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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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鬼市(5)

是在一座小村庄里找到师兄师姐的。找这两个活人,我用尽了找死人的方法。我看见这座小村庄的旁边有一大片茂盛的庄稼,又看见其中一小片委顿低矮了不少,再看了看周遭的土质构造,我确定,这“一小片”下,有一座不小的地宫。

是化装成粮户的样子进的村庄。那是饭口上,好些人家的大人小孩都端着大土碗蹲在门口扒饭。师兄师姐扒着碗,与邻人们扯闲。快两年未见师兄师姐了,他俩的脸还是那么仁义,只是比先前更幸福了。我的近身观察,他们夫妇没有发现。从师兄的脸上还可以看出,他一点没有躲自己的意思,这让我一下感到了卑鄙和自惭形秽。

卑鄙和自惭形秽了好一阵,树林中,一觉醒来后,便烟消云散了,继而代之的,是初衷不改——爱情愈浓,杀气愈陡。一夜之间,师姐的脸有了全部女性人类的美,师兄的脸有了全部男性人类的丑。

但是我一直无从下手。二人如影随形,他们自己不分开,我也没有法子让他们分开,只好埋伏在他们附近伺机动作。

机会终于出现了。是夜,月黑风高,师兄开了门,一个人去了庄稼地。是师兄让师姐多睡一会儿,还是师姐病了?我没有多想。想的是,机会终于来了。

师兄走到低矮的庄稼丛中,像狗一样嗅找着盗口的开掘处。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卸岭派人的全部气血、注意力都凝聚在鼻子嗅力上了。我运了气,正待发掌,却见斜刺里随着庄稼苗的异动,一股带着草原味的劲力向师兄打去。师兄一无所知,却遭到了同时的两种打击。我一个移步,侧了身子,一瞬之间就将掌力释放在了暗处的力道上。掌风的巨响解了师兄的危,又吓了师兄一跳。师兄就是师兄,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很快分清了敌我。斜刺里三人跃出身影来,蒙人的身手随之而至。

不错,我救了师兄。任何人都可以杀师兄,但我独不允许金鹰门杀。蒙地金鹰门是卸岭派永远的死敌,这是铁律。

我和师兄联手,虽是二对三,但很快就让对手感到了力量的悬殊。今天的我已大异昨天了。蒙人摆了个战形,且战且退,退进了更黑的山林中。

蒙人败走,我立马把师兄当作了敌手。不承想,我的偷袭竟然没有成功——原来师兄的功力也大大长进了。开始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后来想着毕竟是同门相残,对不住师父,我到底是没有亮出本门功夫。这样,我就用了更长的时间才渐渐占了上风。正待使出最后一记致命杀着时,师姐赶来了。

师姐一招饿虎扑羊解了师兄的围。其实师姐何需拿出硬招,只轻轻一声娇咤,就可让爱她爱得要死的小师弟丢盔卸甲,让出全部城池。

二人摆正身形,向我围来。我对着师兄一个佯攻后,跳出圈外,迅速逸去,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事实上,逸去的,不是我,而是师兄师姐。天刚亮,我就返回了村庄,我发现,师兄师姐人去屋空,不知去向。

17

这天,马灯的光斑里,我和顾伯依然一边摆龙门阵,一边钓着买主。这天其实是老佛爷慈禧太后驾崩的日子——半个多月后从京城传来了这个消息。

就是在这一天,我无意间转了一下脑袋,竟看见蒙人在不远处一闪,又一闪。三个蒙人的鬼魅影子飘飘摇摇出了鬼市。

“顾伯,我去办点事,摊位就拜托你了。”

“小南,去吧,放心,你的宝贝一样也不会少。”

顾伯的话音还未落完全,我就射到了三丈以外。

看见三人出了南门,又走了三里许,开始向东边折去。这时天已大亮,为了不让蒙人发现有人跟踪,我放慢脚步,让自己远远坠在后边。我相信蒙人的动向与目标只会与师兄师姐有关,正像鱼老鸹的动向与目标,只与鱼有关。果然,我看出三人的形迹,总露着跟踪的手段。也正因为他们一心跟踪,也就少了分心防范被跟踪——这让我的跟踪变得轻松自如,如观傩戏。

果然,他们跟踪的目标与我的预料基本吻合:我横飞出去,站在一座山丘上,看见了他们前边的师姐。怎么只有师姐一人,师兄呢?难道师姐此去的目的正是去与师兄会合?师姐在前边走着,走得真好看——师姐怎么走都是好看的。师姐走着,偶尔回头逡视一遍,显然,师姐也在防着被跟踪。蒙人当然看出了师姐的警惕,只远远掉着,似比师姐更为谨慎。蒙人的作态也让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打算立刻就干掉师姐,而是企图随着师姐,找到师兄和我后,一并打理。

师姐自然想不到,她竟成了两队人马的指挥官,一路上,她走,我们走,她停,我们停。过了丘陵地带,在龙泉驿吃了晚饭后,就进入到了龙泉山中。山中有楠木林,更大的乔木是黄桷树,一棵就像一座小山,青郁得发黑。除了树木,古驿道边上,以及更远的地方,偶尔会看见一二农院,炊烟冒着,在周遭的桃林和竹丛上打旋。

师姐急于赶路的样子,似急于与什么人会合,又似急于把省城鬼市甩得远远的。才走了几里山路,天就慢慢见黑了。天黑透后,我就看不见师姐的身影了,虽然看不见师姐,却能从三蒙人的行迹里看见师姐的行迹——她走路的样子。我暗忖,就自己而言,这样的走路,虽说心思杂杂,却是一点不累。

三队五人,逶逶迤迤,向着更高的方向走着,如登天梯。三队五人,无一不是惯于夜行的高手。

快到山顶时,竟听见前方有梆声传来:四更了。梆声一过,竟看见了萤火虫一般的鬼火,先是一点,再两点,渐渐,漫山遍野都有了点点鬼火。再后来,鬼火由点及线,变成一串一串的,不管什么方向的,都向着山顶移动。

正惊异间,一团鬼火,一个举鬼火的鬼竟出现在了前边驿道上,回头一看,也看见了鬼火,也看见了举鬼火的鬼,不远处有一二,稍远处有三四,更远处明明晃晃不能尽数,放眼看去,竟成曲曲弯弯一串。吾本盗墓贼,鬼怪何惧焉。但我还是有些惧的,眼前鬼火与鬼的游动路数、形制与规模都是大大不同既往。

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鬼火的光亮让我看清了鬼火和鬼的模样;鬼火哪里是鬼火,它大部分是竹扎松油火把,小部分是防风马灯。原来,一串串的山中鬼火是土著乡民和外地游商举着火把、马灯,肩挑背驮着一些物什、山货,沿着一条条不知从哪个鬼地方跑出来的山路向山顶走去。

灯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妨碍了我跟踪的眼睛和脚步。前边哪里还有师姐;别说师姐,蒙人也不见踪影。我在灯火中穿来挤去,找着,问着,防备着,并随着灯火到了山顶。山顶是一个寨子,到了山顶也就到了寨子。

古驿道在山寨外边,以一块歇马场的方式停顿了下,就沿着龙泉山东坡下山,经过石经寺向简州府方向爬去。除三五火把继续沿古驿道前往外,其他灯火都向着寨门鱼贯而入。

站在寨门处,观望着,犹豫着,不知是该入寨还是继续前行。妈的,这都是“鬼火”惹的祸——我暗暗骂了句。

决定先沿古驿道追查一段,如不见蒙人或师姐,再返回入寨。于是,提一口丹田真气,从那三五火把上方飞过,直追至石经寺。因没发现目标便返身回行。我能感觉到,因我一去一回刮起的阴风,因火把莫名摇曳,把这三五早行的赶路人弄出了那种疑神疑鬼、四顾茫然的惊恐。

未及山顶便看见了山顶灯火。不是小小的一团,而是大大的,大得如一座灯火辉煌的山中灯寨了。灯火的光线勾勒出了山寨的轮廓,这样看去,就像山寨穿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罗裙。真好看的灯寨,差一点都快赶上我亲亲的师姐刚儿了。

我当然明白,灯寨就是一个山寨与无数火把、马灯叠加组合的结果。

很快,来到了寨门处。此时,公鸡已开始大面积叫唱,依然还有少许用挑担、背篓、提篮讨生活的人往寨子里去。

寨门处,再次看见了令我吃惊的一幕。我看见所有入寨的人都不是人——都戴着鬼面具。我看见所有的人,入寨前,尽皆从身上掏出一副软硬不论的鬼面具戴上;个别人从身上掏出铜钱,在寨门旁一家飘着写有“鬼面具”三字的蓝色店幡的铺子里,买来戴上。穿过寨门,我朝寨里走去,我是唯一的人;但我明显感到寨子里所有的“鬼”都把我当作了异类、怪物;我好像犯错的皇帝,竟在臣子面前不好意思起来。

入乡随俗吧。退出寨门,走到“鬼面具”店前,学着别人的样子买了副狼头皮做的面具,极尽谦卑、老实地戴上。戴上后,眼睛刚好可以从狼头皮的眼洞中看出去——多么匹配,狼脸是肯定的,我的眼该不会成狼眼了吧。

不管咋样,总之是可以鬼模鬼样、大大方方入寨了。

18

就这样,追踪蒙人、师姐,从省城鬼市来到了山中鬼市。

没想到,这个山中鬼市的货品竟一点不逊省城鬼市,甚至市场的整体规模也与省城鬼市相当——整个山寨都是鬼市。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时鲜果蔬、鸡鸭鱼肉等农副产品占有较大部分;灯具呢,除了马灯,更多的是火把;买卖呢,以批发为主,很少零卖零售。进入寨子,我无心随行就市,只关心那四个被我关心了一路的人。

但是,不能找到他们;在这里找人,比省城鬼市更难,甚至可以说,基本上不可能;寨子里所有的人——买的、卖的、闲逛的,都戴着鬼面具;声音也低成了耳语,或无声成了手语;从身形上看,他们的剽悍、凌厉远胜于省城人。

黑夜像一只乌鸦飞了去,回来的是一只硕大的雾鸟——天早大亮了,但是,我发现寨子仍未散市,直到太阳拨开浓雾走进寨子,云开雾散,鬼市方散。蜀地多雾,山中尤甚。较之省城,山里的鬼市有着更长的开市时间。

找着人,却发现没有了人;热闹得恐怖的寨子一下成了空寨、寂寨、死寨;风通过所有寨巷,没有一丝阻挠。

裹在云雾中的人,随云雾散去了,全寨关门闭户。这个过程,清风雅静,润物无声,与流水无异,与雪化大同。

我的困倦袭来,与寨子的困倦没有两样。开始寻找客栈。从前寨门找到后寨门,从这巷找到那巷,哪来客栈影子?无奈,就近,对着一间干货铺子开始敲门。很快,门板松动,卸开一块。一位没有戴鬼面具的男人边笼衣裳边望我。我正待说“打扰了。请问,寨子里有客栈吗?”男子却先问了:

“客官,住店?”

我一愣,不敢相信面前就是客栈,遂试探着问:“是啊。老板,不知哪里可住……”

店老板卸了第二块门板:“这里就可住呀。”

我不禁惊喜:“哦,这……”

店老板卸下第三块门板:“客官若不嫌弃,就请进吧。”待我刚刚跨进门槛,走了不到三步,他就一块两块三块地装上了门板。顺着明亮的光线,我看见了窗子及后院的天井。他装上了木门板,我卸下了鬼面具。穿过干货铺,我们向长着几棵大桑树的后院走去。

“婆娘,来客了。”

里屋传来女人的应声:“晓得了。”

店老板喊过不久,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年轻女人从伙房为我端来了一木盆洗脸水。洁净的洗脸帕在盆水中搔首弄姿,像阴河鱼。

一边洗脸,一边问老板娘:“你们这客栈,咋不见店招?”现在,洗脸帕是我的鬼面具了。

老板娘一笑:“客官是第一次来山泉寨吧。我们寨子所有的住家户,不管开不开商铺,家家都是客栈。你说,如果家家都伸个店招,岂不脱了裤子打屁——多余。”

“家家都是?难怪不得,难怪不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把脚伸进老板端来的洗脚盆中,“是我眼窄,少见多怪了。”

洗毕,又用自贡盐擦了牙后,老板娘把我带进客房,说完睡吧,就走出客房,带上了房门。我放下窗布,房间、客栈、寨子以及世界的白昼立马变成墓洞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