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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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大儿子三午在家病休的日子多,患的是类风湿性关节炎。他跟朋友们学会了摄影,买了架旧莱卡,摄的人像还成个格局,又学会了全套洗印技术。我父亲给他买了台放大机,家庭信息服务中心于是增添了一项分发传递照片的业务。那是一九七〇年初夏,我在干校想起了已经半岁多的小孙女阿牛,在给父亲的信上提了一句。才过了十多天,父亲就给我寄来了四五张小孙女的照片,是三午的新作;有一张是小孙女跟我父亲的合影:她坐在车里,老人家并排坐在藤椅上。给这张照片,父亲题了首五绝,其实是自嘲。

初有儿孙日,无如此日闲。

阿牛闲似我,老幼共庭间。

头一句“初有儿孙日”,初有儿,指五四到“五卅”那一段;初有孙,指抗战后期到新中国成立之初那一段,父亲都忙得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到了七十六岁,成了四世同堂的老太爷了,倒跟牙牙学语的曾孙女坐在寂静的院子里。那时我在干校当看牛佬,早晚相亲的无过于牛。满子信上说兀真要做产了,叫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我回说就叫“阿牛”。

一九七三年九月四日,父亲足成了一首五律,《老境》:

居然臻老境,差幸未颓唐;

把酒非谋醉,看书不厌忘;

睡酣云夜短,步缓任街长;

偶发园游兴,小休坐画廊。

父亲一定想到自己已经快虚岁八十了,身体不算健朗,居然也进入了老年的行列,可以自慰的是精神尚未萎靡不振。下面三联,列举了近几年的生活和情趣。父亲好喝酒是出了名的,如今已不想多喝,但是一天喝两顿还是照旧,每顿一个来小时,为的闲聊,有客人跟客人聊,没客人跟儿孙聊。书是天天读的,读了一本又一本,没有个范围。我也报不尽这许多,只说一本特例吧,是至美借来的,美国人写黑人斗争的原文本小说。他一边看一边查英汉词典,有些词条常常查着了才觉察已经查过几遍了。睡觉睡得酣,上街得慢慢儿走。偶尔想游园,只要有人陪伴就成,说不定在哪个馆子里用了午饭才回家。

十月二十五,按阴历算是我父亲的生日。他想不让亲友们知道,这怎么办得到呢?伯祥先生就瞒不过。伯祥先生领头,聚集了同乡老友和开明旧人,大多夫妇一同参加,中午在王府井大街康乐餐馆祝寿,共两席。廿七日,又由愈之先生、东莼先生做东,请雁冰、图南、次生、雪峰、叔湘、唐弢、朴初、克家诸位先生作陪,在前门外丰泽园祝寿。我父亲道过谢,说自己只是八十初度。大家说明年整寿,何妨再聚一回。于是又添上了第二年十月十九的香山之游。这是后话。且说在这一回祝寿宴上,朴初先生集宋代陈后山句相赠:

江山满目开新卷,大放酒肠须盏干。

莫欺九尺须眉白,百围已试雪霜寒。

“集句”是借用前人的诗句,组织成自己的诗,说自己想说的话,得当境洽情,押韵合辙。

朴初先生这首祝寿七绝,好像着重在后两句。“九尺须眉白”眉毛白,唇髭白,是我父亲的面貌特征。“九尺”如果指身材,比“堂堂七尺”还高了两尺。是艺术夸张。“莫欺”一般是“别瞧不起”的意思。须眉如此之白,可见早已跟寒冷的霜雪做过较量了。“百围”的“围”,可能就是杜甫《古柏行》中吟诵诸葛孔明庙前的古柏,“霜皮溜雨四十围”的那个“围”。往前推,第二句是劝我父亲放开酒量,必须干杯。头一句,从祝诗的套路说,该是句好话。那时“批林批孔批周公”,到处闹得乌烟瘴气,新鲜事层出不穷。叫我父亲等着瞧吧: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朴初先生当初是否这样立意,我父亲读了是否这样理会,如今都无法考证了。我只能想象得之,请读者诸君切勿轻信。过了一个星期,父亲也集陈后山句,作了首七绝酬谢朴初先生:

胸中历历着千年,脱手新诗万口传。

能事向来非促迫,龙蛇起伏笔无前。

激赏朴老的吟诵,句句说到了点子上。奇怪的是两位诗友都集的陈后山,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风格。

为什么我会把“新卷”想到了“批林批孔”上去呢,因为一个月以后,我父亲看到了朴初先生的一首七绝:

儒表法里以治人,儒表道里以为己。

三家并行墨家绝,摩顶放踵曾有几?

诗只有四句,却动摇了“四人帮”杜撰的所谓“儒法斗争”的理论基础:反动统治者一向是儒法道三家并用的。墨家却退出了历史舞台。讲兼爱,愿意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人,后来还有几个呢?我父亲立刻作了首七古,好似给朴初先生这首七绝添个注。

表里三家儒法道,治人为己用焉殊。

深钦斯语精且赅,察古观史探骊珠。

所谓贤君并名宦,自来孰不出此途。

墨家为人役于人,封建统治安用诸?

争鸣当时诚英杰,祖龙定鼎墨家绝。

诗中说的“争鸣”,是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从秦始皇统一天下算起,墨家绝了两千多年了。“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比“摩顶放踵利天下”响亮多了。况且我们有久经考验的中国共产党,横行一时的“四人帮”不是终于垮台了吗?

我父亲跟平伯先生通信,是一九七四年多起来的。先是谈种牵牛花,后来谈到《兰亭序》,谈到《清真词》。平伯先生在十二月廿八的信中,对赏析周美成的《兰陵王·柳》做了小结,笔头一转说:“人事倥偬,瞬将改岁发新,黎旦烛下作此书,忆及佩弦在杭第一师范所作新诗耳。”就这一小段话,我父亲读了,怎能不逗起对已逝世二十六年的挚友的眷念。一九二一年除夕子夜,在一师的宿舍里,听佩弦先生对着摇曳的烛光,吟诵他才赋得的辞岁新诗,都历历在目;从相识到永别,总共也只二十七年,又何其短,如今只能用诗词来抒发胸臆了。就用《兰陵王》吧:字数多,便于叙事;仄声韵,句子中用的仄声字多,短句多,念起来自有一种迫促的感觉。调子选定了,几乎寝食不安,时时想到《兰陵王》。一个星期才完成初稿,马上寄给平伯先生看,请他帮着琢磨推敲,信札来往不能悉记,最后面谈定稿,已是二月二日。如今抄在下面:

猛悲切,怀往纷纭电掣。西湖路,曾见恳招,击桨联床共曦月。相逢屡间阔。常惜、深谈易歇。明灯坐,杯劝互殷,君辄沉沉醉凝睫。离愁自堪豁。便讲舍多勤,海遥涉。鸿鱼犹与传书札。乍八表尘坌,万流腾涌,蓉城重复謦欬接,是何等欢悦。凄绝,怕言说。记同访江楼,凭眺天末。今生到此成长别。念挟病修稿,拒粮题帖。斯人先谢,世运转,未暂瞥。

填完了《兰陵王》,父亲写了一段跋,说明前因后果:“一九七四年岁尽前四日,平伯兄惠书言:‘瞬将改岁发新,黎旦烛下作此书,忆及佩弦在杭第一师范所作新诗耳。’佩弦之逝已二十余年,览此悲逾邻笛,顿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托之于辞以志咏怀,连宵损眠,勉成此阕。复与平伯兄反复商讨,屡承启发,始获定稿。伤逝之同悲,论文之深谊,于此交错,良可记也。”

平伯先生非常赞赏这阕《兰陵王》,说:“此篇用美成四声,参考近人《周调订律》,用力至劬。”又说:“清真只赋情艳,衡以今谊,犹病凡俗。此则笃念心交,事连宗国,尽柔刚之美,与《兰陵王》之声情清越者相应……”大概熟识佩弦先生的各位老朋友,没有一个不说这阕《兰陵王》好的。伯祥先生读了也说好,却提了个意见,说开头的“猛悲切”固然生辣,似乎过于突兀;其实很容易办,把后头的跋搬到前头去当作序,就不会叫人吓一跳了。我父亲颠倒过来念了一遍,说确实这样好。

读者诸君如果记性好,能记得我在前头讲过的,佩弦先生和我父亲的交往,一定能理解“西湖路,曾见恳招……”说的是我父亲受邀去杭州一师当教员。“讲舍多勤,海遥涉”,说的是佩弦先生到清华大学教书,去欧洲游学。最好当然是不厌其烦,逐一加上注,随时提个醒。可是也有难处,像平伯先生激赏的那句“君辄沉沉醉凝睫”,“君”指的佩弦先生,“辄”是“经常”,都容易解决;“沉沉醉凝睫”是个什么状态呢?恐怕只有跟佩弦先生喝过酒的才能描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