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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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儿与手枪(2)

但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具有职业敲打锤击能力的蒯老四也没忘再行欺负之能事。陈大为穿了一件当时挺时髦的洗得发白的绿军服,而蒯老四则穿一件机油味扑鼻的劳保服。这就出问题了。蒯老四说,兄弟,这夜晚挺凉的,别冻坏了身体,来,哥这件劳保服厚实些,咱俩换下穿,行不?陈大为哪敢说不,当下就剥下换了。蒯老四的体味和体温通过衣布传递到陈大为身上,令陈大为感到了不适,但很快,又有了几分说不出的野趣与壮丽。他为这奇妙的感觉不安并恐惧。

老实巴交的文青陈大为只在空房宿了一夜,就被吆喝了出来。一出门,他看见另一间房里出来了十来个女的,于是明白羁留的不光有男同伴,还有女同伴。当时他并不知道,女同伴中,有一个是“五虎将”的三姐。这三姐,也就是险些被当作美蒋女特务的主。不错,演绎“姐弟开荒”传奇中的弟,不仅是“五虎将”中的一员,还是大哥。幸亏当时陈大为并不知悉这些,否则,他在军营中做的噩梦,一定是一间看守所,自己被蒯家两男一女掐脖子的场面。

从两间空房里出来的三四十位男男女女走出军营大门,来到操场上。操场在金沙河的水声和夹皮沟的风声中有些鼓荡的激动,又在满山遍野映山红照耀下现出叫春的颜色。这些盗枪嫌疑人,被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等一系列动作拍整下来,队列整齐,步调一致,竟像模像样有了军人的范儿。你看他们眼仁放光,胸部前挺,腰杆杆倍儿直。之后,就一直稍息在那里,再没人搭理,动不得,走不得。情况如此,他们这才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了。

直到一群下山的羊在映山红中露出头角,而瞎眼牧羊女又在这群羊中露出脸蛋,他们才像有了事儿做,更像有了希望,竟有些冲动和欢喜了。瞎眼牧羊女真是一美人胚子,全身上下哪儿都美,瞎去的双目(先天眼底病,俗称睁眼瞎)也像那维纳斯断掉的臂。她是老红军的孙女,民办教师的女儿,叫花儿,只有十六岁。

在红军打游击的年代,花蕊山属于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徐海东、陈赓、李先念、许世友等领导的四方面军的地盘。那时,根据地手握刀枪的人,万山红遍,跟映山红一样多。那时,这里叫红区,如今叫老区。瞎眼牧羊女的爷爷,就是在那时加入了穷人翻身闹革命的滚滚洪流。9401选址花蕊山中,除了自然地理原因,还有人文环境原因,而后者最愿选择的,当然是老区的群众基础与觉悟。

瞎眼牧羊女正是专案组寻获到的关键证人。寻获到瞎眼牧羊女,与瞎眼无关,与竹竿有关,与流水有关。

瞎眼牧羊女左手抱一束映山红,右手拄一根竹杖,站在队伍前方一侧,就跟女首长一样,而离她十来步远的肖科长、孔连长、晋指导员,基本上就侍从那意思。

“全体脱鞋!把鞋扔到前边!”孔连长喊。

胶鞋、布鞋、皮鞋呼啸着飞到了队伍前边。操场成了脚臭的解放区。面对脚臭的激扬欢呼,解放军不为所动。

“青发贵,出列!走!快走!跑!跑!停!归队!”随着孔连长的号令,小青师傅赤脚绕着瞎眼牧羊女转起圈来,那样子,活像一只想踩蛋的鸡太监。陈大为也出列赤脚转了两圈,所有人包括女嫌疑人都出列赤脚转了两圈。大家伙儿绕着瞎眼牧羊女转圈时,瞎眼牧羊女僵尸一样屏声息气,一动不动,但她的耳朵明显大了、长了、尖了,薄得像映山红的花瓣,透过太阳,连内里的梗子与血丝丝,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她的一缩一鼓的鼻翼也离了身体,像扇翅的鹞子和小飞机,在空气中飞翔,不知在嗅寻什么。

但瞎眼牧羊女没有反应。

“这次穿胶鞋走!青发贵,出列!穿上胶鞋!走!快走!跑!跑!停!归队!”孔连长喊声又起。所有人选了合脚胶鞋走跑了两圈。

穿布鞋走跑。

穿皮鞋走跑。

但瞎眼牧羊女通通没有反应。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矛盾。突然,她愤怒了,左手一扬,手中的映山红满天飞播。她吼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当无法再把愤怒与声音再往上扬时,竟哭了起来。不久,她安静下来,像一只安静的羊。

时间在操场上铺排开来,又一层一层往上码。队伍就在时间下边,处在时间可能坍塌的危险中。

除了瞎眼牧羊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肖科长。肖科长双手蒙眼,像在学瞎眼牧羊女的样子,只不过学得很鹦鹉。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肖科长亮出眼睛,上前扶了瞎眼牧羊女,朝晋指导员宿舍走去。孔连长、晋指导员紧缀其后,与前边的移动物隔着人影子的距离。也就是说,你每一脚都往人影子上踩,每一脚都没有踩上。操场边,早有几位战士成为荷枪实弹牧羊人。一切归位后,操场上的队形开始归位,一分为二,男归男位,女归女位。归位路上,一上午跑了八圈的陈大为,脚跛幅愈见大了。

只有枪不见归位了。肖科长脑花用尽,也不知枪去了哪间庙。

不仅不知枪去了哪间庙,连枪是怎样出的晋指导员宿舍也没弄醒活(清醒)。专案组成立后,第一时间钻进晋指导员宿舍,锤子、镊子、相机、显微镜、药水、皮尺等齐上,但在这屁大的地方倒腾一天也没倒腾出个所以然来。莫说指纹不见一丝,连外人的脚印也未见一个。

晋指导员宿舍陈设简单,进门左边一张床,床身上方墙壁挂着棕褐色牛皮手枪套,这后墙窗下一张书桌,书桌前一把木椅。右边墙上挂有毛主席像、邓小平语录,以及正待取下的已有些摇动的华国锋像。

回宿舍,进门第一件事,把手枪套从腰间皮带上解下,抽出枪放枕底,枪套挂墙上,是晋指导员的习惯。据他讲,这一习惯,还是他从一部苏联卫国战争小说中看来的。好处是,躺在床上,即使深睡,枪也被自己把控,且伸手可及。另外,枪、套分开,也算是给谋枪者布了迷魂阵。

肖科长听了孔连长、晋指导员汇报,又察勘了现场后说,在没有鬼和外星人涉案的前提下,有三种失枪路径:部队内鬼,晋指导员、通讯员监守自盗,祸起后墙窗孔。既然前两种路径已被排除,剩下的就只窗户这一条路了。你们看,房间门锁完好,四墙无恙,房顶天棚以及地面也原封不动,未显异样,我们面临的和待解决的问题是,盗枪贼是怎样将枪取走的?窗户有窗玻璃但没有用插销锁死,这样,盗枪贼就只能通过窗孔钢栅间缝盗枪。盗枪贼是怎么知道或发现这屋里有枪的呢?这点,不用解释。只要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或身高不足但有垫脚物弥补的,都能够从窗口一眼看见墙上挂着的枪套。当盗枪贼的首个目标行动在枪套处上当受挫后,第二个寻处,一定会是枕下。常理如此,不用多想。

肖科长在屋子里转圈说话时,将手上的白尼龙手套取了戴,戴了取。

肖科长的说话,颇似呓语症患者,既像说给别人听。窗栅间缝只拳头大,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出入这个间缝,且,动静小得不能再小地取走枕下的枪呢?我这里说的动静小得不能再小,是指不能让警卫连任何一只人耳听见的声响。是野生的,或训练有素的狗、猫、猴子?不可能。最起码的,它们应该留下毛发、足迹和气味。看来,只能是人了。但这个人不可能全身而入,全身而退,因为他的硬脑壳不可能有比窗栅缝更小的尺寸。缩骨功也不行。这个人可以让手进入屋内,但手的长度却不能够着枕头下的枪,因为从窗栅到枕头最近的距离也有四米一五。那么,这个人只能借助无形的气功或有形的物质工具盗枪。而气功是可以排除的,因为我,当然也包括你们,从没见哪个人真的把一支四米外的枪隔空搬移到了自己的怀中。就只剩下有形的细长的物质工具了。一根系有重物的软绳可以够着枕头,但干不出理想的活儿。排除到这里,入室盗枪的直接嫌疑人,即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根四米以上的竿子了。并且,竿子的端头,一定捆绑有一个可以钩牢手枪的钩子。但是,情况真是这样的吗?下面,让我们来为这个假设做个实验,模拟一遍案发现场。

说罢,肖科长从腰间抽出手枪,定睛看着,之后,用手抚了抚,用嘴吹了吹,再之后,走到床边,轻轻抬起枕头一边呈四十五度角,把枪顺四十五度角放进去,平睡在床单上,像婴儿。一放手,枕头落下,覆盖了枪。肖科长的枪,也是仿苏五四式。

一堵军营后墙,把一万吨映山红挡在了山上。

孔连长站在窗外,从室内看去,他的脸相被竖直的钢条均匀分开成几块,又像竖直的钢条,把试图分裂、均匀逃窜的脸相牢牢抓住,黏合在一起。孔连长拿着一根前端绑有铁丝钩子的竹竿,连着手臂一起伸进晋指导员宿舍,伸向枕头。当竹竿像抓屎耙刨出手枪时,枕头、床单已凌乱得不成体统。为了将铁丝钩伸进手枪扳机护圈,孔连长左支右绌,上蹿下跳,臭汗把军衣都透穿了。这个时候的脸相,就像癌到了晚期,五形都脱了。钩子前进,护圈前进,钩子后退,护圈不后退,钩子上挑下摁,护圈遍地打滚。护圈对自己的捍卫,让钩子的企图一败再败。但最终还是进去了。钩子钩吊着手枪,离开了床单与枕头。在离地两米的空中,枪向窗洞飞去。摇摇晃晃的枪,荡着秋千,阳光把它黑不溜秋的皮肤,洇染得白亮如冰。白亮如冰的枪管,在空中寻找游戏的目标,明知枪未开锁,但枪口晃向屋内的自己时,不管是谁,都下意识歪一下腰身。如果瞎眼牧羊女这会儿也待在这儿,只有她会是唯一的例外。枪终于飞到了孔连长手上。孔连长把枪贴心口,虚脱得躲在窗洞下,跪歇了好一阵。

通讯员、晋指导员也模拟还原了盗枪现场。

结果是,孔连长的成绩最好,也即最接近盗枪人,最像盗枪人。

但接近一词无疑是可疑的。它可以相当于没有,空气,屁。隔一粒米、一片纸,其实隔了九重天。

其实,晋指导员还没完成模拟,就被迫中止了。晋指导员没完成模拟,却花去了比孔连长更长的模拟时间。晋指导员的竹竿在空中一下一下啄食目标,却被肖科长一把夺了去。晋指导员身心在目标上,没留神,身子被竹竿带着往前一送,窗户钢条立时被脑球撞得像叫驴一样叫唤。

肖科长神经质的动作,把屋子里外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吓了一大跳;让晋指导员直想骂娘,但他已不是完整意义上的晋指导员了,因此,骂娘是不成立的。大家伙儿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肖科长,是一把俊逸而危险的枪站在那儿,更是一粒隽小而恐怖的子弹悬在那儿。

肖科长夺过竹竿,像抓了一块红炭圆,生怕烫着似地飞快丢在地上。竹竿顽童般在地面蹦跶了一会儿,就如一条过冬的竹叶青,一动不动睡在晋指导员宿舍的洞窟里。肖科长蹲下身子,看了竹竿粗端口,又看细端口,甚至屁股朝天,将鼻子伸到端口深深地长嗅了一通。肖科长做这一切,一直戴着白尼龙手套。

肖科长立起身子问通讯员,竹竿哪儿来的。通讯员说,河边捡来的。又问,捡来就这么长吧。通讯员说是。再问,竹竿怎么去了河边。通讯员说,孔连长知道。

孔连长再次成为营房王国主角。他有些恍惚,好像这个主角离他已有千年之远。刚刚勃兴的感觉,又陷入疲懒与忧伤。

听了孔连长回答,又去河边看了现场,肖科长一气把两道指令作一句话说了:马上打电话请地区公安局火速支援一条警犬,盗枪贼顺金沙河边朝上游跑了!

对肖科长而言,这真是落竹无意,流水有情啊!

因为精准锁定了盗枪贼逃逸方向,专案组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找到了目击证人,准确地讲,是找到了耳击证人并鼻击证人:瞎眼牧羊女。

除了雨天大雪天,瞎眼牧羊女每天都会去同一片山坡放羊,又会在天擦黑之前,沿同一条山路吆着羊群回家。

营房背后有多条山路,但靠近河边的山路只有一条。这一条,正是瞎眼牧羊女上山与回家的主路。

在官兵晚上饭口下手的盗枪贼,得手之后的逃逸,一定会与瞎眼牧羊女劈面相遇。

瞎眼牧羊女说,那个时间,她的确听见了一个人从前面跑来,跑到她后面去了。那一阵,她还嗅到了那一阵风的气味。

还没从大山褶皱和映山红迷宫中找到瞎眼牧羊女,一条眼睛特大鼻孔特小的搜捕犬就到了。

带犬人员把犬带到晋指导员宿舍后墙窗外,让犬嗅竹竿。嗅过之后,犬并不急于走,而是突然后腿直立,前腿趴在窗栅上,把嘴筒连同一条猩红的长长的舌头伸进屋内。晋指导员的宿舍一下子阴黑了脸。屋子里的人,无不处于犬的阴影中。

犬的背后,映山红在太阳的火盆中燃起冲天大火,又悄无声息。

屋子复又亮堂没多久,犬绕军营半圈,大摇大摆通过门岗,走进军营。正朝大门急匆匆走来妄图尾随犬的一群人,不承想被犬反找了来。犬拦住这群人去路,从中扯出了孔连长、晋指导员和通讯员。犬立功似地大声说,汪汪汪。三人立马现出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的紧张。肖科长在心里骂道,妈的,竹竿上就算抹了粪,刻了字,也被河水刮没了,被沙石拉白了!

带犬人员再一次把犬带到晋指导员宿舍后墙窗外,让犬隔着窗栅嗅了晋指导员枪套,又嗅了孔连长五四式手枪。犬沉思了一会儿,就在那一会儿,带犬人员看见全世界的风流动起来,朝犬鼻洞吹拂。犬走进军营,很快找到目标,完成了任务。犬跳到晋指导员床上,把挂在墙上的枪套挂在自己嘴上,呈递带犬人员。犬又扑向孔连长,嘴脚并用,三下五除二就下了孔连长的枪。孔连长显得惊慌,既往的练习与洗脑,都是下别人尤其苏美蒋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