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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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粉碎了“四人帮”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重印一批五四前后的著作,选题中有我父亲的《倪焕之》。父亲说,目前年轻人写的小说,不论思想、技巧、语言,都高出他当年许多倍,要印就该印他们的作品,不必再炒冷饭了。约稿的编辑说不然,“四人帮”扼杀百花齐放,是必须揭露批判的。揭露批判可以开会,可以写文章;而重印一批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作品,也是必不可少的,好让大家看看老前辈们当年的苦心孤诣,“四人帮”如此诋毁污蔑到底是何居心。老人家终于被说服了,根据他说的重版理由,加上了自己对《倪焕之》的一些零星看法,写了篇不满七百字的后记,附在一九七八年版的《倪焕之》后边。

就在这一年,上海教育出版社跟叔湘先生和我父亲商量,要重印他们两个和佩弦先生合编的《开明文言读本》。开明的这部读本计划出六册,只出了头三册,后三册的课文怎样选怎样编,当初已有大致的设想。叔湘先生主张不再补了,还得把前三册中不怎么合适的几篇课文删去,合成一册出版。我父亲完全同意。叔湘先生集中精力,把本是他写的,而且用力最多的《导言》,校订了一遍;最后给这本经过改编的《文言读本》写了篇《前言》。剩下的工作全归我父亲了,就是把《前言》认真地读一遍,署上自己的姓名。见书以后,我父亲买了不少册,分送给嚷嚷要读文言的年轻人,让他们有路可循,别不求甚解。这样买书送人,老人家不止三回五回。叔湘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出版,我父亲就买了四五十册,连我的孩子们也人手一册。

中少社创建时出版了《叶圣陶童话选》,那十篇童话在发排之前,父亲都请张中行先生修改过,还请北方口音极标准的小学老师朗读过,务必做到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入耳。父亲说孩子正在学说话的阶段,给他们读的书,都会影响他们将来的语言习惯,非特别注意不可。我从干校才回来那阵子,没有正经的工作可做,就在父亲的童话中挑出我从小喜欢的几篇,陆续修改了出来。老人家定下规矩,还要亲自检查:只许理顺语言,不得改动他当年幼稚的想法,不准拔高。有几篇,经父亲同意,交给少年儿童刊物发表。一九七九年,中少社要再版《叶圣陶童话选》,我已经有条件了,把篇数增加一倍。插图除了仍用黄永玉先生的,增加了许敦谷、丰子恺两位先生的旧作,华君武先生的新作。还加上一页彩色插页,印的君武先生的一幅漫画,稻草人和我父亲的半身合影。书名则改成了《〈稻草人〉和其他童话》。

一九八〇年十月,《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出版。《编者的话》以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署名,说“负责编辑工作的是蒋仲仁、杜草甬两同志”。两位先生都是我父亲在人教社的老同事,信得过的。又说“编入本书的文章、文字都经过作者校改”;“在编辑过程中,得到王泗原同志、叶至善同志的帮助”。仲仁先生他们要编这样一部书,以至于如何编法,都跟我父亲详细谈过,得到了我父亲的认可。这四十五万字的稿子,他老人家没有力气逐篇校改了,主要拜托给了泗原先生。我真个只做了些跑个腿、传句话之类的工作。

我父亲这本论集,收进了有关语文教育的论说一百多篇,时间的跨度超过了一个甲子。叔湘先生抓住了这一点,在替论集写《序》的时候先设问:“按说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大部分是解放以前写的,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过时呢?”紧接着自己回答:“这是因为现在有很多问题表面上是新问题,骨子里还是老问题,所以这些文章绝大部分仍然富有现实意义。”论集所收的一百多篇文章题目有大有小,篇幅有长有短,谈的问题各不相同,连主要的读者是谁,也各有差别。看叔湘先生是如何概括的!他说:“通观圣陶先生的语文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是关于语文学科的性质:语文是工具,是人生日用不可缺少的工具。其二是关于语文教育的任务:教语文是帮助学生养成使用语言的良好习惯。过去语文教学的成绩不好,主要是由于对这两点认识不清。”真个要言不烦,精辟之极。紧接着又自问自答:“语言文字本来只是一种工具……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为什么很多教语文的人和学语文的人会认识不清呢?是因为有传统的看法作梗。”接着从我父亲在一九四二年写的《认识国文教学》中摘引了一段话,说明那些传统看法如何根深蒂固,为害有多大。接下去又扼要阐述了我父亲所指出的旧式语文教学的三大弊病,最后归结到他老人家的基本教育思想:“教”都是为了达到用不着“教”。叔湘先生的《序》写得极其扎实,决非空泛的赞扬。

一九八二年一月,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中国现代作家论创作丛书》添了我父亲的一本。书的开头有两篇“说明”。《出版说明》由出版社署名,说这套丛书“分别聘请评论工作者或作家的亲友负责编选并撰写编后记”。又说“本书由欧阳文彬同志编选,丁玲同志写序。叶至善、商金林同志在本书编选、校订过程中,做了大量工作,在此一并致谢”。文彬兄是我和父亲在开明时的同事。前头说过,父亲终于点头,让四十则《文艺谈》收进本书,是我替她做了工作,别的记不起来了。金林兄那时到处跑图书馆查找材料,赶编他的《叶圣陶年谱》,顺便帮了文彬兄不少忙。另一篇《我的说明》是我父亲写的,千把字只交代了一件事——接受本书约稿的经过。那位受出版社委托,特地登门约稿的朋友是谁呢?记得好像是范泉先生。最后那句叮咛青年读者的话是有所为而发的。因为当时又有人嚷嚷,中学生连文章也不会写,其原因就在于文言文读得太少。

丁玲阿姨在《序》中说,她不喜欢谈文艺理论。正好,我父亲写的都是随笔和杂感,算不上正经的理论,挤进“谈创作丛书”,他老人家有点儿不太好意思。文彬兄选编,谈写作的约占三分之二,谈阅读的约占三分之一。从她写的《代编后》看,她更喜欢谈阅读的部分。我认同,而且跟她一个样,每看一篇,所讲的作品如果是我熟悉的,就先回忆一下曾经有些什么印象;如果十分生疏,先认真读一遍,而后再读我父亲的指点。看老人家讲的,我是否已经体会到了,哪一些还差得远,漏掉了些什么,有些甚至错了:于是隔些日子重温一遍。收进“论创作”中的文篇,文彬兄在选编的过程中又重温了多少遍。她把层层叠叠的体会归纳成她的编后记,却舍不得放弃更加概括更加醒目的标题:《打开文艺宝库的钥匙》。她打破成规,就这样写上了,加个破折号,注上《代编后》。

“文革”后期,父亲把一九四五年年底到第二年二月初旬,从重庆回上海的日记抄在一个练习本上,供伯祥先生消闲。姜德明兄不知怎么知道有这么个手抄本,一定要借去看,还一定要发表。我父亲拖到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初才答应,以《东归江行日记》为题,写了篇“题记”。德明兄拿去,发表在第二年的头两期《大地》上。《大地》是以文人为主要对象的期刊,那时这样的期刊还不多,好多朋友看了我父亲的日记都说好,老人家自然高兴。德明兄为人作嫁,又先后代《人民文学》和《收获》约稿,也要我父亲的旧日记。那段时间,至诚恰好在家里,父子三个就翻阅日记本,挑选内容方面和文字格调不尽相同的片断。最后选定出自一九四九年年初,父亲母亲离开上海,转道香港到北平的一段,取名《北上日记》;一九六一年七月底边到九月下旬,父亲参加文化参观访问团,去内蒙古自治区的一段,取名《内蒙日记》。两段日记由至诚抄录下来,父亲做了校订,都写了“题记”,六月上半月,先后向德明兄交卷。德明兄又说,有个花城出版社,要把我父亲整理好的三段日记集在一起出版,老人家想必同意。他已代约曹辛之先生在绘制封面,只是少个书名。我父亲说:“就叫《日记三抄》吧。‘抄’字在这里,过去一向用‘金’字旁。现在简化了,得用‘提手’旁。”一九八二年年初,《日记三抄》的样书寄到了,薄薄的本子,辛之先生绘的封面以淡雅胜,老人家很中意。那一年冬季,又有《蓉桂之旅》——一九四二年那趟从成都去桂林的往返日记,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我父亲也写了“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