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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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父亲换了一册新日记本,在封面上题了四个字,“北游日记”,可见他是准备游个一年半载就回来的。开明新建的三层洋楼快完工了,为纪念夏先生,伯祥先生建议唤作“怀夏楼”;父亲写的篆书楼名,已镌石嵌在二楼大厅正墙上了。父亲想,等新政协胜利闭幕,他和我母亲从北平乘火车直奔上海,就可以跟老朋友——如今又添了一位叔湘先生,一同坐在怀夏楼里继续做他的工作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有一天,办公室跟我商量调整住房,让我和满子搬到楼下来住,把二老留下的东西也搬下楼;说昌群先生已答应进开明,去里山搬家眷了,腾出二楼来好让他们家住。我想贺师母和满子这样要好,没问题,答应照办;转过身一想:这可不成,二老回来叫他们住哪儿呢?我闯进经理室,正好只伯祥先生在,就跟他说了。他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墨呀,你以为圣翁还会回来呀!”我说:“新政协不就讨论成立中央人民政府吗?讨论完了,不就回来了吗?”伯祥先生不做正面回答,只说:“到时候你看吧。”我忽然开了窍,心想,伯祥先生兴许暗示我:到那个时候,连开明也得整个往北平搬呢。二月中旬,昌群先生夫妇和他们的六个子女到了。满子正好炖得一大锅红烧肉,蒸得两屉馒头,一顿吃得精光,不知他们饱了没有。使人想起了乐山遭炸后,我们一家人避到他们家的情景。

父亲他们是十二日午前到的香港。第二天早上,开明就接到了香港方面来的电报,说他们已安全到达。就在同时,父亲写了封密信给伯祥先生:

诸公均鉴:在台寄一书,想先达览。昨日下午登岸,暂寓旅舍。已晤云少爷,略谈大概,其详须俟晤夏公方知。此行甚安适,无风无浪。长乐公有兴,亦可出此途。乞容翁转告之。在台游三小时,吃一餐饭,市中甚脏,恐以前不若是也。大西瓜大橘子皆甘,啖之称快。刻须外出,匆匆上书,余俟续闻。即颂台安。

弟郢顿首一月十二日上午十时

检查信件的特务如果知道信中的别号指谁,就能破译这封密信。“云少爷”是云彬先生,因为他丰腴飘逸,像个少爷。“夏公”是夏衍,抗战中在桂林就用上了。“长乐公”并非长乐老冯道,而是振铎先生,福建长乐是他的祖籍。容翁是伯祥先生自己起的别号。父亲有个笔名“郢生”,有人问他跟楚国的都城有何瓜葛,他说毫不相干,是把“聖”去掉了“耳”,“陶”字去掉了“匋”,拼起来的。这封密信,原来是请伯祥先生催促振铎先生早日动身去香港,好同一批乘舟北上。振铎先生却迟迟其行,大概为了妥善安顿他收藏的那么多唐三彩陶俑。等到他二月十九赶到香港,还等了近十天,才跟我父亲他们由李正文先生安排,化了装,分成组,秘密登上了一艘挂葡萄牙国旗的有客舱的货轮。李先生叮咛了又叮咛,遇到意外情况如何应对,幸好都没用着。

船于廿八午前起锚。一同北上的廿七人,有好几位民主人士中的老前辈,文化新闻界的老朋友,大家相约于晚餐后或娱乐或讨论,以消磨海途中之长夜。三月一日,我父亲出了个谜语,谜面是“我们一批人乘此轮船赶路”,谜底是“《庄子》篇名一”。云彬先生猜中了,是《知北游》,“知”是知识分子的简称。他要我父亲作一首诗做奖品,并请柳亚老和作。我父亲在深夜里做成了一首七律:

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

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

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

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

前半首是实话实说,足以证明我父亲认为这回北游只为了讨论“立国规模”。五六两句是抒发当时心情:这样“为山千仞”的大事业,谁都愿意挑上一筐土,自己怎么肯落在后头。自己像小溪似的流归大海,成为“翻身民众”中的一分子了,还有什么个己的要求呢?缺乏才干,囿于所见,只能说这么些了;既然言志,用不着扭捏躲藏。

一月七日到三月十五的日记,曾以《北上日记》为题,在一九八一年的《人民文学》上发表,父亲在题记中说:“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国即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回航海绝非寻常的旅行,而是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至于究竟是什么工作,应该怎样去做,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我个人而言,当时是相当模糊的。”三月五日午后抵烟台,船停靠码头已五点半。来迎接的军政人员等候多时,亲切周到而质朴,使人一踏上解放区,就好似进入了想象中的崭新世界。年过半百的人特易激动,一路上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谐趣,请读者诸君看我父亲的日记吧。三月十八日,“十时许到北平。候于车站者数十人,中有北平市长叶剑英。此外大半为熟友,皆所谓民主人士,不能一一记其名。唯愈之已十余年不见,且曾有‘海外东坡’之谣传,乍见之际,欢自心发”。

父亲跟愈之先生在一九三七年暑期前在上海一别,就“动如参与商”十一年有半。他在抗战初期的文化中心桂林,办起了文化供应社,又担任了生活的编审委员会主席,还处处关心开明,倡议和组织了《中学生》以战时半月刊的形式复了刊。他又是《救亡日报》和《国民公论》的台柱。我父亲当时在乐山,注视着南天的这颗“智多星”,既欣喜,又羞惭。范老太公他们也真个太从容了,等到我父亲受邀去桂林,商量开明如何在内地开展编辑工作,愈之先生早已秘密去了新加坡;一九四一年元旦,在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办的《南洋商报》上,发表了《岁首献辞》。珍珠港事变后不久,新加坡英国当局向日军投降,愈之先生就没有消息了。不想一九四五年四月三日得到传闻,说他已病死于苏门答腊乡间。父亲在日记上说:“此说深冀其未确,愈之之才,友朋中不可多得也。怅然不欢。”凡是认识愈之先生的朋友,听到消息都异常怅惘,因为跟他做朋友的很少是泛泛之交。他又是《中学生》的老朋友,十九年来创刊又复刊,他注入了不少心血。大家建议在《中学生》上出个纪念他的特辑,又希冀噩耗是误传,使这个特辑成为“一死一生,乃见交情”的凭证。

朋友当时分散在各地,集稿颇费周折,特辑在《中学生》七月号上才刊出。六篇稿子以收到的先后排列,作者是我父亲和茅盾、彬然、云彬、柏寒、子婴五位先生。我父亲那一篇,题目是《胡愈之先生的长处》:第一段说他给《中学生》的帮助;第二段说朋友们听到了他的死讯后的心情;从第三段起说他的长处:“我只想说胡先生的自学精神”,“我只想说胡先生的组织能力”,“我只想说胡先生的博爱思想”,“我只想说胡先生的友爱情谊”。从无数想说的中间挑出非说不可的来说,所以四段都用“只想说”开头。四点说完,紧接的第七段是结尾,最后说“关于这四点,都没有叙及具体事实,因为几位朋友的文字中都有叙及,不必重复了”。父亲这篇悼文是五月廿三写成的,确是第一篇,因为在以后的日记上才有约稿催稿的记录。在没看到朋友的文章之前就说“都有叙及”,父亲是有把握的,人同此心,相信自己感受到的,朋友们一定也感受到,一定会写得更具体。最后的第八段,我猜想是父亲看校样的时候添上去的,语气跟前头七段不大协调。如果改为特辑的后记,可能说得更加充畅一些。

愈之先生的死讯是误传,我父亲到香港就听说了,可没想到经过了“一死一生”考验的老朋友,已经赶在他前头,到前门车站来迎接他了。更没想到两个老友还会重新一同工作,在最困难的垂老之年,还能够相濡以沫。直到三十六年又十个月之后,我父亲躺在北京医院一楼的病房里,默默地送别了住在三楼的,自认为没什么病的愈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