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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归仓

小潘相当能干活,这点和他爹他爷爷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爹和他爷爷活干得好,他干不好。

三辈人中,最能干的是爷爷,然后是小潘他爹老潘。老潘也是一手好活,就是有点愣,爱生气。不过,那愣劲上来,倒有股英雄气概。到了小潘这,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整颠倒了,成了“老子英雄儿完蛋”。干活完蛋的小潘干起活来和老潘一样拼命。爷爷六十多岁死于肺结核,老潘年轻时被活“咬”掉了半只胳膊,笨手笨脚的小潘,离不开活,人们说他这辈子就是干活的命,干死活!

小潘八岁那年开始下地干活。学校有暑假农忙假,也有星期礼拜。这样的日子小潘都和大人在地里。小潘手小,握不住镰刀把,老潘比着小潘的手特制了一把小镰刀,把手细,刀头短。小潘用这把小镰刀割黄豆,单看拿刀的架势,活像袖珍版的老潘。可干起活来就大不一样了,老潘给小潘做示范:揽过一把成熟得发脆的豆秧,向下轻压,镰刀顺势扫过,豆秧断根离垄,在一边成豆铺。老潘动作很快,人走刀舞豆秧飞,说:“你看,你看,就这样……”走着说着,哗啦哗啦响过,人往前蹿行,身后的豆铺子一堆堆一排排躺下,规矩,齐整。老潘的左胳膊只有半截。小潘就看呆了,嘴角流出口水来。“擦了你的哈喇子,刀拿正!”老潘严厉地说。小潘吱溜一声把口水抽进嘴里,像模像样地摆好架势。小潘一下刀,老潘就火了。老潘站在旁边的垄台上,声色俱厉地再次示范,动作激猛了些。只听一阵哗啦爆响,豆秧成片成片倒下。“看明白没?啊?”老潘扯着脖子喊。小潘仰望着高大的老潘,又信心满满地拉起架势。然而,无论老潘怎么示范,小潘的刀刃都立着,咯吱咯吱,一根一根地,像在割橡皮筋。“告诉你了,别割,要搂,脆劲!”老潘愤怒地把手里的豆秧甩过去,小潘的脸被带尖的豆荚划了几条白印子。老潘媳妇揽住小潘:“他才八岁,你个狠心的!”老潘吼:“屁,熊玩意儿,从小看大,我像他那么大,都能砌墙了!”小潘咧着嘴不说话,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干活。偶尔,小潘抬起头看老潘,看得浑身都是劲。可是自己一下刀,怎么也割不出老潘的气势。

“咋回事,什么破胳膊。”小潘使劲摇拧着自己的胳膊,恨不得马上长只像老潘那样能干的胳膊来。

“破镰刀不好使!”小潘又责怪起镰刀来。

大人喜欢问孩子长大了想干什么,就想从孩子口中听到他们从未见过的令人向往的未来。孩子们若说想开飞机,想当大官,想当医生,想上北京……他们就眉开眼笑,夸那孩子是个好苗子,将来有出息。

小潘的理想最没出息。小潘说:“我长大了要像我爷我爹那样能耐。”

“你爷你爹?老庄稼把子有什么能耐?”

“他们干活能耐!”

“看吧,出了这么个完蛋货!”老潘在小潘的后脑勺弹了一个脑瓜崩,“瘪葫芦一个!”

大人孩子见着小潘都要往小潘脑袋上弹脑瓜崩:“说,成葫芦瘪葫芦?”

小潘无论说成葫芦还是瘪葫芦,都会惹来一片笑声。

小潘长成小伙子了,仍初衷不改,只想像老潘那样会干活。秋天割黄豆,换了数不清的镰刀,小潘仍然责怪镰刀不好使。他常常把两只胳膊伸在太阳地里,手掌翻来覆去仔细观摩研究,想通过阳光透视出问题所在。得出的结论往往是:“挺好的呀,没问题呀!”

“咋回事呢?”小潘自言自语。小潘说话声音闷,听起来像头上罩了个缸。说完话喜欢笑,极其短促的一声:哈。他个子并不矮,人多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就躬下,看起来总比别人矮一截。

老潘干活愣,看不惯磨洋工的。年轻时在生产队干活,赚的工分高,脾气也暴。生产队有个脱谷机,有次脱谷子,天要黑了没完成任务,机器卡住了,憋得嗡嗡响。大伙都说要喊维修工来修,干不成了。老潘说:“谁说干不成?谁说的?”老潘右手抱一捆谷子,左手握拳,使劲往机器里捣那些卡住的谷子,就把胳膊也捣进机器里了。

人们见证了老潘的能干。半截胳膊和整条胳膊没什么区别,平时怎么干的活后来还是怎么干的。谁也搞不懂他怎么做到的,什么活到他手里都利利索索。人们这样形容老潘干过的活:老鼻子了、老嗨了、远去了……

“活着嘛,干活!”老潘这样说时,总是一梗脖子。

在小潘的记忆里,老潘的左胳膊天生是半只。小潘在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忙活的时候,冷不丁地,身边就会飞来一只鞋底,或者一个鹅卵石、一根木棒……老潘气急了,身边有啥就抓起啥掷过去。小潘有时躲闪,有时下意识地缩头,举手遮挡,有时哎哟叫几声,之后又继续闷头干活。有一次老潘把菜刀朝小潘甩去,小潘躲得快,菜刀从手臂飞过,“当啷”一声楔进了猪槽子。小潘用手捂住胳膊,愣愣地看着老潘。

“完蛋货,干的叫什么活!”老潘气得转圈。

“两只手没有一只手好使。哈。”小潘瓮声瓮气地说。

“放臭屁!”老潘朝菜园子走去,“还不快过来扶犁!”

小潘赶紧跟过去。老潘和小潘走路时,都习惯于抬高右肩。人们说,小潘长大了,要不是老潘有个袖管是空的,从后面看,难以分清谁是谁。

“你把他砍个好歹咋整?也想让他少一条胳膊?”邻居郭老三责怪老潘。

“少一个完蛋儿子!”老潘抽了马一鞭子,人和马都走得倔强,把小潘和他的犁拽得很狼狈。

“改改你的臭脾气吧,说些气话。”郭老三趴在墙头说。

“把婚结了,让他到外面去,眼不见心不烦。”

“哈。”小潘笑了一声。

“你老儿子真好脾气,老刘家三姑娘也好脾气,长得也俊。你们家要是相中,这个媒我就做定了!”郭老三认真地说。

“别。”小潘一着急,手里的犁倒了,犁头侧歪着不管不顾朝前空走。“要老二。哈。”小潘一边忙着去撵犁,一边扭头对郭老三说。

老潘回头,见小潘的狼狈相,正准备把顺手捡起的土坷垃摔过去,听见小潘的话,便把土坷垃朝墙掷了过去。

“算是能耐一回。”老潘说,“老二好。”

“老二?你们说老二?”郭老三很惊讶。“老二丑得吓人,虎背熊腰大象腿,还是个歪嘴子。最主要是她有点缺心眼,没人家要,老刘家想留着当养老姑娘的。”

“二秋顶好看的。哈。”

老潘勒住缰绳,走向郭老三,边走边朝郭老三抛了一支黑杆烟。小潘趁机去扶犁,拽着犁向后拖,要一直拖到犁倒的地方。马不听小潘的话,慢吞吞晃着屁股不肯后退。

“老二干活是把好手,马兰店数第一。”老潘说。

“二秋啥活都会干!”小潘扶着犁和马较劲,马不耐烦,摇头晃脑打响鼻,把小潘拽得东倒西歪。

“得找个能干的。”老潘尽量别过脸不看小潘。倘若瞅一眼,就会忍不住让石头飞起来。

“能有多少活?现在越来越机械化了,媳妇是传宗接代呢!”郭老三说。

“那丫头不是天生傻,发烧烧坏的。”

“二秋不傻,她那么会干活!”小潘满脸通红,像是和马着急,也像为辩解而急。

“对了对了,老二还有条胳膊不大好使。”郭老三提醒老潘。

“她比她们强,不耽误干活。”老潘说。

“那就定了?你们真的不再考虑考虑?”郭老三仍不相信。

“定了!”

“定了。哈。”

“你定个狗臭屁!”老潘把一块土坷垃砸在犁头上,四溅的土星蹦进小潘咧着的嘴里,小潘一边笑一边呸呸地吐。院子里传来老潘媳妇的叫喊:“菜刀整哪去了你个老倔驴?”

“妈,在猪槽子上!哈。”

小潘是冬天结婚的。

刘家二姑娘居然有人给提亲,而且还是老潘家那长得挺板正的老小子,老刘头激动得眼泪哗哗淌,东借西凑,给二姑娘陪送了一辆四轮车。

小两口结婚那晚,闹了一场笑话。

闹洞房的人走了,小潘酒醉,一觉醒来看见身边的新媳妇,便来了精神。他把新媳妇推醒:“二秋二秋你起来。”

二秋爬起来揉揉眼打个哈欠又倒下去。小潘说:“二秋,你下地干活时最好看了。”二秋喜欢听人说她好看。二秋起来了。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天天干活。”

“这样吧,咱现在就干。”小潘想了想说。

“你家冬天还有活?”二秋的右嘴角不听使唤,一激动就往脸蛋上拧歪。

小潘挠挠头,想出了好主意,他怕惊动东屋的老潘,让二秋等着,悄悄溜出了屋外。

小潘把房檐垂挂的玉米棒摘了一串拎进屋,玉米棒上的雪末灌进脖子里,他不停地抖擞着。

“来,搓苞米。”

小潘和二秋在严冬的新婚之夜,盘腿对坐炕上搓苞米。二秋的红缎棉袄在灯光下异常耀眼,她那两只结实的大手扭来拧去,把苞米骨和苞米撮合得亲密无间,金黄的苞米粒从她的手心纷纷下落。仿佛那硬邦邦的苞米是什么湿软的东西,她一拧,米粒就像水一样哗啦哗啦流淌了。

手里的苞米都变成苞米骨的时候,二秋就将它们摊开,对着小潘嘿嘿笑两下。小潘就说:“真好看。哈。”

小潘如痴如醉地盯着二秋的双手,也想像二秋那样出神入化地下一场苞米雨。可他笨拙的双手怎么也不受摆布,那“雨”也就下得稀稀拉拉,不怎么顺畅。

二秋就急了:“你看我看我,这样这样,拧,顺着拧。”二秋说拧的时候,急得嘴角也拧到脸蛋上了。

小潘吭哧吭哧拧,用劲过猛,苞米断成了小截,拿不上手,再猛一搓,把手搓掉一块皮。小潘捂着手哎哟哎哟叫,二秋又气又急,顺手揪起小潘脸上的一块肉:“笨死吧你。”二秋急不得,一急嘴角就拧歪得厉害,有往耳根子牵扯的架势。

“行了松手了,我快成歪嘴了!”小潘这一说,二秋的手劲又猛了些。

第二天早起,小潘上茅房,被老潘在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个完蛋货,晚上整那么大动静,是在搓苞米啊!”

小潘慌忙捂脸,生怕那青紫让老潘看见。

结婚三天要回门,二秋回娘家以后,一些人见了小潘就问:“今晚还搓苞米吗?”

“搓,搓一辈子!”小潘瓮声瓮气地说。

起先,人们认为二秋嫁给小潘有些委屈小潘,现在倒觉得有些委屈二秋了。

过了正月十五,老潘让小潘到外面去找二哥,二哥在城里当水泥工。小潘只待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小潘说外面的人说他是八零后。

“叫你个八零后你能少块肉吗?”老潘气得砸炕。

“他们说八零后干活就是不行!”

老潘操起扫把举了举,见二秋吓得直躲,就扔在了一边。

“你有媳妇了,我也打累了。”老潘说,“我打你,还不如去干活。”

开春以后,老潘和媳妇把屯西废弃的一间土坯房拾掇了,又在旁边盖了间仓房,分了三垧地一匹马两套犁给小潘,让小两口单独过日子去了。

之后,人们见识了小潘和二秋的勤劳肯干。

小潘和二秋从春天开始忙活,一直忙到来年春,他们的菜园子有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豌豆、南瓜、向日葵……就连近年来最新引进的南方丝瓜,他们家也种了。大地里则种了大片的黄豆、玉米、土豆。他们不是撒种、栽秧,就是浇水、施肥。一年到头,忙了菜园忙大地,这样那样,仿佛活计永远干不完。冬至以后,家家都没活了,而小潘的家,炕上总堆着搓不完的苞米。小潘的身上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像浮着不规则的云。谁都知道那是二秋的“杰作”,象征着小潘的笨。

马兰店有了自动犁、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以后,人们干农活大都机械化了,谁也不愿意赶着牲口一垄一垄地在田间穿梭辗转,或者挎着两个沉重的塑料桶,一把黄豆,一把化肥往地垄沟里扬。之后,再背上喷壶洒农药,一天到晚胳膊疼腿酸,忙活半月才把春耕忙完,长出的苗薄厚不均。现在,播种机在地里跑几趟,半天时间就把这些活干完了。而且出苗齐,薄厚适中,一棵是一棵,谁也不挤谁。收割机和脱粒机的到来,让秋天的人们也变得悠闲起来。若哪天决定收割了,找上几人,忙个三五天,粮食也就归仓了。再不用挥舞镰刀,整日骑垄哈腰。

小潘只在一个年头里花钱雇了机器。这一年的小潘闲的时候太多了,闲着的小潘就有点六神无主,无论站着或坐着,手脚都停不住,抠抠这,挠挠那,两条腿不停地颤悠。

“不干活干啥呢?哈。”小潘自言自语。

大伙见了小潘和二秋喜欢开玩笑,问他身上是不是长了虱子,把裤子脱了,让二秋像搓苞米那样给搓搓。二秋就一口唾沫啐过去:“没活干了!?”

春天再来的时候,小潘和二秋不再用机器了,小潘牵马,二秋扶犁,一垄一垄耥地。院子里安装了自动犁的四轮车闲置着,犁上生了一层锈。老潘经过小潘的地就骂一番。

“别让二秋干活了,要是把孙子给我整没了看我不找你算账!”

夏天,小潘和二秋扛着锄头铲地或者伏在垄上拔大草。二秋见小潘落下了,就伺候两根垄,两手唰唰扯草,斜扭的嘴角不停地咒骂:“笨死吧你!”她拧不到小潘,不是把草碾得稀烂就是把垄台旋出一个个深窝。

小潘到了被二秋接垄的地方,便直起腰,慢悠悠地走那段干净的地,边走边气喘。走到二秋跟前,总要端详一番。有时他模仿二秋,把自己的左胳膊夹紧,再去伸手扯那些草,试图加快速度,结果效率更低了。他让二秋用绳子把他的左上臂绑在身体上,然而他无法干活,还摔了个大跟头,啃了一嘴的泥。二秋生气,虎着脸走过去,却忍不住大笑。二秋的笑声惊动了满地的蝉,它们没命地叫。二秋往他撅起的屁股上拧,笑得没了劲,手滑下来,再拧上去,再掉下来,二秋就躺在地上笑得只顾蹬腿了。

小潘坐起来连连摆头:“怪了怪了,真是怪了。哈。”他呸呸吐着嘴里的泥,瞪着怎么也瞪不大的小眼睛,随手抓了一把带土的草砸在头上:“笨死了笨死了,咋就这么笨呢!”

小潘解身上的绳子,一边解一边沉思。等解开了,他对自己的胳膊起了怨:“好胳膊不利索,说不定哪天真坏了就利索了!”

这样,小两口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的三垧地却总是荒着。好像只有他们的地特别爱长草,长的草又尤其顽强。

马兰店的中秋节称为八月节,八月秋收,粮食归仓,一年到头靠的就是那些豆粒生活。遇到好年头,大片大片的棕褐色的黄豆地,枝丫壮硕,豆荚累累,呈现一种整体的饱满。一场轻霜过后,秋天就变得色彩缤纷,四周金灿灿红彤彤的,人们的心情更是愉快的,干起活来劲头足,不觉得累。八月里,人们干的活大都是坪场院、割地、拉地、捡地、脱粒、归仓,以往这套活干下来,要忙整个八月。现在只半个月就忙利索了。遇到节气早,八月节那天,大多人家杀鸡宰鹅吃月饼,场院里飘着的都是浓浓的香气,没有往日干农活时的乌烟瘴气。

八月的二秋肚子已经圆滚了,她仍然和小潘下地,不干活,小潘割黄豆,她跟着他慢吞吞地走,并顺手采些被霜染了的红叶或黄叶插在头上。她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去掐小潘,或者抢小潘的镰刀:“笨死吧你!”

八月节快到的时候,别人家的黄豆归仓了,小潘地里的黄豆还有几垄立着。

小潘发誓要在八月节吃月饼之前把粮食归仓。“不就是活吗?!干!我就不信!”

小潘用两天时间把剩下的黄豆割了,身上的衣服发出酸腐味。他一边嗅一边说:“太忙了,太忙了,天天有干不完的活!”

黄豆割完了,场院没平呢。小潘先收拾了菜园子,再赶着马拉着犁把垄台一一豁开,然后卸掉犁,换上碾子,一圈一圈地碾压,碾上一阵子,撒些浮水再碾。人和马脚下都轻松了,场院也就渐渐平整了。人们劝小潘别费那劲,开着四轮车跑上个把小时就行了。小潘不干,嫌四轮车的两个轱辘相隔过宽,总有一些土和水没被压实称。小潘和他的马在深夜里仍然循环在场院上,将圆不圆的月亮从东爬到西,那尽情挥洒的月光一并被碾压到土里,场院便也油亮了。

当日月同辉之时,小潘对他脚下那块被碾压了一天一夜的圆形土地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的矮鼻子被笑容挤出了层层褶皱。

“活就是多。哈。”

地里的黄豆是老潘和孟达帮忙拉回来的。拉地是需要几个人配合的活,一人开车,一人装车,两人挑叉,外加一个捡地的。孟达是装车能手,他用一把洋叉把那些豆秧排列整齐。人们往家拉黄豆的时候,从豆垛的外形就能看出是不是孟达装的车。孟达站在绑着粗壮跨杠的四轮车拖斗上,二秋开车,老潘和小潘各站一边,用二齿大叉把一堆堆豆铺子往车上挑,老潘媳妇在后面捡漏掉的黄豆秧。二秋的大肚子迫使她把两条粗腿尽量叉开,她用一只手操控方向盘,把车沿着垄沟往前匀速滚动。豆铺子越铺越多,豆垛越来越高,车后的人就看不见开车的了。这时,老潘就忍不住要揍小潘。老潘用一只半胳膊能把豆铺子扬起来飞到孟达的叉子上,小潘不行。小潘的腰不会用力,总有哪股劲不会使,豆铺子总是沿着豆垛哗啦啦散滚下来,老潘媳妇捡不过来,落下老远。

“再整散花就给我滚回家!”老潘的愤怒说来就来。

孟达心疼小潘,总把洋叉俯伸下来扣住小潘叉子上即将散花的豆铺子,还尽量站在小潘站的一边。

小潘每次挑起大叉,总是瞟着老潘。老潘用什么姿势,小潘就用什么姿势。有时老潘用肩膀顶起大叉,小潘也用肩膀。只是小潘用肩膀顶的那一下,豆铺子刚离地就又掉下来了。这样,老潘的眼睛想不长在小潘的叉子上都不行,小潘的叉子总是拽着老潘,让老潘看自己极不情愿看到的场景。

拉完地,小潘挨过老潘的叉子,数不清。

老潘打过骂过,小潘打场的时候老潘还是帮着铺场、翻场。二秋开着四轮车在场院里压场,一圈一圈扑腾得很是带劲。歇息时,二秋便端一瓢凉水坐在墙边看小潘和老潘翻场,咕咚咕咚地喝凉水。然后,抓几颗石子把玩,玩着玩着嘴角就往上斜拧,手里的石子被碾得咯吱响。

“笨死吧你!”

翻场就是把铺在下面的豆秧翻到上面,方可进行第二次压场。小潘翻场,不是自己被叉子把顶了胸口,就是插深了叉子,用力撅几下也撅不起来。

老潘说:“就你这样,这点活干到明年你也干不完!”

老潘夸张了些。到了八月节那天清早,老潘没来帮忙,小潘已经连夜把场扬完了。小潘在八月十四这个夜晚把他的全部豆粒用木锨送往空中遨游一番,让豆粒和将满的月逐个比圆润。在静谧的夜里,小潘的木锨和豆粒以及豆粒和风、豆粒和大地摩擦产生的声响波及了整个马兰店。人们已经很久没听到扬场的声音了,脱粒机直接就可把光溜溜的黄豆装进麻袋。这年代,谁还扬场啊!

天放亮的时候,小潘前院邻居家的媳妇趴在墙头赖唧唧地找小潘算账。

“你工作狂啊?”

“工作狂是什么玩意儿?”小潘仍没放下手中的木锨。

“原始人啊,不看电视啥也不懂,你就是干活狂!”

“哦,昨晚上风好,风好。”

“我听着了,昨晚的风是乱风,谁家乱风还扬场啊?”

“活不多了,不多了。哈。”

剩下装粮、扛粮两样活了。把豆粒装进麻袋,这样的活小孩子也能干。二秋撑麻袋口,小潘用簸箕往里装。小潘扬场没扬好,二秋总是大嚷:“哎呀,豆皮子,笨死了你。”用了大半天,场院里的黄豆都进了麻袋,被二秋捆扎得结结实实。

扛麻袋是个力气活,将近两百斤的黄豆袋,上肩的时候需要有人在后面提上一把。二秋腆着大肚子显然无法帮忙,她去小卖店买月饼去了。小潘嘱咐二秋,再买些烟酒给两头的老人送去,他今天得把这些麻袋扛进仓房。二秋提着布兜走了。

小潘想去喊老潘,心里犯怵,就想了个笨办法。他用木板搭在两个方凳上,将麻袋一点点往上滚,滚到凳子上立着,然后再上肩。坡度有点大,往上滚的时候比较费力,还要防止板凳翻翘。这样,小潘扛一个麻袋需要的工夫好比细嚼慢咽吃一顿饭。

虽然很多人家在团圆节都不能团圆,但仍备了好饭菜,除了买月饼,杀只鸡包顿饺子是必不可少的。傍晚,各家各户炊烟绕梁,幽香四溢之时,小潘仍在吭哧吭哧往仓房扛他的粮食。

小潘看着为数不多的麻袋说:“这点活,马上就干完了!”

二秋去了娘家被娘家人留下了,妹妹三秋来叫小潘到家里过节,小潘嘴里应着,却一直没动身。三秋第三趟来的时候给小潘带了一盘饺子和一碗鸡肉炖粉条,小潘吃得狼吞虎咽,三秋说小潘把脸上积了二尺厚的灰都吃嘴里了,小潘哈哈地笑:“庄稼人干活就是这样!”

三秋把二秋买的月饼放下,拿着空盘碗要走,小潘叫住了三秋。三秋问干啥。小潘见三秋细胳膊细腿蔫声蔫气的样子,又朝三秋摆摆手。三秋就走了。

小潘去茅房,用撒尿的工夫往南河看了一眼。他看见萧大眼镜笔直地坐在河岸的青石上。小潘哼了一声,鼻子里附着的黑灰被气流扫动,痒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就有那不干活的,怎么能不干活呢?不干活咋活?还不过节,哈。”

大概是吃得太饱,小潘再扛麻袋的时候感到很是吃力,两腿打晃,双手发颤,右肩膀禁不住摩擦,破了皮,像火烧一样疼痛。小潘痛得龇牙咧嘴时就回头看场院里的麻袋,看一眼,劲儿又有了。

“就这点活了不是。”

二秋是和头顶的月亮一起回来的。二秋走到门口就连打几个哈欠,困倦使她忘了场院里的小潘,砰的一声把月亮关在门外,自个儿睡觉去了。

月亮越来越亮,月光执着地罩在上方,仿佛要把马兰店浸透。一些孩子跑出来玩耍,任何好玩的地方都逃不过孩子的眼睛,他们很快发现,小潘家的场院最光最亮,光得可以在上面打滚打出溜滑。他们绕着小潘的场院追逐飞跑,并显摆自己的月饼。有的说是深圳寄来的广味月饼,夹着香肠的;有的说是买的粮库老月饼,全是精粉做的,还印着嫦娥;更有不服气的说是在网上买的月饼,里面有鸭蛋黄,一咬就冒黄油。他们为一争高下,拿着各自的月饼让小潘评判。他们都用企盼的目光望着小潘,希望自己成为优胜者。

小潘闻着月饼散发的浓香,虚弱地靠在场院仅剩的一个麻袋上,有一串汗珠子从额头滚下来。他擦了汗,想着是不是明天再扛这袋黄豆,明天扛,这袋黄豆还是黄豆,绝不会变成什么瘪谷的。

“都好,哈……”小潘的声音有些发抖。

孩子们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认为小潘在哄小孩,就高声叫着,把月饼贴在心窝,说自己的是最好的。

小潘就是在孩子们转身的一刹那决定扛那袋黄豆的,不就一袋黄豆嘛,干了它!

“嗨!”小潘朝奔跑的孩子们喊,“过来我告诉你们谁的最好。”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们。”小潘对飞奔而来的孩子说。

小潘让孩子们帮他把最后一袋黄豆滚到板凳上,之前他怎么也无法将它弄到板凳上,他想只要它到了板凳上,他就可以把它扛起来,扔进仓房。

孩子们都去推那袋黄豆,豆袋子纹丝不动。这时,郭老三家老小子来凑热闹了,老小子大约十八九岁。

“熊包蛋子,看我的,一只手就把它整上去!”

“吹吧,一只手?”

“对,一只手!”

当老小子用一只手一只脚和一个肩膀轮流把那袋黄豆推到板凳上时,孩子们围着他哟哟欢呼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嘁,小儿科,你得会用巧劲!”

孩子们就把月饼举在老小子眼前,让他当评判师。

小潘扛起那袋黄豆,晃悠悠地朝仓房走去。他走得极其缓慢,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地上踩出坑来。他那躬身屈膝的样子,好像月光以及孩子们的欢呼声都是有重量的。

小潘终于把最后一袋黄豆背进仓房,摞在另一袋黄豆上。他躺在幽暗的仓房里,把门外的月光看成了闪耀的星星。

“不就一袋黄豆嘛,哈。”

然而,那最后一袋黄豆小潘没有放稳,它一点点倾斜着,倾斜到一定程度,扑通一声滚下来,压住了小潘的左下臂。小潘抽了抽,没抽动,也就懒得再用力,躺在地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他嘟哝着:“一只手……小儿科……巧劲……哈。”

小潘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用右手揉着右眼,揉完了又想用左手揉左眼,但左手好像没了。一看,还在,在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手里。

医生正给他号脉,又在那截乌红的小臂上用手心手背反复触摸。

“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

“麻不麻?”

小潘咧咧嘴:“好像麻。”

“什么好像,麻就是麻,不麻就是不麻。”

小潘还是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麻还是不麻,医生急切地说:“麻是好事,不麻就麻烦,胳膊就没了!”

老潘媳妇急得哭起来,二秋也靠着婆婆跟着哭。老潘媳妇让二秋不哭,别动了胎气。老潘坐在板凳上跺脚:“你他妈到底麻不麻,完蛋货你倒是说啊?”

小潘仍然说,“好像是麻。”

医生经过反复诊断,认为小潘的胳膊情况并不是太坏,如果严重到一定程度,小潘家在乡下,根本到不了医院。

医生问谁是家属,老潘、老潘媳妇、二秋都凑过去了。医生和他们商量,是选择治疗还是选择截肢。如果治疗,希望还是很大,只是要花些钱,不出现并发症,很大程度胳膊是能保住的。当然,可以截肢,留个疤,但谁都清楚一只胳膊就没了。

一家人都往医生跟前挤。

“治疗!当然是治疗!”

小潘望着老潘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和二秋那只夹得很紧的胳膊,他从床上费力蹭起来说:“啊,这样啊,那就截肢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