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兰店
22002700000017

第17章 封刀

1

在马兰店,杀猪匠入冬杀第一头猪,叫一年里的开刀。

在马兰店,李喜东年年很早就开刀了。有时,地上还没铺上雪,河里的冰也擎不住人,卸下的猪肉冻不实成呢,李喜东的刀已经捅好几家的猪了。

在马兰店,太阳还在东山那边,早起的人们出门倒尿桶,看见李喜东荷包蛋似的屁股蛋子撅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刀叮咣叮咣走在红光闪闪的雪地上,就知道他又去给谁家杀猪了。他的名声已翻山越岭,飞到了村外。人们还知道,他会在夜晚披着满天繁星叮咣叮咣走回来,把月白的雪踩得吱吱叫,引得各家的狗忍不住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那些汲了日月精华的刀,使得李喜东圆鼓鼓的屁股即使在夜晚也格外耀眼。

看呐,啧啧,老李家的宝贝!人们说。那时,李喜东就会摇头晃脑,醉醺醺地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哎,大年初一头一天哎哎……他还唱孩崽子们唱的流行歌曲: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不挑食的乖娃娃……

每年忙过冬,李喜东就把从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刀依次排开,像神仙一样供在西屋墙上,天天上香。老婆子和俩闺女都不能动,刀子沾了女人气,硬不起来。两个姑爷也只能摸摸。到来年入冬,要李喜东磕头跪拜才能亲自取下,已经成了规律。李喜东无兄无子,他就把刀当兄弟。他管放血刀叫大哥,解肉刀叫二哥,剁骨刀叫三哥,其他剃刀啊剜刀啊通条啊什么的统统排成弟弟。兄弟抱成团,威力能不大吗!

不光是那套家把什地道,李喜东杀猪杀得也确实好,下刀见血不死,扭刀断命不活,蔫煺胀煺(煺猪毛),开膛破肚,灌血肠,挖鼻孔,吹猪……样样是绝活。

况且李喜东抓猪很有一套本领。猪再笨,块头那么大,将死之时也是要拼死拼活抵抗一番,人少了真不好对付。但只要李喜东往猪圈一拱,猪就傻了,任凭处置,一副要杀要剐随你的认命样。

人们说李喜东是猪界的阎王,掌管猪的生死,都愿意把猪交给他处置,排到哪天算哪天。照比请别人,虽说多花点钱,多给两刀肉,算啥?人家李喜东二十二岁开刀,三十多年了,大家都说他已练就到炉火纯青无人能及的地步。再说现在日子都好过了,谁也不差那十块八块的。

其实吧,李喜东是那种像人们说的“没长开”的“荷包蛋”,处处小,处处圆,白白生生。如果平时站在人堆里,根本无法把他同杀猪匠联系起来。他长得实在太温顺太小家子气了,连同他动刀时的喊声也带几分娘娘腔。

他喊,放血——接血——

过会又喊,封喉——

特别是一进腊月,家家杀年猪,李喜东村里村外跑,一天杀好几家,这家捅一刀,刀上的血还冒热气呢就奔另一家去了。杀猪的人家大门外一人多高的烟囱就会咕嘟咕嘟往外喷烟,一会喷白烟,一会喷青烟,有些烟弯弯绕绕,绕到李喜东家老榆树光秃秃的树丫上,像在倾吐一种喜悦;铁锅大口大口吐热气,风一拱,吐在李喜东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炖大骨头的香味,烩酸菜的香味,以及大蒜味酱油味酒味,当然还有猪大肠的臭味猪尿泡的骚味和煺猪毛的腥味。这些气味捧着李喜东特有的带几分唱腔的喊声在马兰店上空掀起一浪又一浪。

人们说,别看李神刀那小个儿不大点,小手精短,一双耗子眼儿,这一年年下来,他杀的猪摞起来,比龙头山还高;他身上溅的猪血,灌成血肠,能从村东扯到镇上,起码七八里。猪在他手里就像孩崽子手里的玩具,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别说他那身上,就连骨头缝里都是猪身上的味,出的汗都是一股煺猪毛味。这辈子,他算把猪整服了,他算离不开猪了。

2

这个冬天,雪铺三层冰冻三尺了,李喜东还没开刀。

马兰店不是没猪,猪比哪年都多,大都养个十几头。除了李喜东家听不到猪叫以外,走到谁家大门外都能听到群猪哼哼,这些猪有母猪、克朗猪、荷包蛋猪,还有嗷嗷待哺的猪羔。当时人们争先恐后买猪羔时,李喜东对老婆子说,不抓,俺老李家只杀猪不养猪。冬天猪膘最厚,是出栏的最佳时期,这些出栏的猪都赶到村口的肉联厂了。

肉联厂是新任村长引进的,春天化冻后开始盖,天天见长,秋天时,人们一车车往家拉黄豆,肉联厂就一车车往一长溜红砖房添设备。人们都闻到一股新鲜味——机器味,李喜东吸溜着鼻子,摆弄着粗短的指头说,那玩意儿,腥嗤赖嚎的,咋地它也没手指头灵巧。

肉联厂开张那天,清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不薄不厚的一层白,红砖房在那片白里冒出来,像一朵挂在村口的大红花,非常惹眼。大门口老早聚了很多人,敲锣打鼓吹喇叭扭秧歌,过年似的。李喜东踮起脚往里瞅,瞅着里头人人穿得白净净的,戴白帽子白口罩,像医院似的。他自言自语,又不是非典,捂那么严实,气都喘不匀乎,还能杀猪?旁边人听到了,就说,人家用电杀,一杀一片。李喜东说,哦,琢磨着一片到底有多少。很多人都围在大门口的告示前看,有的人就念:卖给肉联厂一头猪,可免费为其杀一头过年猪。

回家的路上,老婆子说,今年咱也抓几个猪羔吧。李喜东说,不抓。老婆子说,挣钱。李喜东说,不抓。老婆子说,就抓两个。李喜东抬起短腿,踢飞了一坨冻猪粪。不抓不抓不抓,听不懂吗?老婆子嘟哝着,越老脾气越怪了还。李喜东又说,跟闺女说说别养猪,哪年少了肉吃?也不靠那挣钱。老婆子再说什么,李喜东像没听见一样,一双聚光的耗子眼盯着地上翻飞的雪,不搭腔。路过邻居刘大蔫家猪圈,李喜东突然说话了,是对猪说的。他说,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还得靠咱那家把什,对不?猪抬起猪脸,对李喜东翘翘鼻子,好似表示赞同。李喜东那双耗子眼就更加聚光了。

第二天,李喜东又到肉联厂大门外凑热闹,他想瞧瞧那些机器整出来的猪肉是啥样的。没瞅着,就问。问谁不好,偏偏问到蔡大嘴。

蔡大嘴是村里有名的大白话,嘴一咧,能把死人说活,把枯树根说成参天大树。李大嘴喷着唾沫星子嚷嚷,唉呀妈呀,那家伙,真好使,干净利索,啥也不用管,黑乎乎的猪送进去,白花花红鲜鲜的肉坨子就出来了,血肠都给灌好好的,可比在家找人杀猪强多了。你在家杀猪,烟酒茶供着,烀一大锅猪肉,都让大伙吃了,开销真是不小,还埋汰,整得腰酸腿疼,好几天缓不过来。这回可好了,这回可好了……人家年轻人就是能耐,脑袋瓜里有货……

蔡大嘴看李喜东脸色变了,才寻思过味。赶紧说,那倒是,它再整得好,它也是机器整的,现在不都流行绿色的手工的嘛,咱马兰店你李神刀杀的猪,吃起来味都不一样,那家伙贼香啊!

蔡大嘴的大嗓门一嚷嚷,李喜东觉得脑袋迷糊,心跳有点快,等蔡大嘴叽叽呱呱走远了,他就去卫生所了。大夫一量,血压高,让他别上火,多歇息。李喜东说,我没上火,我天天都歇息,你看我这手多干净,连猪毛都没摸。

李喜东仍然天天来到肉联厂大门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今天又是谁谁家往肉联厂赶猪了,看完就回家记上。他想,总会有人请他杀猪的,他杀猪杀那么绝,那么地道,没人能比。现在他们觉得那些机器好,就把他和他的杀猪刀给忘了,等他们过了那股新鲜劲儿,一准会想起他,想起他的刀。一两百户人家呢,咋还不把刀开了。

3

雪一场接一场下,雪片密密麻麻乱七八糟地砸下来,看得人心烦。李喜东大口大口吃着肥肉片子。老婆子说,越老还越能吃了,顿顿吃肉还喊饿。李喜东抹了抹油嘴说,以后这肉别煮太烂,带点血筋,有嚼头。老婆子说,兽性啊你。又说,你那牙又不是刀,该干啥干啥去,净出馊主意。

没什么事干,李喜东去了老村长家。他和老村长是老交情,小时候一起光屁股长大,彼此亲兄弟般。李喜东说,老聂呀,小聂子搞这一把火,我倒松快了,屁事没有,往年这时候屁股都不着炕。老村长笑着拍了拍李喜东肩膀,让年轻人折腾去吧,咱老了,咱管不了。你没事来我这喝两盅酒,乐和乐和,别受那累了。李喜东说,那不行,一到冬天,不拿刀子,手里就空落落的,心发慌啊。老村长说,慢慢来,习惯就好了。李喜东说,待不住,看啥都烦。老村长说,那就可哪溜达溜达,凑凑热闹。李喜东说,我没你那福分,你儿女双全,小聂子出息。我得靠自己,杀了大半辈子了。再说,我要是待着,我那刀饶不了我,那刀一年不喝血,就得饿疯。老村长觉得李喜东说话有点冲,以前不这样,以前动刀的时候软和得像娘们,现在没动刀倒带着股硬劲。李喜东又说,小聂子小时候老稀罕刀了,刀上没少沾他的大鼻涕。不瞒你说,老聂,我寻思过,以后老了,我又没儿子,那套家把什就传给小聂子,我把他当亲儿子看。哎,这小聂子啊,自己把自己后路绝了。老村长不乐意了,你瞅你这话说的,怎么叫绝了呢,俺聂子以后说不定挠扯到镇上当个官呢,人往高处走,谁稀罕整那套埋哩咕汰的玩意儿。

李喜东从老村长家出来就直奔肉联厂了。他有些气愤,以前老聂哪和他红过脸啊,今天说话也太损了,以前给他老聂家杀猪,一分钱不要他的,他咋不说埋哩咕汰,现在简直瞧不起人了!

肉联厂大门口更热闹了,本村的猪已经杀得差不多了,现在很多外村的把猪也拉来了,这么大的雪都挡不住他们的车轱辘。猪嗷嗷的嚎叫声听得李喜东心一揪一揪地疼。李喜东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低头漫不经心地踢雪壳里冻硬的猪粪,踢着踢着突然抬起头来,小跑着跟上挤出来的马车,凑近热腾腾颤巍巍白花花红鲜鲜的猪肉,捏着鼻子说,那么白,备不住是用药水洗的,你闻闻,药味,那玩意儿有毒哇。赶车人勒住缰绳,下车闻了闻说,没味,肉味。又不花钱,就是有点味也不药人,眼不见为净吧。赶车人坐上车要走,李喜东紧撵几步说,一头猪就那点肉啊?少一块两块能看出来吗?十几斤肉备不住就没了!赶车人看看肉,皱着眉头说,是啊,是不多,问问去,就掉转马头往肉联厂里走。李喜东赶紧又喊了一声,猪毛还能卖钱呢!

李喜东把手抄在袖口里,看见密密麻麻的雪片和人群都朝着肉联厂压去,心里轻松了些。他踢着猪粪,耐心地等着。

赶车人很快出来了,喜滋滋地和穿白大褂的说笑着。李喜东刚要上前,白大褂直奔他过来了。白大褂说话文绉绉的。白大褂说,你天天来此,不卖猪我们不反对,请你不要妖言惑众,否则我们要追究责任。白大褂说完就走了,走进大门了,李喜东还仰着脖张着嘴,雪片飞进嘴里化成了水。

李喜东又去了老村长家。路上他一直后悔,光顾着看白大褂的鼻孔了,连句嘴也没还。可是他一抬头就看见那两个黑乎乎的鼻孔眼了,而且那两个眼直往他脑门上压,能怨谁?猪操的,吃的啥饲料,长他妈那老高!他骂。

李喜东进屋拿起老村长家的扩音器,边走边说,我用一下。老村长觉得刚才说话有些重了,正觉得过意不去,毕竟这么多年交情了。见李喜东来了,心想李喜东没记气,就追到门外说,你有啥事我让小聂子给你广播广播,不用那个,费劲。李喜东说,俺用不起你那往高处挠扯的人。老村长还想说什么,李喜东已经到大门外了。

之后,李喜东又回了趟家,取下崭亮的刀,边磨边说,大哥二哥三哥弟弟们,就要不挨饿了,我对不住你们啊,看你们锈成啥样了。

老婆子说,刀都能当镜子照了,哪锈了。

李喜东说,锈,这么多锈你看不见?

老婆子说,没锈,别去折腾了。

李喜东说,你该干啥干啥去。

李喜东穿上皮裤,屁股蛋子上别着各式各样的刀,出现在肉联厂大门口,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大石头上扯着脖子喊,谁家杀猪啊,免费手工杀猪啊,祖传的,不要钱啦啊!

他听见雪片“唰唰”擦过他的刀,发出悦耳的声音,只有他的刀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他喊得更起劲了。

嗓子喊哑了,倒也没啥,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些人,有些还是一个屯的,怎么都像瞎子聋子一样,哪管看看他,就当看稀奇也行,起码也知道在这用机器集体杀猪的地方,有个手工杀猪的人,李大嘴不是说手工的都吃香吗?不管是手工制品还是手工馒头还有手工面条饺子。可是他们只看到肉联厂的那一大片红砖房,都呜呜嚷嚷往大门里挤,排号,送猪,领肉,他们捂在棉帽子里的耳朵里只有猪叫吗?眼睛里只有猪肉吗?自己连猪都不如吗?他真希望能有个白大褂出来,文绉绉地制止他,或者出来一帮,围攻他,这也说明他们听见他喊了。没有,一个都没有。

李喜东咬了自己一口。疼,不是做梦,也不是在阴间,活着的啊!

李喜东有些恼,他扯起嗓子喊:免费手工杀猪啦,不用色素泡,不用药水洗……他的尾音有些分叉了,颤巍巍的。

终于有个妇女把车赶过来了,李喜东一喜,两眼放出光来。妇女说,上哪杀?李喜东说,亲自上门。妇女说,不要钱你图啥?李喜东说,给刀喂血,见见油荤。妇女嘻嘻笑着说,你又不是刀,你咋知道它饿。李喜东说,它饿,我天天吃那么多肉,晚上还能听到它们喊饿。妇女笑弯了腰。很多人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

你一个人顶几个?

顶、顶四五个吧。

柴火钱谁给?锅碗瓢盆谁借?

李喜东支吾着说不出来。

刀是啥料做的?

钢,宝钢。

我看就是一堆铁片子……

4

李喜东就病了,重感冒。打了几个吊瓶还不见好,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吓得闺女姑爷都从外地赶回来。李喜东说,回来也好,有事找你们。他吩咐老婆子做些好菜备着,让大闺女打来热水洗了把脸,又反复把手洗了又洗,然后爬起来晃晃悠悠来到西屋。

李喜东面色凝重,到香案前,燃一炷香,后退一步,腰板溜直,对着香案正中站好,一字一句地说,我无兄无子,决定把手艺传给姑爷,莫怪罪。说完,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他插香的时候额头浸出了汗珠。他颤巍巍地取下那把放血刀,说,来吧,接刀。闺女姑爷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谁都不接他的刀。他们都说现在谁还用那玩意儿。

混账,不孝!李喜东吼。他把他们赶出了西屋。一病不起。

李喜东的病突然好了是因为听到老婆子说了个“杀”字。那天老婆子吃了早饭,坐在炕沿叹口气说,杀个鸡解解馋吧。李喜东就来了精神,爬起来说,行,去抓吧。老婆子惊喜万分,你能起来了?李喜东说,我又没瘫。老婆子就乐颠颠地一边打电话一边抓鸡去了。

等把鸡抓回来,看到李喜东又躺在炕上了。李喜东瓮声瓮气地说,刚过完年,你就馋鸡了?老婆子说,不是我馋,是你馋。李喜东说,我也不馋。老婆子吞吞吐吐说,你不是想……想杀……

狗屁!我是地地道道的杀猪匠,鸡能和猪比吗?狗屁不懂!

最后李喜东还是把鸡杀了。他把鸡仰壳放在地上,两条腿分别绑在板凳的两条腿上,趴在地上一手摁鸡头,一手握杀猪刀,刀尖对准鸡头刺去。鸡没死,再刺,还是刺不准。折腾几回,恼了,一刀剁下去,鸡总算不再活遭罪。

病好了,李喜东还惦记着刀的事,总提不起精神。

有一天外孙子来了,李喜东眼前一亮,把外孙子抱到西屋,取下刀一把一把比画,来,姥爷教你,看,这个是放血刀,这个是解肉刀,这个是剔骨刀,这个是……

老婆子窜过来,妈妈呀妈妈呀叫着,一把抢走孩子,你疯了你?割着小孩。不解气似的又转回来,刀刀刀,刀就是你祖宗。老婆子一甩手,香火甩到墙角,香灰倒了一地。

李喜东急了,扑过去,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往起捧,边捧边骂,猪操的,反了你了,反了你了啊?你他妈白长那么大个肚子,连猪都不如,下俩崽就再下不出来了。这些丫头片子有什么用,不懂好赖……

老婆子急了,你种白菜,还能结萝卜吗?

李喜东跳起来举起巴掌要打,终究还是没打,颓然跌坐地上,扑腾起一屋子香灰。他悲戚戚地说,现在谁都拿我不当刀了!

李喜东就又病了似的,像丢了魂,不说话,不爱吃饭,爱喝点酒,躺在炕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房顶,谁也不搭理。

晚上还做噩梦。梦见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是天兵天将来了?飞得呼呼的。天兵天将来干啥?抓孙悟空?哼,你再厉害能咋的?还不是制伏不了孙悟空!飞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全是猪脑袋,黑压压血淋淋的猪脑袋,嗷嗷嚎着朝着他冲过来……李喜东忽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张牙舞爪拨拉着,杀啊杀啊杀啊……

李喜东想,做噩梦是因为身上阴气太重,晒晒太阳,阳气或许能足一些。于是,他经常背着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一到大门口,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拽着,想让他过去看看,他又不愿意去看。可是那股力量太大了,脚不听使唤,终于有一天,不由自主地就朝着老榆树朝着烟囱去了。这棵老榆树有灵性,长在两家院墙中间,一家分给一个大树杈,一样粗,不偏不向,谁也不挤谁,匀称得很,特别适合开膛破肚时挂猪,他每年给刘大蔫家杀猪都是用这棵老榆树。

他抱着老榆树的树杈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家的树杈没有邻居家的树杈粗了。再仔细一看,才看见他家的树杈上不知什么时候长了一根新杈,而且已经很粗实了。他来火了,气冲冲地进屋拎出斧子,几下蹿到树上,嘴里骂着,我让你欺负人,我让你欺负人,对准新树杈砍起来。

正砍得来劲,刘大蔫冲着李喜东喊,清闲了啊,有时间给树打杈了。挺好,岁数大了,该歇歇了……

就在此时,李喜东听见一阵叫喊,那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天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开刀——放血——接血——

李喜东皱了皱眉,突然像弹簧一样,从树上弹到地上,风似的,奔着声音旋出去。老婆子的声音跟着旋出来,妈妈呀,你这病好了?也不怕闪了腰哇。李喜东听不见老婆子的声音,三步两步窜到大门外。

是谁在喊,谁?谁在杀猪?眼睛被太阳晃得什么也看不见。

李喜东就跟着喊,封喉——

李喜东听见自己的声音,像老乌鸦一样,慢腾腾地攀上干巴巴的老榆树,心就碎了。

李喜东就成天背着酒壶斜歪在墙根,老婆子拽都拽不起来。一帮小孩骑在他身上,用手比画成刀,捅他的喉咙,剁他的脚,开他的膛。李喜东任着小孩折腾,软得像一摊泥。

人们说,李神刀恐怕连杀猪刀都拿不稳喽!他骨头缝里的猪味都爬出来了,这小老头越老越干巴了!

5

春风把老榆树吹开了花,正是孕育万物的好时节。

李喜东抓了一黑一花两个猪羔,他要亲自把猪喂大,用两头猪给刀喂最后一回血,从此退出“江湖”,封刀养老。让年轻人折腾去吧。他觉得老村长这话有些道理。

李喜东净给猪喂好的,碎豆饼,麦麸糠,苞米碴。他天天捧着酒壶,蹲在猪圈门口,看着一天不同一天的猪羔,说,吃,使劲吃。有时蜷在猪圈门口睡着了,有人从大门口过,站在墙外喊,你也得吃,把体格养好点,杀猪没精神头不行啊!他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挠挠花白的脑袋,毛毛愣愣说,吃,使劲吃。

入秋时,两头猪已经长得肥头大耳,特别是荷包蛋花猪,圆滚滚的身子,滑溜溜的毛,不晓得肉有多嫩。李喜东拍着猪屁股说,快了,就快了。他还经常从睡梦里爬起来,喊着下雪了,下雪了。老婆子说,那是秋雨,猪肉冻不住。李喜东说,快了快了。

6

李喜东选择立冬这一天封刀。他对人们说,立冬这天好,该藏的藏起来,该收的也该收起来了。况且,这是个节,是节就得好好过。不仅大家过节,刀也过节。

立冬虽不算什么大节,马兰店很多人家也是要过的。即使不爱过节的也会念叨几句,今天立冬啊!真快啊,立冬了!过节的人在立冬这天免不了要吃饺子,有爱喝酒的弄几个小菜,更想溜个肥肠或者里脊,李喜东立冬杀猪,大伙都喜欢,可以去割块新鲜肉包饺子,还可以弄截血肠下酒。

马兰店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大门口一人多高的大烟囱很久没喷过烟了,铁锅很久没冒热气了,老榆树的皮肤已经干渴很久了,很久没听到那带着些许娘娘腔的喊声了!人们尘封的记忆被重新激活,精神无比振奋,互相见了都说,走,看杀猪去!小孩跳着脚满街跑,喊着李神刀开刀了,李神刀开刀了。有的小孩纠正,不是开刀?是封刀!

太阳刚露头,李喜东家当院已是人山人海。小孩冷得用袄袖子抹鼻涕,仍然往墙头上挤。有人嚷嚷,别挤了,再挤墙塌了,没看见过杀猪啊?老村长来得更早,他坐在炕头,裹着烟袋,等着吃李喜东灌的血肠,他可不愿意看动刀子。

李喜东精神头出奇地好,早早喝了一壶酒,穿上皱巴巴的皮裤,屁股蛋子上别着他的刀(与以往杀猪时不同的是多挂了一个酒壶),红光满面地冲着帮忙的吆喝:你瞅你们,都忘了啊?檩子没捆好,绑紧点;锅里水少了,再添一些;血盆子不够,再拿两个……然后吩咐老婆子和闺女进屋烧水沏茶递烟招呼好客人,该切酸菜切酸菜,该焖饭焖饭,捅刀子时娘们就别看了,看了晚上做噩梦吓得直叫唤。

抓猪的时候,大伙要帮忙,李喜东不让。他说,老规矩,猪听我的。李喜东叮咣叮咣地跳进猪圈,人群就呼啦啦拥到猪圈栅栏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头猪惊慌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可能是吓坏了,屁股抵着墙角,不知所措。李喜东说,你看,见着我它就老实了,还用你们帮忙吗?李喜东要先抓那头小一点的荷包蛋花猪。花猪看着蹲下的李喜东,见了亲人似的,用鼻子友好地拱了拱他的膝盖。李喜东说,对,真自觉,说着伸手去扯花猪的一条前腿。如果在以前,猪就会乖乖地躺下,李喜东一手给猪搔痒,一手就系上猪蹄扣了。可此时,花猪一点也不乖,惊叫一声,拼命蹬几下,蹿了。黑猪立刻警觉了,两头猪虎视眈眈盯着李喜东。李喜东往猪跟前凑,猪就蹿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对峙起来。

李喜东一惊,随即嘿嘿笑了。他柔情似水的对猪说,不听话了?你得认命,谁让你是猪呢!说着,他给猪唱起了歌: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

人们听到李喜东的娘娘腔,“哗”地笑了。小孩子也跟着唱起来。

猪仍然很紧张,躲在墙角,警觉地望着人群望着李喜东。

李喜东打开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一通。蔡大嘴说,李神刀你别喝多了,喝多了刀跑偏!李喜东说,天下有醉拳,就有醉刀,跑不跑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李喜东站起来,猫着腰,他说看来这猪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冷不丁蹿过去,想扯花猪前腿。

花猪还是蹿了,吓得甩下一串猪屎。

大伙都劝,拉倒吧,猪受惊了,一个人不好抓。

李喜东晃晃悠悠站起来说,没、没那回事,猪啥时候跑、跑出过我的手心。

李喜东再次向花猪发起进攻。猪在猪圈里甩着屁股乱窜,李喜东两手着地,像熊瞎子一样跟着猪蹿,身上沾满了草末子。刀刀相撞,叮当叮当响,灰尘躁动了,跟着上蹿下跳,猪圈就咕嘟咕嘟冒烟。

李喜东终于抱住花猪屁股,心里一阵窃喜,牛性吧你,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花猪甩几甩屁股没甩掉,李喜东死死箍着。大伙嚷嚷,哎哟抓住了抓住了!有的还拍起了巴掌。李喜东去扯花猪的两条腿,花猪顺势往前一拱,蹿了。人群就发出一片“哎呀呀”的叹息声。

李喜东火就上来了,喘着粗气吼,猪操的,你欺负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你还跟我耍心眼?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就瞪着血红的眼睛再次蹿到花猪屁股上,和猪滚在一起,把猪滚仰壳了。于是,醉醺醺的李喜东和他的刀连同他的猪在猪圈里乱作一团。

李喜东一把攥住猪腿,看到猪脖子鼓鼓地跳,就笑起来,嗷——嚎——你不是个儿吧!正得意,哪知猪一打挺,没拽住,又蹿了,李喜东趴在地上,蹭了一脸猪屎。

人群再一次哗哗笑了,这次笑得比较持久,一浪接着一浪。李喜东知道他们不是嘲笑他,是他这副模样实在太好笑了。

李喜东咧咧嘴,趴着没动。突然,他觉得是有什么不对,是什么这么亮呢,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那血红的眼珠子慢慢滚着,滚着,滚到一个点不动了。人们看过去,就看到了打扮得溜光水滑的村长。村长穿得是白羽绒服,非常非常白,太阳一晃,就更白。谁也不知道村长什么时候来的,老村长不是说他去镇上办事了吗?谁也不知道村长怎么就挤到猪圈门口了。

这小聂子活得真滋润啊,就像刚煺毛的猪,白生生,亮堂堂,光鲜鲜的。李喜东下意识地瞅瞅自己,从里到外都生锈了似的,灰突突,脏兮兮,旧瓦瓦的。尤其此时,狼狈得如丧家之犬。

哈哈,嘿嘿,嗬哟,你……村长指着李喜东笑着,干、干爹……你咋这个熊样!

李喜东爬起来,揩额头上的汗,用力拍身上的灰,揩脸上的猪屎,怎么揩也揩不干净,越揩脸越花花。皮裤被那些刀坠得垮了裆,脚陷在草末子里,使五短身材的他看起来像戏台上的武大郎。

人群炸开了,哗,哗,哗……笑声经久不息。

老婆子,老村长也笑嘻嘻地跑出来,踮着脚往里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村长仰起脖子。笑声裹着灰尘在人群上空转圈。

阳光笔直地照在村长抖动的喉结上,李喜东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肉联厂的红砖房和杀猪刀上红鲜鲜的血在村长的喉结上不停地晃动。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村长的脖子,他真的醉了。

7

李喜东被呜呜叫的警车带走了。他将刀捅进了村长……

经法医鉴定,李喜东进刀的角度、刀口的深度、血口的宽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人们都说,李喜东那手艺,那可真是牛性,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