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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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十一月三十日,周公馆举行酒会,遥祝朱德将军六十寿诞。我父亲那天的日记,开头很特别:“上午有人来访,未作何事。”来访的是谁?如果无关紧要,又何须记;“未作何事”,更用不着记了。如今细想起来,朱德六十整寿,我父亲早听说了,前一天半夜醒来,他就作了首贺诗。请他参加酒会,却是那位“有人”临时来通知的。为什么受到邀请就作不成事儿了呢?他的心静不下来。可能为了听说延安已处于蒋军包围之中。日记是供自己查的,自己看了自然明白,用不着多啰唆。接下去才记酒会:“午刻偕彬然到思南路,为朱德祝寿。到者六七十人,多熟友。酒用烟台带来之陈白兰地,易于上口,而其力甚强,又兼诸人互相干杯,余乃大醉。醉时自己失去控制,一时悲从中来,所语为何,不自省记。乘车返店中,众人扶上楼,又发言哭泣。小墨为购安神药一颗服之,始入睡,睡于洗公办事室中。”

父亲喝醉了有时会哭,日记上偶有记载。在困乏不堪的日子里尤其不胜酒力,用不着喝多少,甚至一滴不喝,受到激动也会潸然泪下。二十年代他写过一篇《泪的徘徊》,所记的四次徘徊都未喝酒。这一天酒好,有杯劝互殷的熟朋友,他是做好拼却一醉的准备的,结果过了头,失控了。在酒会上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让人扶着送回来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喊:“我们大家为朱德将军干杯,祝他健康!绝不给老蒋干杯!”蒋介石原来也六十岁,生日早一个月,那天上海各报都刊出了巨幅照片和歌功颂德的祝寿文章。《国文月刊》的《现代文选评》,我父亲特意选了《大公报》一篇,评论说它如何撇开当前的现实,战战兢兢进言,介绍两位可供效学的伟人,谁都知道的华盛顿和林肯。父亲那天醉成这样,没忘记怀里揣着的一个大苹果,看见三午在身边,掏出来给了他,还说明:“烟台来的呢!”三午可不知道烟台在山东,这个港口已掌握在共产党手里了。

开明的同人都在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做王亚南小姐出嫁的主婚人,他却呼噜呼噜睡着了。婚礼由明社承包,连新房也是我这个总干事向范老太公要来的,就在我们家楼下,客厅的后间。大家帮忙布置,都说是明社招女婿。婚宴采取酒会形式,冷餐、点心、糖果、茶酒,全由明社的干事们分工负责,费用向店中报销。王亚南作古已十来年了,当时是个很有人缘的小姑娘。新郎姓周,家里没什么人,全听亚南的,亚南听明社的。二楼的同人早提前下班,把大部分办公桌推到墙边,腾出空间。大家七手八脚布置好礼堂,把新郎新娘拥了进来,于是红烛高烧,行礼如仪。我母亲代我父亲在明社发给的结婚证书上盖了印章。以后的热闹,我就没瞧见了。我上了三楼,守着打呼噜的父亲。等大家散了才唤醒他,和至诚扶他下楼,叫了辆汽车,和母亲、三午一同回祥经里。在车上司机问我们:“听说了吗?警察开枪打死了人,连摊贩也要造反了!”司机说的,第二天就见报了,后来称作“摊贩事件”,是国民党的虐政造成的。父亲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上记得颇详,我不做补充了。

父亲在回上海的三年日记中,以一九四六年的最为头绪纷繁。日记记得纷繁,当然由于生活中的头绪纷繁。我一门心思赶着往下写,一边老在担心,别把重要的事儿忘了。如今写到年底,跟父亲这一年的日记又核对了一遍,漏掉的不但有,还很多,尤其是父亲在这一年中写的文章和诗篇,提到的太少,而文章和诗篇,又是窥察作者的思想历程的直接材料。我想是否这样办,请读者诸君只当消遣,把《叶圣陶集》第二十一卷的前半册浏览一遍,看到有些文章和诗篇的题目,如果想读一读,查一下本卷中的索引,再去查那一卷。这个办法不一定准行。譬如有个题目叫《诗话》,这个风雅的题目不过是件印花布衫,脱下布衫,就成了赤膊上阵,就成了投枪。

《文汇报》被警察局勒令停刊,不知为什么,父亲在日记上只字未提。这件事发生在七月十六日。六天前,《文汇报》刊登了两封警察的投书:一封署名“一群警察”,说他们不愿被人当作工具,去压迫奄奄一息的老百姓,说上海市人民代表在下关挨打,在场军警只做没看见,是“我们警察的奇耻大辱”;另一封署名“本市一巡官”,要求免费发给夏季制服。上海当局抓住把柄,由警察局出面,说《文汇报》“捏造警员名义,离间上下感情,淆惑社会视听,意图破坏公共秩序”,悍然勒令《文汇报》停刊一星期。大家到十八日事发了才知道,都说这是什么世道,还讲不讲道理!父亲没插一句嘴。第二天给《文汇报》全体同人写了封慰问信,开头说:“被罚停刊,你们当然不颓丧。你们问心没有错,连那罚你们的也必然自知是借端生事。”说一定要考究个明白,借端生事的“成不成个理由?”、“合不合手续?”、“不能说现在没有道理可讲,吃了亏就算了。……我国弄得这么糟,一半固然要怪那些为非作歹的,一半也要怪大多数人……存着吃了亏就算了的想头。这种想头……鼓励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更加为非作歹。必须考究……除非他们正正式式公开宣告,现在不讲道理了”。最后他说,“愿你们精进不懈,继续努力,在许多种无可看的报纸之外,永远有一种像模像样的报纸。”

慰问信托人送去了,父亲的心还是静不下来,当晚又给《文汇报》的主编柯灵先生写了封信,建议“停刊满期之日……宜出一特刊,至少两版,专载读者投函,表明读者需要此报纸,与此报纸有片刻不能相离的感情。亦使反动家知所警惧,报纸后面原来有如此大力的支持”。又说“文字不宜长,人数愈多愈佳。作者不必拉知名之人,……最好各界都有,署名上标明其职业地位”。琐细之极,也不等柯灵先生回音,第二天上班就在店里代他约了十来篇,中午就送去供他选择。柯灵先生大概都已想到。《文汇报》自复刊之日起,专辟出一整版刊载慰问信,排得密密麻麻的,三天也没刊完。我父亲的那一封,是第一天刊出的。

再读父亲这一年的日记:记到的方面那么多,事儿那么杂;处理了一件又一件,用不尽的心思。陶渊明说“勤靡余劳”,回报是“心有常闲”。我父亲的心怎么老是闲不下来呢。在日记中有一段记录了他的一次较完整的心理活动过程,读来颇有趣味,就抄在下面——是那年十月十日中的一段。

“至来喜饭店,参加余之介某女士订婚之宴。到者多教育界人,在五十人以外。诸客演说,皆就志同道合,同志恋爱为言,盖新娘亦教师,与余君同为陶行知之信徒也。语虽不错,然别无新意,坐而听之,甚觉其惫。因念每逢集会必有演说,愈多愈好,似皆乐此不疲。实则言者言不必言之语,听者听不必听之语,同为公式主义教条主义所束缚而不能自脱。如一反省,可笑复可怜。更思集会时听演说已觉其疲,而学生在校受教育,每日听类乎此类演说之讲授,安得不疲。少年青年之光阴,于此困疲中消磨,岂非大作孽之事乎。末了黄任老演说却出新意,谓今日盛会,何必言订婚,即日结婚,亦复甚佳。于是诸客和之,群相劝说。而新人有难色。客且出外找旅馆为洞房。后乃知其女士之母夫人不赞同此意,乃以希望从速结婚为下场。此亦趣事也。”反复听同样的话,“甚觉其惫”,由此想到“每逢集会……似皆乐此不疲”,言者听者“如一反省,可笑复可怜”。于是推想学生“每日听类乎此类演说之讲授,安得不疲”;他们的大好韶光在这样的困疲中消磨,岂非大作孽!亏得黄炎培老先生妙语惊四座,把我父亲从联翩浮想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