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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剃头

龙年二月二,父亲要给东升第一个推头。

东升和朝霞是龙凤胎,父母多年不育,查谁都没毛病,年过四十才受孕,不曾想一怀就是喜人的一对。相传龙凤胎难养,很少两全,独龙单凤居多。东升和朝霞身体健康,除了去年,东升淘气,磕磕碰碰,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擦了腿,倒没什么大的灾祸。东升和朝霞属龙,今年本命年。但凡本命年,常常是好的很好,不好的很不好,父母顾虑就多一些,自然要做些逢凶化吉的事。

“听见没?明早别趴懒被窝,日头冒尖就推头!”父亲长得厚实,背厚,胸厚,肩厚,腰、屁股、胳膊腿都厚,从厚嘴唇吐出的话音也厚着。

马兰店是个被山捧着的村子,人们在大年三十之前会收拾一下头发,到了二月二,即使头发还齐整,男孩子也要修剪一番,叫作剃龙头。女孩子在这天则去扎耳朵眼。二月二,龙抬头,龙能避邪,能呼风唤雨,剃龙头为的是图个祥瑞,家兴旺,体康健,五福丰登,万事顺意。孩子们不懂这些,反正二月二要剃龙头,龙好,沾了龙字就好,学习好,吃得好,玩得乐呵,弹玻璃球能赢。东升为着好,不用父亲说,也想第一个推头,弹玻璃球,场场赢。

“听见了,保准起来!知道,我是日头冒尖生的。”东升说。

太阳还在山底沉着,东升的父母就开始忙活了。

母亲端着簸箕扒灰,三个灶坑和火炉里的灰都要扒出来洒在大门边。不能随便洒,得洒条龙出来,为的是引龙。似乎为了对称父亲的厚,母亲身子圆,不活泛,把龙画得像条虫。母亲还要把绊子架在当院,等孟达来燎猪头猪蹄。母亲来来回回,被一群咕咕叫的鸡追撵,累得上喘。如此,母亲喊儿子起床喊得很不匀净。

“东升——起来洗——洗头——”

父亲磨剪子,一把布剪子,一把洋剪子。布剪子没什么稀奇,谁家都有。洋剪子虽然同是剪子,却大不一样。洋剪子也叫推子,周身银亮,外形似袖珍手推车,中间有弹簧,头部上下两排锯齿交错成刃口,像两排狗鱼牙,一口一口啃掉那些乱长的头发。马兰店就这么一把洋剪子,算个稀奇物。布剪子不算什么精细物,磨起来动作幅度大,声音也大,听起来彪悍得很。磨洋剪子彪悍不起来,上齿下齿,一个齿一个齿地摩挲。齿细,磨起来无声无息的,那样子好似给洋剪子推拿按摩。父亲用这把洋剪子推的头,比镇上理发铺还剪得好。每年二月二,来剪头的要排号。大人们牵着孩子进来,总是不空手的。父亲讲究先来后到,不管他们带来的是烟酒糖茶还是粉条豆包,喊到谁家,谁家孩子才能坐上那把被屁股碾得油亮的木椅。

东升是个瞌睡虫,担心自己睡得像死猪,父亲那秉性,是不会叫他的。不但不叫,如果来人排了号,父亲还会骂他一顿。更不用指望朝霞,不愧是一块儿在娘胎里长大,也是惊雷叫不醒的主。他们一龙一凤,中间隔着间壁,每逢寒假,常常把西屋睡得没了白天。

为此,东升临睡前给母亲很是说了几遍:“妈,早晨喊我,起来扒灰就喊我。”母亲说:“我肯定要喊你,你要第一个剪头的。”东升仍不放心:“别忘了!”等母亲认真答应了,东升钻进被窝,却还是睡不着。那时母亲忙着藏针线笸箩,她不仅担心朝霞不小心动了针,也怕自己一时忘了。去年不就是嘛,嘴里喊着朝霞二月二不能乱动针啊,喊完了才发现自己正缝裤脚呢!这才刚过五十的年纪,就开始忘魂了。结果心里别扭一年,想着伤了龙眼,不吉祥。这回,干脆头天就把针线藏起来,总不会去寻着针动。东升怕了母亲的忘,整夜辗转,父亲喝酒很晚回来,东升还没睡着。东升常听母亲埋怨父亲呼噜打得像推土机,轰轰响,以往没听见,昨晚算是听个够。隔着外屋,两堵墙,东升仍能感受到呼噜引起的震动,耳根又麻又痒。东北一带,天亮得早,东升听不到父亲呼噜声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这一睡,就睡得死。

母亲做好了早饭。春耕之前,日短夜长,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一顿晚一顿。二月二的早晨吃得简单,小米粥下咸菜,晚上吃猪头肉,啃猪蹄,一桌子好饭菜,留点肚子才是。母亲手脚不停,有很多活等着干,却一直没忘叫儿子起床。母亲高低起伏的声声呼唤,都被磨剪子的父亲听了去。

终于,父亲磨完了剪子。两把剪子赫然摆在窗台,自身溢出的光泽,加之铺垫的红布映衬着,显现一种走向洁净的美好。父亲叼着旱烟,在屋里丈量南窗到北炕的距离,走走停停,把一片轻纱般的烟雾搅成了碎片。

“你能不能喊顺溜点?”门开着,父亲冲外屋说。

“着急也不去喊喊,大酱吃多了,酱(犟)得很!”母亲在捣猪食。

“恁大了,该自觉!”父亲摁灭烟头。

“十二岁有多大?再大也是孩子……”

“日头要出来了,啰唆!”

母亲就拎起猪食勺子冲进西屋,咚咚砰砰,捣来了东升和朝霞的白天。东升睁开眼,立即蹦起来,朝霞还赖在被窝伸胳膊拉腿,咿咿呀呀。东升穿衣洗头的空当,父亲就着咸菜喝了几口小酒,随后端起一大碗粥喝得呼呼有声。

东升洗完头,小跑着去了趟茅房,冷得牙齿打战,回屋哆哆嗦嗦对父亲说:“谁家烟囱都没冒烟,就咱家……日头正往起拱呢……嘻,真像东山撅着屁股下蛋……爸,我推了头再吃饭。”东升心情很好。

“说多少遍了就是不听,穿上棉袄出去能累弯了胳膊吗?”母亲埋怨。

父亲撂下饭碗,坐在炕沿穿鞋。“你以为还有时间吃饭?”父亲说。

东升凑到窗台看洋剪子,洋剪子的两只把手各支棱着一只“耳朵”,不同程度弯翘着,用来分别阻挡拇指和食指下滑,便于把洋剪子握紧。东升很想摸摸那两只可爱的“耳朵”,就小心地伸出食指,轻轻一触,一股凉滑沿着指尖直冲全身。“别碰!”父亲威严地说。东升立即抽手,缩脖吐舌,一副做了不该做的事被发现的尴尬模样。东升有些迫不及待,身体不安生,出拳踢腿梗脖子,就等父亲喊他坐,他的屁股就不再绕着木椅扭来扭去。

大灰叫了几声,有人来了,大灰从不空吠。东升想,大灰那老粗嗓子,这一叫,屯里人得醒一半。

是贾二。贾二住东头,有点远。贾二风尘仆仆钻进屋,带来一股强劲的寒气,东升直缩脖子。贾二这么早来干什么?看到贾二,会想起贾二的去年。去年,一场大水淹了贾二的一大片甸子地。贾二一个大男人家,坐在地头喊天哭地,那哭声使人害怕,有一根根绝望的针从哭声里钻出来,刺得人们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竟没人敢去劝。很多时日,贾二才平息下来,不去哭地了。

“忒好了,没人来呢!”贾二有些激动,摸摸索索从衣兜里掏出一袋白糖,东升就笑了,这年头谁还送白糖啊!东升听父亲讲过以前的岁月,白糖是相当高档的东西,贾爷爷显然还活在过去。

父亲让贾二坐,贾二不坐,从屁股后拉出个瘦小的孩子来,东升就瞪大了眼睛。

“俺来占个第一,给小宝推头,去去晦气,地再淹了,没法活了……”贾二声音哽咽了,好像喉咙里随时要爆发出让人痛不欲生的哭声。贾二摘掉小宝的棉帽,捋小宝的头发,“洗了,天没亮就起来洗了。”贾二说着要把小宝往木椅上抱。小宝的脸冻得紫红,吊着两条黄鼻涕,薄薄的头发贴着头皮,泛着干涩的黄,微微冒着热气。

东升下意识地用身体罩着木椅,心想,不会的。

“哎哟,”母亲伸出胖手阻截了半路杀出的小宝,“我看看,这是大孙子吧?”母亲抱着小宝离木椅越来越远。

确实不会的。东升眼前出现一地花花绿绿的玻璃球,那些玻璃球一颗接一颗往他的木匣子里飞。

“爸……”东升轻叫。

父亲从炕沿下地,微驼着背,慢吞吞地挪步子。他走到南窗站了一下,然后折到箱柜前站了一下,接着再到炕沿,最后又回到南窗。随后,他操起洋剪子。他走得笨极了,像个沉重的大笨熊。

“来吧,”父亲挺直了脊背,“把他放椅子上。”

母亲正用围裙给小宝揩鼻涕,听了这话,愣住了,围裙捂在小宝鼻子上,小宝憋得脑袋甩来甩去。

“他爸,你说什么?”

“快点,把孩子抱来。”

“爸……”东升急了,“我……”

“你先等等……快,听见没?把孩子抱来。”

母亲终于在小宝鼻子上拧了一把,小宝呼哧呼哧直喘气。“这孩子,怎么看着那么让人心疼呢!”母亲深深瞅了东升一眼,把小宝放在木椅上,咯吱一声,压断了东升的念想。东升仿佛看见那些彩色玻璃球纷纷从木匣蹦出来,向四面八方滚去,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连忙盛了粥递给儿子,“小宝头发少,你快吃。”说着朝外屋走,走到门口回头说,“手利索点,日头出来了!”

“啰唆!”

东升捧着碗到炕桌前,听到洋剪子在背后嘎嘚嘎嘚响起,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哗啦哗啦掉下来,洒在小宝身上,小宝变成了大宝,浑身发光,烤得他后背发烫。他耸耸肩,小口小口喝粥,喉咙硬硬的,细小的米粒竟也难咽。东升喝了几口把碗放下了。不知朝霞起来没,他向外走去。

父亲和小宝总在眼前晃,父亲那么大,小宝那么小,一大一小交替着,把东升簸成了瘸子。朝霞从西屋出来,东升靠在墙根没好气地说:“天下第一懒!”

“我早起来了,”朝霞拧起细细的眉毛白了东升一眼,“我听见了,你说东山在下蛋。告诉你,刚刚我去看了,天太冷,那蛋动裂了,蛋黄都喷出来了,不信你去看看。”

东升扑哧一声乐了,却又被喷溅的“蛋黄”牵扯着心思,想那日头定是离山头远了才会那样,就收了笑骂了句:“真鸡巴快!”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东升,你就吃完了吗?朝霞,你还不去吃饭,我要收拾桌子,一会儿家里要来人了。”母亲用钢丝球蹭锅盖,发出持续的嘶嘶声。

“我不想今年扎耳朵眼,我怕疼,过几年我再大点能经住疼了再扎行吗,妈?”朝霞蹲在地上捂住双耳。

“不行!”

“为啥非得今年扎啊?我又不结婚!”

母亲大笑,偏头看着她的一双儿女。“你们今年本命年,扎了耳朵眼,推了头,不犯邪。”

“犯邪了能咋样?”

“犯邪就要摔跟头,摔大跟头!”

“爬起来不就行了?”

“啰唆!”母亲学着父亲的腔调,“你俩谁也不能摔跟头。快去,该干啥干啥!”

朝霞就去东屋端了粥出来,边喝边问母亲去老刘太太家穿什么衣服。东升寻思母亲说的大跟头,会是什么样。折个子吗?那有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肯定不是那样简单,反正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摔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呢!想到这,东升打了个寒战。

“哎哟,小祖宗,”母亲扔下钢丝球,“你怎么还没把棉袄穿上?”母亲说着进屋拿了棉袄出来给东升披上,“心都为你们操碎了,不知道你妈都是一把年纪了吗?喊哑了嗓子都不起来……看看,摊上灾的人家,能赶早啊!”

要不是大灰,母亲还不晓得今年的特殊性。母亲被大灰一声紧一声的吼叫震醒了,她幡然醒悟:龙年更要剃龙头啊!龙越早抬头越好!

母亲被赶早的人弄得手忙脚乱,放下手里的活计,开门去迎。朝霞撂下饭碗钻西屋去了,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东升返身去了东屋。

父亲正解下小宝的围兜,抖上面的头发。贾二抱起小宝,把满脸粗黑的褶子堆在小宝面前。这贾二,哭的时候要命,笑的时候也要命,要命地传染,惹得东升的嘴一直跟着咧。往年父亲推一个头,要抽根烟,再喝杯茶休息一下。现在,父亲忘了,他拎着围兜杵在木椅后看贾二,脸上爬满阳光。

“外面来人了,那我就腾地方了。”贾二对小宝说,“快说,谢谢大爷。”

小宝扯住贾二的肥裤裆,躲到贾二屁股后面不说话。

“回吧……回……”父亲笑眯眯地说。贾二抱起小宝开门的时候,父亲把那包白糖硬塞到小宝怀里。贾二就使劲点头,“好,好,我拿回去!”

母亲迎进来的人,看见贾二和贾二怀里的小宝,顿时明白了,有比他们起得更早的。不过也没啥,比赛还有个冠亚季军呢,排不上第一排第二吧。

这时,大灰再次叫起来。母亲还没来得及收饭桌子,只好出去迎客。有眼见的女人,就伸手帮着收拾桌子。很快,又一波人进屋来了,男女老少,拄拐杖的,抱月科孩的,屋子成了沸腾的锅。东升被挤到了屋门背后。

显然,父亲没料到这场面;显然,已无法分辨先来后到;显然,这种时候,别说第二第三,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推上头就不错了。谁都知道,太阳一下山,那个有一双龙凤胎儿女的幸运人家就收剪子了。没阳气,不能推头。

“坐……大伙坐……上炕……”父亲紧紧抓住木椅靠背,逡巡着满屋人。

田全有家的,蒋正万家的,李玉林家的,崔老大家的,庆有家的……

“也别排号了,你喊到谁就是谁,大伙说行不?”庆有说。

大伙响应庆有的话,都说行,能推上几剪子就行。

东升看见父亲的眼睛转到门后来了,紧张而兴奋,心咚咚直跳。好像此时,谁坐在木椅上,谁就无比荣耀。东升准备挤出来,他想,下一个非他莫属,排不排号都该轮到他。

然而,父亲的目光在东升身上停留片刻,跳几跳,跳旁边去,不动了。东升知道,父亲在看金生。金生站在他旁边,紧挨着门。

金生和东升一样,早早没了爷爷奶奶,金生也没了姥姥和姥爷。金生的父母大年初六去外面打工了,去了天气很暖和的南方。金生一人在家,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给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学。

“金生,你也是来推头的?”

父亲的厚嘴发出的轻言细语让东升很不习惯。东升剜了金生一眼。

“嗯哪。”金生说。

“我爸临走时嘱咐我的,今年二月二早点来推头。我今年过第一个本命年。”金生又说。

“哦……是啊……”父亲把头转向窗外,和金灿灿的朝阳打了个照面,眼睛被阳光糊成一条缝,“这小子……这小子……”

“来吧,金生,坐过来。”父亲咂着嘴,一口长气从鼻孔喷出来,吹着轻薄的围兜簌簌抖动。

东升明白,父亲叫到的名字,是不可改变的。不仅此刻不可改变,平时,父亲就是一座山,他靠着并被压着,都无法改变。

东升眼睁睁看着金生从他身边挤过去,坐在凳子上,被阳光暖暖照着,心就凉了。东升翻白眼瞪父亲,父亲像没看见一样。父亲对金生说:“这样半干的头发最好推。你还知道洗了头发来,你的头发真有点长了。”父亲把金生的头发连着头顶的阳光先用布剪子大刀阔斧裁了一圈,再用洋剪子剪,碎发簌簌飘落,金线一样。东升就闭了眼,蹲在墙根用指甲抠木门上的油漆,狠狠抠,像只饥饿的老鼠。就知道对人家孩子好,去给人家当爸吧!到底谁家有洋剪子,谁的爸会推头,谁是这家的儿子……东升很气愤,不但生父亲的气,还生这一屋子人的气,这些人谁也没注意到墙角蹲着个人,这人是最该先推头的,他们在那叽叽喳喳,光想着自家孩子什么时候推头,没人替他说句话。

“去当院玩一会儿!”东升突然听见父亲说。父亲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没抬头,手没停。父亲不说还好,一说,东升上来股倔劲,心想,我还不推了呢!就闷着脑袋钻出去了。

东升来到当院,见孟达在院中燎猪头,燎出一股猪毛猪皮的焦腥味,东升觉得这次特别难闻。正才和成子一边烤火一边看。孟达为给儿子看病,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除了几面灰墙,一铺光炕,好像没什么别的东西。家里耳背傻愣的媳妇时常挎筐捡牛粪,屋里散发着刺鼻的烧牛粪味。有时东升被父母差遣去给他家送些吃食,要捂着鼻子进屋。东升觉得这股反常的焦腥味和孟达有关。可是每年都是孟达燎的猪头,晚上他是要留下来陪父亲喝酒的。

“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燎了你们的鸡牛子!”东升气鼓鼓地对正才和成子说,又转过头,“孟叔,燎煳它。吃,吃个狗臭屁!”

孟达歪头笑眯眯地看着东升,两排黄牙咬着一支就要烧完的纸烟。正才和成子下意识地捂住裤裆,东升觉得他们的样子好笑,心里又气着,笑得嘴有点歪。

“东升哥,找你半天了,我们弹玻璃球吧?”成子说。成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嘴总是黑紫黑紫的,天暖和些,成子妈就带成子去大城市做手术。

“谁跟你玩,小屁孩!”东升心情很不好。

“那你跟我玩吧?我比他高一脑袋呢!”正才对东升说。

“不玩!”东升气呼呼地说。

正才也不想和成子玩,他们蹲下继续烤火。

东升把大门当秋千,闭眼站在木头横杆上嘎吱嘎吱晃悠。他伸展着双臂,像只忧郁的雏鹰。

朝霞出来了,穿着艳红的羽绒服。先前来了几个大姐姐,和朝霞一起互相梳头,梳得奇形怪状,有的头顶拱个包,有的后边扎好几个辫,还有用火钳把刘海烫卷的。她们要一起去东头找老刘太太扎耳朵眼。老刘太太用两个黄豆粒夹着耳垂,碾来碾去,碾得耳垂发麻,就可穿耳朵眼了。

“真不疼吗?”朝霞问。

“不疼。镇上激光打的容易发炎,老刘太太扎得可好了,保准不疼,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再说,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疼,怕啥?二月二扎耳朵眼好,都是二月二扎的呢!”

朝霞就放心了,她钻出大门,回头对东升说:“你还不去推头?”

东升不想睁眼,看见谁都气。他恍惚觉得,有一串会吐香味的铃铛从身边经过。心想,也不知抹了多少雪花膏,看把老刘太太熏迷糊了,耳朵眼给你扎在鼻子上。

“站着说话不腰疼,推头,推头,推个屁!”东升打了个喷嚏。

朝霞没听见东升的回答,她们朝东头走远了。

喷嚏的惯性抖落东升一只脚,东升从大门滑下来,屁股硌在石子上,疼得直咧嘴。就猛然想起母亲说的摔大跟头。如果地上有个铁橛子,屁股非被穿个窟窿不可。东升爬起来的时候,冒出个念头:不管怎么,这个头,还是要推的。不过,看样子,需要用自己的本事去争取。

“喂——你俩不是要弹玻璃球吗?”东升喊。

“是啊,你不是不玩吗?”成子跑过来。正才也跟着过来了。

“玩!”

“你们带了多少?够不够输?”东升望着他俩的衣兜。

“吹牛不打草稿,还不知道谁输呢!”成子的口气很大。

“嗨,”东升看看快攀到头顶的太阳,对正才和成子说,“咱们赌一把,我赢了,不要你们的玻璃球,我输了,你们把球揣走。”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说吧,你要啥?”正才像个大人似的双手叉腰。

“我要在你们前面推头,谁输了,谁把位置让给我。”东升说。

“早晚还不是剪,嘻嘻……”正才笑得直缩脖子。

“你们知道的,太阳一落山,我爸就收剪子了。给你们说清楚,看看那一屋子人,我爸推一个头抽一支烟喝一杯茶,我排到啥时候,心里没底。我说明白,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免得到时说我欺负你们小!”

正才本来不怎么重视这天剪头,听东升这样一说,明白今天剪头的重要性,心里有点犯怵。

“我不怕,快点来玩吧!”成子和兜里的玻璃球一样急不可耐。

“你呢?”东升问正才。

“东风吹,战鼓擂,比赛谁怕谁!”正才斜眼看着成子。

东升的玻璃球装在木匣里,满满当当的。他另找了个奶粉桶,装赢来的球。比赛没一会,里面就咣啷咣啷响起来。

不时有人从屋里出来,无不畅快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顺就过去了。东升想,剪了头的人家准不会摔大跟头。

“孟叔,”东升问,“你儿子呢?他好点吗?”

“还那样。”

“你不愁吗?”

“愁。”

“那你怎么一直笑?”

孟达就使劲咧着嘴,用刀刮燎得黑乎乎的猪头,被刮过的猪脸,呈现一种诱人的金黄。

“哭也不管用。”孟达说。

“我也那样想的。”

没怎么费劲,东升的奶粉桶要装满了。成子则没球了,双手插在深深的衣兜里捣鼓。

“都怪那些没长眼睛的人,把我的球踩进雪壳里找不着了,要不我不能输这么多。”成子要哭的样子。

东升想不明白,踩进雪壳一个球,和输光能有多大联系。他嘿嘿笑了两声,把奶粉桶举到成子面前,“拿去,我说了,不要你的球。”

成子抱着奶粉桶,仍然委屈地瘪着发紫的嘴,下垂的嘴角随时会拉扯出哇哇的哭声。正才数着他的球,庆幸赢了两个。孟达把刮好的猪头猪蹄用盆子端着,往外屋送,他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给人感觉他的黄牙好像也被燎过刮过。孟达刚进去,成子妈出来了,她大声喊成子。

“推头了,快点!”成子妈见成子站着不动,声音更大了,“快!”

成子哇哇哭开了,成子妈以为他磕碰了哪儿,急忙奔去上上下下一番摸索。

“哭啥呀,哪不对劲,你不能使劲哭的。”

“他输了。”正才说,“他把球输光了。”

“输就输了吧,妈再给买啊,快点,推头了。”成子妈看见了奶粉桶,“这不还有这些球吗?不哭了,快走。”成子被母亲拽着走到门边。

“婶,他输了,我不要球,我先推头。”东升说。

成子哭声更加响亮,“他们……把球给我踩雪壳里了……”成子突然扔下奶粉桶,桶里的球滚了一地,“我不要你的破球,我要推头。”不容东升反应,成子已经哧溜钻进屋,哭着坐在凳子上了。正才蹲在地上,往桶里捡球。屋里推完头准备往外走的人,看见成子哭,就说,“这孩子一哭让人害怕,嘴唇黢黑。”都哄成子,让他别哭,不能哭的。成子妈捋着成子胸口,成子的哭声渐渐停下,偶尔耸肩抽噎。

东升进屋时,父亲正喝杯里剩下不多的水,看样子父亲就要给成子推头了。

“下来,癞皮狗。”东升说。

成子刚刚收敛的哭声再次炸响,却突然没了声息,只大张着嘴,嘴唇立刻变成黑色。仿佛他的哭声是一支蘸满墨汁的笔,一用劲,描了一嘴。

成子妈慌乱地抚摩成子,抚前胸,拍后背,揉指头,捏耳垂。“没事,没事,不哭啊!”成子妈抖着嗓子发出要哭的腔调。

“干什么?”父亲说。

“他输了,我不要他球,我要先推头。”

“你们的事,推完头,再去解决。”

东升瞪着成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肚子正在变大,像只气鼓鼓的青蛙。

“去,再去玩会儿!”父亲说。父亲只穿着薄秋衣,额头上汗津津的,他不看东升,时而瞟一眼窗外,“今儿个这日头腿脚利索……”

“东升真是懂事,什么根什么苗啊,一家子的好人。”成子妈对屋里人这样说,得到大家肯定,“是啊是啊,马兰店的福气啊!”

东升仍然瞪着成子,成子的头发黑亮,顺顺溜溜,一根是一根,一看就是在家里洗了头来的。父亲含口水,用嘴当喷头,噗噗几下,成子的头发湿了,成子的哭变成了笑。父亲用梳子在成子头发上刮了几下,东升就听到嘎嘚嘎嘚的声响。伴随这声响,洋剪子闪动着白亮的光。成子的头发不再是头发了,变作齐刷刷的麦穗。洋剪子也不再是洋剪子,化身为“康麦因”,收割着那些沉甸甸的“麦穗”。东升看呆了,口水流到嘴角,好像面前摆着好吃的。

“还瞪着人家?去,再玩会儿!”父亲瞟了东升一眼。

父亲从不发火,也不大声叫喊,但骨肉里渗出的威严让东升不敢造次。东升出去的时候,想踹一脚门的念头就被这威严镇压了。

母亲正揉面,见东升气哼哼出来,很是心疼。她用一只沾满白面的手在大铁锅里捞了块猪头上的精瘦肉,“香死了,吃!”

东升很想吃那块肉,舌下渗出涎水了,可是他一梗脖子,“不吃!头推不成,吃个屁,饿死也不吃!”

这时朝霞回来了,跳到母亲跟前,小嘴凑过去,雏燕一般叼走了那块肉,边吃边让母亲看她的耳朵眼。

“哎呀,”朝霞大叫,双眼圆睁看着东升,“你咋还没推头?你不怕摔大跟头吗?”朝霞吃得满嘴流油。

“瞎说!”母亲呵斥朝霞。

朝霞真精神啊,从头到脚焕发着一种光彩,是那种叫作“好”的光彩,非常好,好得发光,很旺。龙凤呈祥,东升就觉得他这条龙看起来太窝囊了!没一点精气神,这很不好!委屈像一条条毛毛虫,从四面八方爬上心头,东升难受得就要哭了。

“滚远点,你克我!”

“你……妈你看东升……”

母亲就连吐三口唾沫,“呸呸呸,不兴胡说八道……哎,这马兰店家家咋就那么多灾星……他们都比咱家难……”

东升不想听母亲唠叨,更不想看到朝霞的旺。他来到房山头,看那颗像车轱辘一样的日头,它已经走下坡路了。再怎么,父亲四十得子,日头落山之前肯定会给自己亲儿子推头的。肯定的!他怕父亲喊他名字时,母亲找不到他,就返回门口,把头伸进外屋,“我在房山头,到我了喊我一声。”母亲连连说好,让他戴上帽子。

日头离西山仅一步之遥了,这只东山下的“蛋”,终究要被西山一口吃掉。东升把房山头的雪砌成了围墙,也没人来喊他。他坐在雪墙里瞪着天空,恨不能变作一道门槛,把那骨碌骨碌滚动的“蛋”卡住。

大灰叫了。这时候来,铁定是蹭饭来了,父亲从不缺人陪着喝酒。东升没心思管是谁来了,他感到头有点疼。

这时,东升突然听见母亲的呼唤,“东升——东升啊——快来推头了——”母亲喊得急切,东升一个箭步冲出去。

东升气喘吁吁地坐在木椅上,坐得很踏实。成子妈还在,抱着睡熟的成子坐在炕沿。孟达正从媳妇背上接下儿子,把儿子搁在炕上。儿子软得像摊泥。刚刚狗叫,原来是他们来了。

“我给大柱洗了头发!”孟达媳妇以为别人和她一样耳背,用力地说。她的声音使刚刚空下来的屋子瞬间胀满。东升嗅到一股浓浓的烧牛粪味。

“给你!”孟达媳妇从兜里摸出两只麻雀递给东升,“烧着吃。”孟达媳妇和孟达都笑,一个响亮,一个无声。

“爸,日头要落山了!”东升没理会那两只麻雀。本不想和父亲说话,可他不得不提醒呆愣愣站着的父亲。父亲嘴唇干起了壳,看样子好久没喝水了,洋剪子与父亲血液充盈的手紧密结合,好像长在了父亲手上。

“大柱来了啊?”父亲看着孟达,明知故问,好像在问孟达怎么没提起儿子要来。

“嗯哪,头发洗了。”孟达媳妇大声说。

母亲抚摩着大柱的身体,“怎么就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呢?犯了邪?可怜人的……”

“赶紧剃个龙头吧,说不定能好呢!”成子妈说。

“哎,解心疑吧,心里能踏实点,算有个熬头。要不然咋办,日子还是要过,能过得顺心点。”成子妈又说。

东升渴望有人能帮他说句话,母亲一旦泼辣起来,父亲也要让三分的。可是东升怕透了母亲的忘。显然,母亲忘记自己儿子已经等了一天,而且日头就要落山了。她被这些不幸冲昏了头。

“就是就是,他爸,快给大柱推个头。”

“是啊……是……大柱早几年就该剃个龙头了……”父亲急急地朝炕沿走去,“别动,我去炕上推。”又转过头对东升说,“等着啊……很快……”

“哎哟,我的东升……”母亲叫了一声,既而又说,“东升……东升这孩子皮实,体格好呢!”

“你们……你们就让我犯邪吧……”东升大叫。

父亲正往炕上爬,听了这话,僵住了。片刻,他回头,厚嘴唇愤怒地挣扎着,“等我完了扇你两巴掌,看你还敢犯邪!”

母亲一把揽过东升,“呸呸呸……”

突然,母亲尖叫起来,“哎哟,这么烫……哎哟,发烧了……”母亲转向父亲,“看你撅着屁股像个大傻猪,愣着干啥,还不快给大柱推头,日头要没了!”

“真不知谁是猪,清早喊个人喊不利索。”

“你只长着手?没长嘴?”

“啰唆!”

东升挣脱母亲,跑到房山头,直勾勾瞪着天边,直到日头最后一丝弧线隐没,天空倏然变暗,马兰店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哭,“你们就想让我摔大跟头……”东升的号哭将周围的雪墙震塌了,一地的碎雪块子。

东升没吃二月二丰盛的晚饭,他吃了药,哭睡着了。

夜里,东升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挂着月牙,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做伴。除了东升,所有人全睡了。母亲和朝霞睡了,贾二搂着孙子睡了,金生睡了,田全有家,蒋正万家,李玉林家,崔老大家,庆有家,正才家,成子家,孟达……都睡了,睡得踏踏实实,马兰店寂静得不存在了!这时,东升看见家里那把木椅,木椅在星光下闪着润泽的光,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木椅背后,手里握着洋剪子。洋剪子银光闪闪,像只展翅的银鹰。父亲要给东升推头。父亲说闭着眼也知道儿子的脑瓜茬。父亲还说东升头发有点长了,得先用布剪子剪一下,之后用洋剪子。东升就恍恍惚惚坐下了。当洋剪子嘎嘚嘎嘚的声响划破了夜空,东升看见一望无际的绿草甸子,一匹小马兴致盎然地东奔西跑,东升无比畅快。然后,东升闻到一股奇怪的味,一会儿是酒味,一会儿是汗味,一会儿是奶味,还有烧牛粪味,土腥味,豆油味,闻到木屑味的时候,想那可能是王木匠家孩子头发上的味。东升不知道自己头发上会不会有玻璃球的味,不过不管什么味,洋剪子该有个大肚子装这些味才对!东升咯咯笑起来,笑洋剪子大肚子的样子,还笑玻璃球没味。东升对父亲说,这回我不能摔大跟头了。

东升被饿醒时,天已蒙蒙亮,烧退了,出一身黏腻腻的汗。东升想悄悄去外屋寻点吃的,爬了几下没爬起来,却发现,父亲四仰八叉躺在身边,一条厚实的大腿压着他一条腿,手里握着洋剪子,睡得正香。东升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猛然捧住头,沾了一手碎头发茬。东升吭哧吭哧笑了。这一笑,憋了一天一夜的气化成两串屁滚了出来。东升想,父亲怎么没打呼噜?正想着,“推土机”就轰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