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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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父亲既然到了重庆,范老太公和雪山先生要他商量开明复员的事,他就不能推个一干二净。需要复员的各地同事陆续向重庆集中,都是好些年不见的老朋友,也只好说改日在归途中细谈吧。重头当然还在编辑部,《中学生》《开明少年》,他是不肯放手的,依旧每期都写稿。在成都,各期所用的稿件,他要篇篇读过,最后编目,寄重庆发排。如今倒好,连各期的校样,他也不肯放过了。

因抗拒审查,《中学生》揽下了好些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参加编撰以杂志社联谊会名义出版的十家杂志《联合增刊》。这十家是《中华论坛》《中学生》《文汇》《民主世界》《民宪半月刊》《再生》《东方杂志》《国讯》《新中华》《宪政月刊》,“增刊”每期轮流由三家任编辑,请张志让先生为常任编辑。在第二期上我父亲发表了《我们永不要图书杂志审查制度》。我们家到重庆时,《联合增刊》第三期方集稿,《中学生》正轮到当编辑。我父亲把他写的《十月十三日随笔》编了进去。《双十协定》在这一天公布,我父亲从报纸上看到了自然高兴,担心的是国民党延宕食言,使协定又成为一纸空文。这篇随笔说的都是实话,从大家都有的常识开头,说开会讨论什么事务,写成了决议,不能归档了事,紧跟着的是实干,依据决议实实在在的干;还得随时检察,写在决议上的是否一一做到了。他说:《国共商谈初步协议的会谈纪要》,“该可以成为实干的张本,所记的各项将从此进展,而不是就此终结。……根据这些原则,确定办法,按期办妥,是今后要紧的事,要随时检察,国共两党检察,全体人民也要检察。……因为那些事务都是关涉全体人民的……”

“增刊”第三期后边那两期,本来商定以政治协商会议(新中国成立后称它为“旧政协”)为中心,因蒋介石挑起内战的迹象越发显露,“政协”未必能如期召开,要赶出一期表态。我父亲听说,马上动笔写了一篇《也说呼吁》,斩钉截铁说:“打内战,就人民的立场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许的。”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下午,杂志社联谊会临时召开会议,决议共同发表呼吁制止内战,推邓初民、张志让和我父亲起草。又由我父亲执笔,花了半天,写了一千二百字,邓张二位先生看了都无意见,这就是发表在“增刊”第四期上的,重庆二十七种杂志联合呼吁《不要内战》。

十一月九日,杂志社联谊会开会决议,致书美国人民,请其敦促政府撤回在华美军,以避免参与我国内战;又推我父亲起草,还有一位陈翰伯先生,并由他译成英文,分发给外国记者。父亲在第二天的日记上有这样一段:“作《致美国人民书》。下笔不快,各杂志态度不一,有几家对于此点力主郑重。故措辞极需斟酌,至下午四时方完篇,不过一千四百言耳。”晚上八时,陈先生来找我父亲,他当面把稿子读了一遍,说不必再动了,就带走了稿子,说征求各杂志社同意,也由他年轻人去跑腿吧。尽管我父亲字斟句酌了,麻烦还是绕不过去。《东方杂志》不同意发,《国讯》社黄老先生也有点犹豫,以为与国策有关。其实在国内外的报纸上,敦促美军退出中国的言论已经不少,连美国国内也如此。主张发的也说,不签名的虽然是少数,为维护联合起见,还是商量商量再说吧。我父亲也不像二十年前编《公理日报》时那样少不更事了,动身东归前八天,《联合增刊》第六期来约稿,他在真个百忙之中,还给写了一篇《赠参加政治协商会议诸君》。

日本投降后不久,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因抗敌的任务已成过去,删去了会名中“抗敌”两个字,简称仍旧是“文协”。周恩来到了重庆,十月十六晚在曾家岩办事处设宴。我父亲也去了,在日记上记着:“闻周之名已久,见面尚是初次。其人有英爽之气,颇不凡俗。”此外只记下了“同座有老舍、靳以、胡风、何其芳、徐冰、王若飞诸位。饮啖甚适,笑谈无忌。十时散,驱车而归。”笑谈了些什么,大概是有意不记的,从“同座”两个字看,可以知道参加的不止所记的一桌人。

十九日下午举行鲁迅逝世九周年纪念会,到会的五百多人,我父亲在日记上发感慨说:“去年此日,余在成都参加纪念会,到者不满二十人,带半秘密性质。今年乃有此盛会,亦民主势力渐张之影响也。”他在会上发了言,说的也许就是这层意思。许寿裳老先生为主席,冯玉祥、郭沫若、胡风、周恩来都发了言,赵丹、徐迟、老舍朗诵了鲁迅的作品。会后周恩来和大家留了影,就是在印刷品上经常见的,那帧九个人并排站的照片。第三天晚上,文协开茶酒晚会。父亲在日记上记着:“到会四十人光景,余识其小半。老舍主席,余报告成都情形;郭沫若致辞,周恩来谈延安文协近况。”四个节目,把晚会分成两截。我猜是老舍先生将去美国讲学,想把他在文协担负的工作交给我父亲代理,借此先做个铺垫。父亲当时并不知道。重点在后半截,或许正题是请周恩来讲文协在党的领导下如何工作,因而得插进郭老的致辞。我是望文生义,猜的不一定对。又隔了一个星期,廿八中午,郭沫若和潘梓年做东,在郭宅宴请我父亲和傅彬然、吴研因和孙伯才,还有周恩来、张友渔、冯乃超。在席上,吴老谈了菲律宾独立后的情形,“恩来答人之问,谈近日形势”。下一回见到周恩来就在上海了。

复员东归,说这也难那也难,全都是实话。单身人总比较好办一些,求亲托友,陆续走了。像开明书店这样的档次,飞机票也不是绝对弄不到,颇有些书稿和纸型,就是化整为零,托乘飞机而行李不多的朋友带到上海去的。范老太公急于登程,因雪村先生一再催他回上海,商量渝沪两地开明合并的事。他花了高价,冒称招商局某船上会计的父亲,于十月中旬乘这条轮船先走了。彬然先生和惠民兄乘了木船,于十一月下旬下的船。至诚的“远游”计划,看来是暂时搁浅了。我们一家又成了七个人,决定随开明的复员大队东归。父亲回上海后写了篇《我坐了木船》,书生气十足,颇有点傲气,数说他成功的喜悦。复员大队由卢芷芬兄带队,副手是章士敭兄。他们俩都是开明的分店经理,伯祥先生的女婿。我和至诚帮不了他们多少忙,没受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历练。一路跟船老板打交道,我们看来是非常恼火的,他们耐着性子磨,事无大小,都能一一对付过去,还不伤感情。

《中学生》和《开明少年》都在刊物上公布,明年的一月号改在上海出版。已经向读者许诺了,就应该兑现。一月号的稿子已经在十一月底寄出了;二月号的也有了大半,动身前寄上海;剩下的打算在船上编齐,到汉口就航寄。还有《国文月刊》,佩弦先生来信说已谈妥,明年交开明编辑出版。我父亲立即向许多教国文的朋友写信约稿,请他们稿成后立即投邮,寄上海开明郭绍虞先生。《英文月刊》是五月创刊的,已经移到上海编印了。四种杂志,只有这一种用不着我父亲操心。上了船,“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总可以挺起胸,松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