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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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满子跟护士医生都熟了,随时能进病房去陪伴母亲。第三天医生查过病房,她跟进了办公室,医生告诉她说:癌症复发,几乎可以肯定了;能不能动手术,等摄了X光片再看。满子问:怎么跟病人说呢?医生说:只说可能是手术之后,肠子粘在盆腔上,用X光确诊之后,做个小手术就成了。医生这句话分明是定调子,满子带回来,给家里人和所有探病者传达遍了。母亲听说又得动刀割治,当然很不受用,流过眼泪,发过小脾气,都没当着我父亲的面。三月一日,至诚独自从南京赶回来。五日上午,母亲剖腹而未割治。医生打开肚子一看,除了老疤成了硬块,大肠和肝脏表面已布满了病灶,无从下刀,只好缝上。手术才花了一个来小时,母亲就从手术室推回了病房。医生把我和满子、至诚唤去,把实情跟我们三个讲了;又说怕我父亲难以接受,教我们只说手术顺利,癌症已经割除;对母亲,仍旧连“癌”字也别提。能瞒到什么时候呢?医生说,只能瞒一天算一天。除了照医生说的办,我们别无他法。于是让满子留在病房里陪夜,弟兄俩赶回家去谎报。父亲还真个信了,说幸亏手术动得早;让满子陪手术后的头一夜,也使他感到放心。我和至诚找机会先跟姑母说了,等至美夫妇来,又悄悄跟他们说了。到后来,被瞒住的只剩下了父亲和母亲两个。

母亲又恢复得出奇的快,没满二十天,腹部的伤口已完全平复,虽然胃口还不太好,喉咙还偶尔刺痛,还是高高兴兴出院了;在家里有至诚陪她闲聊,想吃什么有满子给她做。她自以为还经得住折腾,只喉咙里这点儿小病作祟;从两年多来的病史看,似乎中医还有点儿办法。探病的客人们听我母亲这样说,有熟识的名医,哪有不热心介绍的:住得最远的在颐和园边上,就住八条的也有一位,都是我拿着父亲写的帖子,毕恭毕敬登门去请的,前后不下十位。我把母亲两次剖腹的经过都先跟医生说清楚了,还关照了在两老面前得讳言“癌”字。他们有的很爽快,说且到府上号了脉再说;有的在答应之前得先斥责一通,说我们不该如此鲁莽行事。我赔着小心低头听着,心里想:“往者不可谏矣。刀已经开过,即使真个是真理,再说也是白费了。你这位只读线装书的儒医呀。”至诚是四月上旬才回南京的。这一回,他有两件事使母亲特高兴。一是他和朋友合写的话剧《浪潮》,得了文化部的剧本创作奖;二是他参加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从父亲的日记可以看出来,儿子的荣誉一个接着一个,使做母亲的减轻了对病痛的埋怨。父亲自己却让陈叔老说中了,从隔离病房回家来就脱不了身,每天记在日记上的工作比我母亲的病情烦琐得多。各种教科书的审读,像赛跑似的每年一圈,没有个尽头;“汉语”和“文学”分家,又横插上一杠子,拼凑那篇两万来字的讲话就花了两个来月。最后下午接上午,总共讲了六个钟头才算完,疲惫得好似害了一场小病。印刷字体笔形的划一,汉字读音的标准化,主意是我父亲出的,开会商量自然得请他当主席。有些文件,是国务院办公室叫他看的,如公文批改示例,他非认真审读不可。有些事,他本可以推掉的,如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当时的新闻媒体出了个新鲜花样,争相约请老作家当记者,写采访稿。来向我父亲约稿的先后有三家,都说某老某老都已经答应。父亲不能落后,也不能厚此薄彼,全允诺了。先看了三份“材料”,三次去西苑宾馆,分别访问了三位代表;叫我和秘书史晓风兄各起了个毛坯,还有个毛坯急忙写信叫至诚起了寄来。父亲仔细修改了,其实没跳出“材料”的窠臼;还分送给三位代表自己过了目才交稿。那三位约稿的要是知道我父亲正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他们一定不忍心把这桩老人家陌生的任务,硬加在他的肩膀上。

六月中旬,我母亲的病急转直下,发了两天高烧,肚子上长出个肿块,又红又热又胀,才三四天就穿孔了,淌出又黑又臭的液体,足足有一碗,既不是血又不像脓,吓得我们手足无措,赶快打电话向北京医院求援。医院立刻派了医生和护士来,帮我们把母亲的创口挤干,洗干净后,抹上了龙胆紫,包扎舒齐。母亲倒说肚子轻松多了,体温也降下来了。第二天,医生来复诊,说只是寻常疮疖,又说医院有空病房。母亲听了还是愿意住院。至诚又赶回来了。姚澄在上海拍《庵堂认母》,凑个周末,赶来陪了母亲一天。母亲的创口又恢复得特快,不到一个星期就平复了,又着急要回家,医生也同意了。

母亲这回出院,右腿迈步的时候常常要皱眉头,肯定是忍着酸痛,那个并未割除的硬块,肯定在悄悄地发展。父亲以为硬块已经割除,怎么不想想,即使割除了第二个,也保不定会长出第三个来呢?可是也不尽然,在日记上,对母亲的起居和身体情况他记得越来越仔细,只是每一段结语,老顺着主观愿望往好里说。想来也只能如此,因为我母亲老要看他的日记,当作消闲。母亲可变了,变得我们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倒像看穿了我们和医生串通一气,跟她不说真话。三年开了两次刀,弄得全家恓恓惶惶的,是什么病,她心里会没有一点儿数?瞒着是一片好心,又何必说穿呢?母亲或许是这样想的。父亲直到她过世后,才跟我们这样说。母亲曾交代满子,要给父亲添些什么衣服,自己没精神操这份心了;还跟我姑母说,老太太的后事只好全托付给她了。都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抹着眼泪说的。

父亲的大书桌对着南窗,左首是母亲的病床。病拖久了都是呈曲线发展,母亲也有一些稍好的日子,总的趋向是矛头向下。父亲如果没有必要出门,就一边工作,一边陪伴我母亲;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应该倍加珍惜,可总是找不到松快的话头,脸上又不能现出一丝愁容。来客不是医生就是探病的亲友,心里又觉着矛盾:父亲欢迎他们来,可是说的话却无非这么几句。我们想父亲日夜犯愁,可能会闷出病来,母亲很可能也这样想。十二月初,作协要组织个代表团,去印度参加亚洲作家会议,问我父亲愿不愿参加。我们看母亲暂时还不会出事,都怂恿父亲去;母亲也说,有雁冰和老舍同行,为什么不去呢。父亲极其勉强地答应了,跟我们说定哪一天向他报告母亲的病况,信写到哪儿,电报打到哪儿。我们一天不差,按说定的办。所幸的是二十来天的远游没造成终身遗恨。一月二十,父亲归来了,带回来好些牛角雕的小工艺品。母亲斜靠在床上把玩了一件又一件,久已没见到她脸上有笑意了。父亲去印度的这段日记,在他过世后,我让儿子三午儿媳兀真抄了下来发表,就是《叶圣陶集》第二十三卷中的《北上日记》片断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