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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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在两册《病后简记》中,至美和兀真记下了每一位到医院探望我父亲的友好和领导,只出现过一次的比较多。其中有一位王泗原先生。医院规定探病时间是一周三个下午,其实执行并不严格。他是个规矩人,改成了天天按时来八条。常常他到,我才值了夜班回来,喝了碗稀饭刚要躺下。他总是问:昨晚睡得可稳,体温如何,胃口是否开了些,没有咳嗽吧……每天如此。听我说都不错,我答一句他接一声“这就好”,也不喝口茶,满意地走了。打个电话问一声不一个样吗?我不能这样失礼,没跟他做过建议。父亲听我说了,下了个评语:“真是个古人!”

父亲在新华社国内记者训练班上讲话的记录稿,虽然发表在他们的内部刊物上,老人家尚在病中,就有好几种语文报刊转载了。有的征求过我父亲的同意。我想既然社会上有这样的需要,就替父亲点了头,父亲都是知道的。到了第二年春上,刘国正先生送来印件让我父亲过目,说要在《中学语文教学》上发表。父亲一看大发其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这样的大错:在《写文章的人要做杂家》的小题目中,竟把现代所说的“杂家”——知识面广博的人,跟战国时代的“杂家”——混杂各家思想的那个哲学流派等同起来了。在讲的时候说溜了嘴,是可以肯定的,看记录稿的时候怎么会漏掉的呢?父亲想,一定是记录稿送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了。父亲没看过记录稿是事实,可是经过并非如此。我在前边交代过:我们动身去四川之前,记录稿已经送来,父亲因手头正忙,听我说大致可以,就说自己不再看了。接下来老人家一场大病,险情迭出,把我这段回忆冲刷得一干二净,反而顺着父亲的误记,编出了许多我确未看过的旁证:在高中的国文课上我就知道,战国时代所谓的“十家”中有个“杂家”,还把集大成的杂家经典《吕氏春秋》硬读过几段,内容驳杂离奇,行文却有严整的体例……不管怎么说,父亲是绝不会鼓励人们去做那样的“杂家”的。要是我看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可悲的是我确实看过,确实没看出来。证据极其简单,就是一个多月前偶尔发现的,那个收到记录稿的日期。那个日期像一只蜘蛛,把早已扯成断丝的记忆一一连缀起来,织成了一张于事无补而徒乱吾心的破网。

父亲病后,泗原先生经常来陪他老人家闲聊,话题投机,长短合适。这一天泗原先生来,父亲把由于自己偶尔疏忽造成的大错,原原本本跟他说了。又说,“文责自负”,其实是作者推卸责任的借口,讲错了话,对听讲的人负了什么责!记录稿发表在内部刊物上,又有这许多报刊转载,读者成千上万,怎么能向他们负责!熟悉我父亲脾气的都知道,他老人家动了肝火是很不好办的,顺着他决不能讨好,对着干,说不定会闹成怎样。幸好这一回说到这里,老人家话头转了向,说为了国正先生又要转载这篇东西,他要从头到尾仔细修改一遍,后边附上声明,向所有先前读过记录稿的读者,认错道歉。可是病后还不能集中思想咬文嚼字,想请泗原先生代他完成修改的工作。

泗原先生愉快地接受了委托,才过了一天,就把改得的稿子誊得清清楚楚送来了。我父亲看了,满意自不待说:通篇依旧是老人家讲话的口气。关于“杂家”的那一处常识性错误,先说明这个名词是借用的,《汉书·艺文志》中就有了,古时把诸子分成十家,杂家是较可观的九家之一。说到这里,用一个“我说”截住,不再说古代的“杂家”。“我说,我们要做个杂家。唯其杂,才能从各方面运用我们的知识,做好报道,写好文章。”父亲向读者认错道歉的按语,过一天也写得了,说这篇讲话记录,请他极亲密极钦佩的一位朋友修改了一遍,改得比他自己修改还要满意。泗原先生看了,要我父亲把这些话删去。我父亲说:“这是我的心里话,又没明说这位朋友是谁,怕什么呢?”泗原先生说,人教社中语室的同事一看就知道。老人家回答说:“我就是要他们知道。”这篇后头带按语的经过校正的记录稿,以《端正文风》为题,发表在一九七九年《中学语文教学》第二期上。

泗原先生在他的《古语文例释》的《自序》中说:一九七一年七月,他从教育部凤阳干校回京后,经常来看我父亲,经常谈起他往日研究古籍所得的琐屑。“圣陶先生说可以写出来……不在乎发表,自己没事时看看,给朋友看看,也是好的。”几乎每次见面都要说一遍,他受了感动,不得不写了,先用钢笔写在白报纸上,积成一二十则才送给我父亲看。老人家读了,常常不待下次见面,先写信夸奖。一九七七年夏,我父亲南游归来,说起看书费劲。泗原先生特地买了毛笔、墨和毛边纸,用大字抄录。一九七八年秋末,他看我父亲从医院回来衰弱如此,不再送稿子让老人家看了,每次见面口述三五则,直到全部完稿,在《自序》中他还说:“圣陶先生同朋友谈及我这随笔,高兴地说是由他发起的。有些条目是在谈话间他提出要我写的。”

泗原先生说的,我都亲眼见过,包括父亲如何提出条目要他写。有一回谈到学费,我父亲说:“孔夫子也是收学费的。《论语·述而》有记载,说只要交十条肉干,他就教。我看老夫子也太小气了。”泗原先生说,这是后来的人把《论语》上的这句话注错了,把“束脩”误解成了“束脯”。朱熹把错的肯定了下来,大多数人就不再怀疑。我父亲听完了他讲的,就说这是个很好的条目,把它写下来。我古书读得极少,当时没听清楚,看了泗原先生写的稿子,才知道“修”是修饰,“脩”是脡脯,可是古籍中又常常假借“脩”字作“修”字用。《论语》记孔子说的话:“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中间那个“脩”就是“修”,修饰的意思。那时的男子到十五岁才把头发束成髻,说不定还得举行个仪式。孔子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推己及人,以为年过十五的小子都如此,所以他们来请求教诲,他从不拒绝。泗原先生先举出各种例证,从各方面指出,把“束脩”解释成十条一束的肉干为什么错,而后详述他做如此解释的根据是什么。共用了近四千字。

这部《古语文例释》,我父亲可以说从头关心到底,按惯例该写一篇像模像样的序言,可是力不从心了,结果应泗原先生的要求,写了封面题签,规规矩矩五个大字,像小学生写在习字本上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接受了这部别开生面的,而且是很实用的学术著作,请泗原先生亲自看了两遍校样,耽搁到一九八八年八月才见书。我父亲过世已经半年多了,泗原先生没法向老人家亲自交卷,送了一本给我。看印在封面左上角的提要:“本书是作者研治古代文献四十余年的心得结晶,为阅读古书提供了发现疑难、解决疑难的方法。”写提要的编辑先生是颇有眼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