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时,一些摇曳的鬼火,远远近近,星星点点,沿这座城池七纵八横、七倒八拐的街巷向我围拢过来。后来,鬼火成串成串,流动的红色,似这座城池睡眠中微张的血脉,更像极了挂上乡墙的红辣椒。
城外的鸡叫开始像义军一样扑城,引得城里的鸡也慢慢来了感觉。从鸡叫的音量和密度可以判断,这是五更点上了。可是,更声却没有响起。为了躲我,更夫连梆都不敲了?可是,更夫干吗躲我?
6
从省城四面八方向我流来的鬼火,却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与我发生任何关系,它们并不怕我这个捉鬼人。鬼火一点一点,像一些红鸟,依次栖翅在了街道两侧的屋檐下。
不用说,鬼火不是鬼火,是那些马灯。
提马灯的人中,卖家与买家都有,但总体说来,拎着货品和工具的前者还是比空手空脚的后者早到了一袋烟工夫。卖家一到,就自寻一处位置——看得出来,他们的摊位是不固定的——摆弄起自己的经营领地来。每个领地占地不过三五尺见长,彼此之间留有半卡的地缝。铺在领地上的垫子五花八门:兽皮、竹笆、草编、木板、布块……有的什么也不垫,直接把货品摆放在沙石板地面上。拾掇毕,就蹲在地摊后,一边咂巴咂巴抽叶子烟或洋烟,一边拿眼睛的余光罩着行人。他们闷声闷气,谁也不吆喝,甚至话也很少说。也不是不说,买主问什么,他们就回答什么,语音低沉。也有说行话的,圈外人一句不懂。也有买卖双方一字不说的,甚至讲价的手语都掖藏在布袋里,像老鼠一样耸动。
古玩、字画、陶瓷、铜器、玉器、家具、文房四宝、竹雕、金石、古籍善本、旧书、古钱币、象牙雕、鼻烟壶、西洋货、东洋货、香炉、衣饰、火花、紫砂、烟标、药材、食物、杂货、刀枪、器具……鬼市上的货品包罗万象,白天铺子有的,它有,白天铺子没有的,它也有。旧的新的,有,半新半旧的,也有;成品的,有,半成品的,也有;批量的,有,单件的,也有;完好的,有,破损的,也有。鬼市甚至还为早起的辛劳人提供热乎乎的早点。
除了物,还有卖手艺的。草编、糖饼、空竹、纸扎……以及掏牙虫兼拔痛牙的,把脉开处方的。还有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说是定人休咎、解疑化难的摊子。
但是,我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只对鬼市上的人有兴趣——只对在这些人中找到师兄师姐有兴趣。
但是,我却很难看清鬼市中人的脸。与鬼一样,他们几近没有脸;他们的脸,一些包在绸布中,只露出一对眼、一张嘴;一些藏在灯影里,让人含混、模糊,连个大概齐也不给出;也有一些无遮无拦,只管裸露。
必须沉下心来,把人众一一甄别。脸蛋裸呈的人一目带过,自不待言。其他的人,则只能通过身廓、动作与声音的复合,选准疑似者,进行研判。疑似者往往目中无人,一言不发,该干啥干啥,这样,所有遮面人都是疑似者了;这样,疑似者也就不疑似了。我的寻人行为并没有搅肇鬼市既有秩序。看来,在鬼市遇上像我这样的人实属平常。这种平常,让我觉得不平常。
前边说过,我是“摸金”高手。可以在黑暗中从墓主的天灵盖、鼻、嘴、耳、颈、手、肛门,一直到大腿、脚腕、脚趾,把墓主的随身葬品摸个一清二楚,将墓主的身体形制拿捏得不差分毫。但纵是如我这样的识人辨人高手也在鬼市中感到了甄别的难度。甄别难度不唯对我而言,如若对方甄别我,也有这种难度——我就是把马灯拎上了脸,也没人认识我。后来才知道,我在这里找师兄师姐时,他俩还没来到这座城市,他俩还在另一个鬼市里,但很快就会来了。
天越来越亮,鬼越来越少,我越来越失却耐性,决定不再把鬼市作为投放时间的有效机遇,决定返回客栈,好好睡一觉后再踏另程。说话间,看见一个蒙人在人群中一闪就没了踪影。
颧骨突出,头发坚硬、卷曲。错不了,一定是蒙人,并且还是那个在通州地界三对三与我们卸岭派打斗过的金鹰门蒙人中的一个。我甚至还看见了他那透过遮脸布、似在寻找着什么的褐色的眼球。
金鹰门蒙人是我们卸岭派的天敌,鬼市出现蒙人,难道是因为他嗅到了师兄师姐的气味?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欺骗和辜负自己的脚力,更相信蒙人发现不了我。
寻找着蒙人,同时避免着被蒙人发现,我自忖以自己的功夫对付这个蒙人,基本不存在困难。但是,蒙人的支援能力极强,信号一发出,一个人可能变成一百个人。对付蒙人须有草原狼的警觉。
扫地妇人的出现宣告了今天鬼市的散场。
蒙人的出现成了我滞留这座省城的唯一理由。
这时,不仅大天白亮,东边百里外龙泉山顶的长松寺还有了一抹少见的紫红。
7
接下来的几天,在鬼市安安心心找蒙人,更找五娃、刚儿,但一个也没找到。
不过,这几天里,倒是对鬼市有了进一步了解。没想到爱占点小便宜的幺师同时也是一个“鬼市通”。在幺师伺候客人的空闲里,我给幺师伺候烟枪、烧酒。一来二去,幺师拉长声调,吞云吐雾给我摆了不少的鬼市龙门阵。
他说,就卖方而言,鬼市中人来源有三:一是正儿八经的行商小贩;二是不想以真面示人的破产户、官府小职员、赤贫的读书人和体面人;三是官府通缉犯、躲避仇家追杀的逃亡者——鬼市中也有女人,但一定是女扮男装。货的来源有四:一是盘铺来的;二是走村串户收购来的;三是造假来的;四是自己家中的。商贩收货时,一袭貉绒皮袍,他硬敢说是狗皮的;一到鬼市,一件尽是虫眼的狗皮褥子,他硬敢说是狐皮的。卖个棉袄,有那露棉花的地儿,他就往里边儿一折一摁,你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卖鞋的,面儿上有蹭了挂了的,他拿黑漆一抺,就什么事没有了。打马虎眼,赖着的就是一盏明暗不定的马灯。大部分卖方都有一个目的:在黑夜的掩护下,让手中良莠不齐的“烂货”鱼目混珠、真假莫辨,被人当作宝贝来买。少部分的卖方属非商贩,卖货多是不得已之为,但真东西往往就在他们这里。
买方呢?他们躬着身子,手提马灯,在地摊前照来照去,学究一样,鬼鬼祟祟搜寻着自己需要的物什。有的买回去自用,有的买回去送人,有的买回去后或直接卖出,或修饰包装后卖出——它们往往又被人拿到鬼市再行买卖,如此再三。他们的兴致在于借助夜幕的关照,借助自己的一副慧脑和一对神眼,用破烂货的价格买到皇帝的玉玺。
幺师继续说:“总之,鬼市的一切都诡谲莫辨,鬼头鬼脑。不管买方卖方,赚了欺头后,都会隐藏自己的行迹。他们经常变换脸谱,商贩更是让摊位今天搁这儿,明天摆那儿。”幺师神仙般吐了一口浓得像老痰的烟:“这就是为何在鬼市中不好找人的原因,也是逃亡者喜欢藏匿鬼市的道理。”
照幺师的意思,为躲避金鹰门人的追杀,五娃、刚儿匿迹鬼市,看来不是没有可能,我想。
“官府对鬼市就放任自流一点不管吗?”我。
“也不是不管。”幺师。
“怎么管?我连一个衙役都没看见呢。”我。
“你慢慢就清白了。”幺师。
哪里还有慢的资本?持续不断的寻人生涯已让我银子渐尽,捉襟见肘,所有工作难以为继。但这难不倒卸岭派人。勘地脉,断风水,略略动作一番,就在省城东北郊石灵寺一带盗得了明蜀王陵中的若干彩釉兵马俑、舞乐俑、铜镜、酒盅等宝贝。
决定将这些宝贝拿到鬼市去卖。为避人耳目,还将花碎钱买的一些赝品混入其间,且,并不一次性和盘托出,而是分期分批悠着售卖。骨董行学的玩意,不想在鬼市亦可大行其道。
这天,去鬼市晚了点,热闹地段的摊位几乎被占尽了。正准备向东大街东头走去,在偏僻地段寻个位置,却见不远处一个老头正把自己的古玩售品重新归类,这样就空出了一个摊位。见状,急忙抢步向空地奔去。
“请问前辈,晚辈可以在这儿借个地儿吗?”我的态度与乡下人无异。
“当然。不嫌挤就摆这儿吧。”老头笑眯眯的。
老头年岁花甲,叫顾三顾,他说,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顾伯。我当然愿意:因为顾伯慈眉善眼,随意,亲和,极容易结交;因为顾伯跟我说得上话。顾伯对鬼市情况,尤其对人情世故,一点不输幺师。我喜欢听顾伯摆鬼市故事——那些故事真是迷人。有时,我发觉本末倒置了:自己对鬼市的迷恋竟胜过了寻人的急切。顾伯却喜欢听我讲古玩的知识。一讲起古玩,顾伯就像极了私塾里的乖孩。
跟顾伯熟络后,在鬼市里就算有朋友了。我发现,我也是顾伯在鬼市里唯一的朋友。我们彼此都高兴自己是对方在鬼市里的唯一朋友。朋友多了,就成水货了。
既然是朋友,就总能在鬼市找到对方,相邻摆摊。怎么能找不到呢,我们总是在头天就约好了第二天相识的记号呢。
那个蒙人还在鬼市里,他摆的是卖鹿茸、虎骨、熊掌之类的摊。他万万没想到,他也给我留了记号:那露出绸布的散发着北方大草原气息的褐色眼球。还有两个蒙人,那一男一女,我不知在哪儿,但我感到了他们的杀气。
8
没想到,为了朋友,竟在鬼市中闹出了一点事。不过,从这件事也可看出和说明,我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来自通州的年轻人。
这天,晨曦初开,我和顾伯拧开马灯玻璃罩,吹熄灯芯火苗,正收摊打包时,一条汉子斜刺里纵身抢来,一把揪住顾伯领口。
汉子大喝:“狗日的老狡,老子找了你两天,终于让我逮到了!”汉子左手不放,右手将一只古砚拿在顾伯眼前直晃,“快,把这个拿去,还我钱来!不然,老子砸了你的歪摊子!”
顾伯惊恐万状,急忙分辩:“好汉息怒!好汉一定搞错了,这只砚台哪是我卖你的?”
汉子睁着一双血红牛眼怒道:“还敢抵赖!”说着,就用砚台朝顾伯头上砸去。我当然不能让这事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遂伸出手去,抓住汉子后衣,轻轻一个提拉,汉子就飞了出去。由于我出手稍迟,或者说汉子出手稍快,顾伯的额头还是出了点红水水。
发生这样的事,鬼市里的人竟像没看见似的,该干啥干啥,不一会儿,人就光了。上场的,是扫地的妇人。
汉子飞出去后又爬了起来。他不依不饶,嚷着要找五爷什么的评理。“五爷呢?五爷呢?”他左顾右望后,有些蔫巴了。听他一心想评理,也愿意成全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把他拉到官府卡子上见总爷。顾伯说算了,我说我可以做证,这砚台明明不是你卖的,他反而诬陷你,讹诈你,他既然要讲公正,那就跟他讲到底。
这时汉子想梭了,但我的手爪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粘住了他的手腕。想溜就能溜么?
总爷身着官服,腰带斜挂马棒,一看就是一个半军营、半土官的主儿。总爷一听要他裁断的是来自鬼市的案子,就一边咕噜“他妈的,大清早就遇到鬼了”,一边折回了内堂。
总爷肥猪般踽踽离去、不作为的背影让我瞠目结舌:“这……”
总爷的跟班说:“这什么这?鬼市的案子怎么能拿到卡子上来断?白痴!滚、快滚!”
我追问:“这位爷,请问,那鬼市的案子应找哪个断呢?”
总爷的跟班哈哈一笑:“当然找鬼断哦!”
我一愣:“鬼?”
总爷的跟班:“哦,先找街正吧,东大街的街正,他会帮你断的。”
汉子倒乖,直接就把我们带到了街正家中。街正的家是幢一楼一底的“家带店”建筑。街正就在他的洋货铺里断起案子来。待我刚把纠纷起因讲了个头,街正就拿言对汉子道:
“石疙瘩,这不是鬼市里的事么,你怎么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了?”
“哪是我带来的,是总爷叫来的。”
“你们去见总爷了?”
“他们非要去,有啥法?”
街正对我和顾伯说:“你们这是鬼官司,只有阎王爷才能断。”
我不禁大惑:“阎王爷?”
从鬼市出来后,汉子一直在冷笑,这会儿的冷笑已经大得出了声。顾伯望了一眼汉子,拉着我的手说:“他刚才说的五爷,应该就是这个阎王爷了。”我说:“那我们就找这个五爷去!”顾伯说:“小兄弟,没必要较这个真儿,我看算了。”又对汉子说:“这位好汉,你说呢?”
他俩都有了罢战之心。刀出鞘,箭离弦,已到了这个份上,反是我不依不饶了,我说一定要见五爷。
汉子见我如此倔强,遂抚掌叫道:“好,好!”
9
跟着汉子,我们三人找到了五爷。
是下午找到五爷的。五爷住在科甲巷一幢两进小院里。汉子说,五爷从鬼市回家后,上午总是睡的,打搅不得。
“五爷也在鬼市混?”我问。
“是啊。”汉子答。
“他在鬼市干啥呢?”
“看上去有时在摆摊,有时在购物,实际上他充当的是总爷的角儿。所以,我说找五爷嘛。”
我莫名其妙。顾伯似懂非懂。坐在茶馆打盹挨时间,不觉到了饭口,肚子变鸽子咕咕叫了起来。三人互望了一回,我说,晌午了,找地儿吃饭吧,我请。吃完饭,喊结账时,伙计才一指顾伯说,这位客官已经结了。汉子在一边拗着脖子剔牙,聋哑人一般。
老幺开了门,一位女佣把我们领到坐在堂屋里的五爷面前。五爷吓了我一跳,因为他的年码大大出乎我的想象:这位阎王爷比我都小,完全乳臭未干。可奇怪的是,汉子竟对这小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
五爷说:“坐吧。二丫,给三位客人上茶。”
我正要说话,五爷却用手势制止了:“莫慌,待上了茶再说不迟。”
女佣给我们三人上了茶,我又要说话,五爷却先说了:“这个案子,石疙瘩赢了,你们输了,”又客气地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又对顾伯说,“你得接受石疙瘩的退货,把钱还人家,包括你们打人的汤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