大人的。”说罢匆匆离去。看见吴达志站在那里,吴之茂问:

“你是谁?”

“我是吴巡抚的侄子。”

“啊,侄子。什么名字?”

“吴达志。”达志小声道。

“什么?无大志?哈哈哈哈!”吴之茂放肆地笑道,“谁给取了这么个名字?”

笑毕又问道:

“有事吗?”

“大爹初入西朝,不知规矩。他让我请教中军大人,像他那样的人,怎样送寿礼才合适?”

听了吴达志的话,吴之茂收敛了笑容,顿时对吴宇英产生了怜悯之心,心想,这老头还算诚实,说的是实话。巡抚任上只领过两次俸银,父子俩吃喝还得自己掏钱,难得啊。他翻了翻礼单道:

“吴大人的处境我明白,难得他对西朝一片忠诚。我看这样吧:县令们送的是十五两,你们和县令一个标准吧。”

吴达志一咬牙,掏出了身上的二十两银子。

听完吴达志的话,吴宇英夸奖道:“你做得对。”

吴之茂带着一些将领、同僚给刘敬酒后,富户们便鱼贯上前。他们站成一排高举酒杯,齐声恭祝刘都督“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然后依次退下,走到吴之茂桌前,向“吴大人”敬酒。几个县令瞟了瞟吴宇英,见他无动于衷,便把眼光投向了吴之茂。

吴之茂也真能喝,杯杯见底,谈笑风生。他今日特别高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弟兄们一起开怀畅饮。他们一杯接着一杯,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吴大哥为人仗义,待我们不薄,我们弟兄几个跟定你了。”一个兄弟说。

“我们都听都督的。”吴摇了摇头说。

“对,对!”几个齐声应道。

“江山已定,吴大哥也应找一个漂亮女子做我们的嫂子了。我们都等着吃喜酒呢!”另一个兄弟说。

“好!到时一定请你们。”吴之茂说完,又一杯酒下肚。

“哎,只可惜了常小玉。要不……”一个兄弟小声道。

吴之茂听到“常小玉”三个字,霎时脸上风云骤起,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汪贼。”

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于谷城再起。攻克湖北房县后,吴之茂俘获县府官员一小妾。小妾名常小玉,温柔漂亮,善解人意。吴之茂二十多岁,尚未成家,得此美妾,就将之留在自己的身边。

崇祯十三年,张献忠在四川太平玛瑙山遭遇敌军埋伏,形势危急,决定以骁骑营为前锋突围。规定骁骑营将士一律轻装,不准携带任何东西。自然,吴所获美妾也就不能带走了。接到命令,吴痛苦而又无助。常小玉深情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绝望之情。传令官命令一读完,刀光一闪,小玉应声倒地,吴之茂擦干泪水策马而去。每当他想起常小玉的眼神,心中就疼痛不已。他知道是八大王下的命令,他不能怨恨八大王,也不敢怨恨八大王。自己人微言轻,只敢把怒火转到汪兆麟身上。

今天,他的这股怒火又被撩拨出来,借着酒劲,来到了刘进忠面前。他斟满一杯酒递给刘道:

“大哥,你我情同手足,兄弟再敬你一杯。”

刘接过酒道:

“少喝点吧!”随即喝干了酒。

吴为自己斟满一杯,一仰脖子喝干了酒道:

“大哥文韬武略,屡立战功,为西朝出力不少。可到了坐江山,享富贵,却待你不公啊!”

刘夫人一脸鄙夷,一言不发。刘进忠小声道:

“别扯远了,之茂。”

“我没有扯远!”吴之茂吼了起来,“凭什么不能坐镇成都府?要来这个保宁府!还不是为了泸州的那点破事么!那算个球!……”

“你喝醉了!”刘进忠怒喝道。一挥手,两个士兵把吴之茂架了下去。

“我没有醉呀!大哥,我没有醉!……”吴边走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