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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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一二年一月廿八,草桥中学举行毕业典礼。我父亲说是十八岁,实数只是十七岁三个月整。那时中学生年龄一般偏高,大都在毕业前就结婚了。一同毕业的同学中,顾颉刚先生比我父亲大一岁,这一天正巧是新婚一周年纪念。王伯祥和吴宾若两位都大四岁,同学们都等着吃他们子女的汤饼宴了。父亲真个落后了,在这一年四月十八的日记上挂了一笔,“又:今日为余订婚之期,坤宅为浙江胡氏,由颉刚、伯祥、彦龙、烈裔、张昌熙等作伐者。”没记我母亲的名号,尤其前头那个“又”,显得根本没当回事,不过备忘而已,实在叫我感到奇怪。在给顾先生的信函中,我也只找到一处,是订婚的第二天夜里写的:“臻郊已晤,朕爻姻事大致成功,唯请勿在外声扬,恐其索糖索糕,多一宗烦恼也。”“臻郊”是王伯祥先生的号,“其”指得到消息的朋友们。顾先生跟王先生同是媒人,又经常碰头,有什么特地通知的必要呢?如果说有必要,肯定在后半句,不管怎么说,要是让替我母亲做主的二姑母看见了,心里一定会很不痛快的。

我母亲姓胡,名墨林,字翰仙;生在杭州,跟着祖母和两位姑母,迁居苏州已经十来年了,当时是大同女学毕业班的学生。我父亲已经进言子庙小学当了教员。两人从未见面,只经媒人的手,交换了一张照片。这两张照片倒一直保存着。我母亲脸圆圆的,发式梳得有点儿像日本女人;站着照的全身,短褂和裙子都太肥,显得身材有点儿矮,有点儿胖。父亲的是穿长衫的半身照,面容瘦了些儿,胡子茬好像没刮干净,短发也乱蓬蓬的;才十七岁半,不免显得有些苍老。不知母亲当时看了做怎么想。就礼貌说,拍照之前也该把尊容稍加修饰呀!

母亲的祖上在杭州开的古董店,太平军时期可发了。在战乱中,一批人家败落了,要是有古董,一定先卖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古董;一批人家成了新贵,房屋家具都齐了,元宝还滚滚而来,买几件古董字画作摆设吧,既阔气,又风雅。古董店压价收进,抬价售出,哪有不兴隆发达的。就我母亲的祖父有点特别,他不愿意让后辈再干那欺蒙拐骗的营生,过世之前,把古董店交给两个徒弟去经营,让儿子,就是我的外公去读书,指望他改换门庭,光明正大走科举的道路。没料这位宝贝儿子书没念多少,就想做流芳百世的风流才子,天天三朋四友,在西湖边上饮酒赋诗。家里人没见过他作的诗,只知道他酒量天天见涨。据说有一夜轿子抬回家来,撩起轿帘却不见了少爷,原来他钻在轿座底下醉成了一团。外祖母只生了我母亲一个就过世了,外祖父续了弦。这位后母进门来第一件德政,就是给我母亲裹足。她二姑母听得我母亲痛得直喊,赶过来把缠脚布扯了个粉碎。后母说:“这双大脚将来嫁不出去,谁养她一辈子!”二姑母说:“你不养我养!”转身把我母亲拽到自己房里,从此不让这位后母再碰我母亲。

我母亲有三位姑母,嫁的都是读书人。大姑夫是苏州的举人章钰,可称了母亲的祖父的心;后来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可惜老人家来不及见着。这位章老先生在史学和文字学方面都颇有成就,又写得一手好字,抗战前开明版《二十五史》的题签,就是他的手笔。这样的人才一般该进翰林院当编修的,不知怎的被分配到了刑部衙门。章老先生连杀鸡都不敢看,哪能受得了天天审批案卷,处决囚犯呢?幸而遇上废科举办学校这股风,他以奉养老母为由,请调回乡办学。到了苏州,他巡视了一批书院私塾,选定四十所稍为像样的,小加调整,分别挂出高等或初等小学的招牌,先行开学,待以后逐个整饬。把夏侯桥的一所作为实验学校,教员齐整,设备上乘,以取得办新式学校的经验。老先生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夏侯桥公高。那是一九〇六年,章元善先生成了我父亲的同学。没想到过了六年又成了亲戚。章先生那时已去太平洋彼岸留学了。

母亲的二姑夫姓甚名谁,中过举没有,从未听谁说起过,好像地球上不曾有过这么个人似的。母亲也只知道二姑母嫁过人,说那男人疯疯癫癫的,没法相处,就一个人跑回家来了,不知办妥了离婚手续没有。可能向她父亲,就是我母亲的祖父要了笔钱,一个人去日本留学了,“铮子”这个号可能是那时候她自己取的。母亲其实也是听人说的,算来她那时才两三岁。那个时代冲出家庭樊笼,争取人格独立的女子绝不止秋瑾一个。结局自然各不相同。母亲的二姑母从日本回来,一直在女学校教国文;偶尔也在报刊上发表些诗,当然是旧体。父亲给顾颉刚的信中曾提起过,在苏州的女诗人中,只她的几首还像个样。还有个特别处,按苏州习俗,我该唤她“婆婆”,她却定要我唤“公公”,在称谓上,也非得跟男子平起平坐不可。

母亲的三姑夫是个寒士,姓计字硕民,家里地无一垄,房无一间,也没有一个旁人。从我母亲的婚事足以推断,把三姑母嫁给他,也是二姑母的主意。先是大姑母听得杭州娘家经常吵吵闹闹,就派船接多病的老母到苏州将息,求个耳根清净。老太太索性把女儿孙女都带了去,免得两地牵挂,就住在阊门外章宅。二姑母仍旧在大同女学教书,我母亲由她自己教,稍大些跟在她身边上学。在教育界,二姑母见过的人不少,有位姓计的中学国文教员,人品学识都不错,只是落落寡合;因为家无长物,年过三十还是单身一人。穷也有穷的好处,可以省掉许多繁文缛节;家里又没有长辈要侍奉,正适合三姑母孤僻懦弱的生性。婚事居然撮合成了,在卫前街租了五大间的一个庭院。老太太带着二女儿大孙女,也搬过去住了。我在小学时代,几乎每年暑假都去苏州卫前街过。他们都喜欢我,尤其是母亲的三姑夫。他留着一小把疏疏朗朗的胡须。我叫他长胡子公公,父亲和伯祥先生则称他为“计髯”。

伯祥先生跟计髯是好朋友,相差十五岁,真个是忘年交。还有位王彦龙先生,年纪跟我父亲相仿,也是计髯的吃茶朋友;可能跟胡家沾点儿亲,我母亲的二姑母偶尔也去他家走动。他是伯祥先生的朋友,跟颉刚先生和我父亲都认识,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正月,四个人一同参加过社会党。二月初,他下帖子请吃喜酒。“秀才人情纸半张”,颉刚先生集宋明词句,作了副长联;我父亲照例,填了首《贺新郎》。两人各花了六七毛钱,去裱糊店挑了装裱现成的一个立轴一副对联,顾先生用楷书写上我父亲作的词,我父亲用小篆写上顾先生集的长联,两人亲自送到了他铁瓶巷府上。二月九日吃喜酒,朋友们都去了,母亲的二姑母也去了。她走进新房,见了挂在粉墙上的立轴和对联,激赏不已,问站在一旁的伯祥先生:“你这两位同窗都有了家室吗?”伯祥先生回答:“颉刚去年小年夜娶的亲,还没听说叶家有什么动静,只知道圣陶就要去言子庙上课了。计老先生在茶馆里都是常见面的。”才过了两天,王先生顾先生就来跟我祖父议亲了,说女方由姑母做主,什么财礼都不用;又说这位姑母待侄女在大同毕了业,就带她去北京念女子师范,婚事以后再谈。父亲这两位同窗都是我祖父祖母信得过的;问我父亲,父亲说但凭二老做主。换过庚帖,我母亲跟着她二姑母去北京了。父亲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花,像日后他自己在《过去随谈》的第四节中说的那样:无意中中了个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