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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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家又得重新来过,地点在成都新西门外,如今纪念杜甫的草堂寺西北约五里,比当年杜甫住过的草堂肯定气派多了。屋基三尺来高,坐东面西五间一排大屋子,屋面上盖的是齐齐崭崭两尺来厚的麦秆,走廊三尺多宽,一尺厚的版筑夯土墙,里外全墁的灰浆,可惜门窗都跟杜甫当年的一个样,没镶上玻璃。成都的冬天好在不算太冷,只要不刮西北风,便敞开门窗,穿上了棉袍棉鞋,还能坐定下来阅读书写;到傍晚天黑了点上油盏,再关门闭户也不迟。当时四川的省级机关,大多疏散在老西门外茶店子一带,教育厅和教育科学馆也在那里,从我们家去,得在田间向西北走七八里路。父亲不去上班大概也可以,他做出规矩,隔天去一回,经常头一个到馆,五点钟回家,走累了就乘一段鸡公车。中午呢?“欣然啖麦饼”,买两个白面锅魁,去茶馆里喝碗沱茶;“一笑吟《止酒》”,大曲最相因的也得一块钱一两了,免了吧,只作学陶渊明吧。

陶渊明在东篱下采菊,“悠然见南山”,觉得自在极了。在成都西郊,秋天清晨可以望见西北松潘一带的雪山,那可远了。平原还不太亮,仿佛没醒透,雪山已经映着还没冒出地平线的朝阳,像淡玫瑰色的油彩蘸在画笔笔端,在亮蓝的晴空里轻轻抹过。那就是含在杜甫草堂窗口的“西岭千秋雪”。父亲上班,正好向那个方向走。在家里,去馆里,对父亲来说其实一个样,做的无非是文字工作,而且大半是可厌的,句号老是画不圆。“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是杜甫的好句子,就是父亲那时候跟我讲的,接下去一联是“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晚春天气似乎不如初春热闹,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趋向成熟,自得其乐。杜甫自己呢?他“故林归未得”,只好袒着肚子,斜躺在江亭上“排闷强裁诗”。闲适的心情只有到诗句中去找,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并不存在。

杜甫当年住在百花潭北的浣花溪,据说离我们家东南约四五里地。一座座被竹林拥簇着的农家小院,一条条两岸栽着桤木的溪沟,好像杜甫那时就是这个样子,在诗里竟写得如此逼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可以用亲身的经验做证,这首五律写的确实是成都郊外,是《春夜喜雨》。可是如今夜声争喧,很难听出那好雨的“无声”来了。“村舂雨外急,邻火夜深明。”这场秋雨如果下在如今,杜甫也写不出这一联好句子来,成都郊外的水碾恐怕近年来已经拆完,叫他再上哪儿去听石碓舂新谷的声音呢,这种声音我们家住在那里时还常常听到。一九四一年九月廿六日,我父亲的日记上写着:“昨半夜醒来,闻碾声,以为在家园闻火车声,旋知其非。因思此诗料也。……灯下将诗足成,即缮寄与佩弦看之。”这是二十句的七古,收在《叶圣陶集》第八卷中,题目是《半醒闻水碾声以为火车旋悟其非》。这十四个字只概括了前四韵:错以为睡在苏州老家。接下来每两韵一组,共三组:挨次说乘火车的方便几乎全忘了,如今的交通工具,叫人看了没有不皱眉头的;杜甫写下的“村舂雨外急”,他内心揣着对秋熟的喜悦。最后两韵结尾,父亲归结到自己,说“此声虽好乱我肠”,勾起他对家园中花木的思念:哪时才能有一朝推出门去,院子里的“手栽一一娱心目”。

朱先生在成都休假时,父亲跟他两个作诗像上了瘾,我作得了给你看,你作得了给我看;而且性子都急,即使不等待酬答,也非立即付邮不可,只怕热馒头放凉了。要我说最好给他们一人配备一部手机,费用让《诗》月刊报销。自己跑腿不成吗?还真有点儿不成。朱先生住在老东门外望江楼对岸的宋公桥报恩寺,我们家在新西门外浣花溪西北,“东西锦水滨”,同在锦江边上,行程竟得花两个多小时。两个朋友各人分担一半,约定了日期钟点,在少城公园绿荫阁见面吃茶;说是不见不散,兴许碰上个头痛脑涨,或者拉起了警报,也只好再写信重新约过。九月底边,朱先生将回昆明销假。父亲于廿一日“作二律送佩弦之行……即缮就寄与之”。前一首中有“追寻逾密约,相对拟芳醇”一联。我只觉得要如此描摹,方能见出两个人邀约的恳切和倾谈的欢愉。十月四日晚,开明办事处给朱先生饯行。父亲在日记中记着:“午后二时出门乘车入城,茗于公园中绿荫阁。少顷,佩弦至。共谈彼此性情学行,颇畅快,然此后未易得此乐矣。五时,偕至陕西街……六时半聚饮……余殆饮至一斤,稍觉其多。饮毕,与佩弦珍重握手言别。君言重见时当在抗战胜利之后,愿此言非虚也。”

胜利还遥遥无期,朱先生接连两年,暑假里都回成都休养。我父亲却越来越忙,两个暑假都只见了朱先生几面,没浅斟细聊的机会。见他越发消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只见一副眼镜框,西装仿佛挂在衣架上似的。问他怎么啦。他回答说:“请医生透视过了,是十二指肠溃疡,不太严重。不是长癌就好。”

我和至美、至诚跟着父亲修改自己的习作,最初几篇,朱先生那时在成都就见到了;一九四四年,还给我们仨的第二个合集《三叶》作了序,真当作一回事,分别给我们三个孩子以鼓励和指导,说我们“打稳了杂文的底子再来写小说,正是循序渐进的大路”。看了这句话,我觉得朱先生的想法跟我们父亲的本意稍有点儿相左。父亲似乎从未把写小说和写散文划分为高低不同的两个阶段:是小说的材料,才能写成小说;是散文的材料,写出来的只能是散文。用什么体裁,作者可以不管。至于写得好还是不好,“功夫在诗外”,凭的是对生活体验的态度和深度。因而父亲带着我们三个修改习作,管的仅仅是通和不通的问题罢了:要求选词造句以及排列组合尽可能符合一般人说话的习惯;定要把自己心里的某个想法用文字表达清楚,而且使人有一口气读完的兴趣。父亲要是没有夜工需赶,总是吃过晚饭,收拾过碗筷,把油盏移到饭桌中央,把积在手边的我们的习作抽出个三两篇,自己在常坐的位子上坐下。我们三个就各占一边,一眼不眨地看着父亲笔尖慢慢向下移。笔尖忽然停住了,那还用说,肯定出问题了,我们三个就争先恐后挑眼儿。胡猜是不准许的:错在哪儿,得说出个理由;怎么修改,得提出个建议。这就难免发生争论,父亲也参加,闹得个不亦乐乎。也有的父亲没看出来,倒让我们看出来了。父亲还时常要追根究底,问我们当时是怎么想的,是根本没想清楚呢还是写出来走了样。等我后来当了编辑,才感到父亲那一阵子的严格训练,让我受用了一辈子。

至美、至诚俩当时进了光华大学附中,一个高二,一个初一。学校的后门在我们家西南边,走田塍半个来小时,正适合走读。我在技专毕了业被分配去内江,可是折腾了这两年,使我觉得这个家还不能离开,于是在老南门外一家私营的小酒精厂当了名技师,好经常回来处理些买柴籴米等家务事。有时凑巧,吃过晚饭,正赶上父亲带着我们修改习作,或者让至诚给大家念名家的剧本,有独幕剧,有多幕剧中的一场,当然得选那些能上口的。至诚还真有他的,不仅剧作者为角色写的台词,连藏在各个角色心底的潜台词,他都念得出来。要是高低徐疾跟角色当时的情绪不太合拍,父亲就会把他叫住:“停,停,这一句重新来过!”说不定比至诚后来在锡剧团排戏还严格得多。我看小说特别喜欢掂量人物的对话和作者的旁白,这习惯很可能就是从那时渐渐养成的。

同院住着房东的一家佃户,据说租了房东的五十亩好田。男的好像有大烟瘾,不大见面;女的可能干了,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足十岁,把兄弟雇了来当长工;家里有牛有猪,有鸡鸭鹅,加上两条狗,六畜兴旺,还有三箱蜜蜂。大田作业有板有眼,主要靠一季水稻。谷子打了下来,一半的地开沟种上小麦,另一半撒上“苕子”——紫云英;哪一块地种什么,好像是挨年轮换的;田埂上还得点上两行蚕豆,四川人唤作“胡豆”。灌溉有都江堰下来的自流水,保养地力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成都坝子还能不富足么。不知现在还是否通行,早先每逢插秧和开镰,西北边山上就有打短工的下来,一二十人一群,由打头的跟坝子上的户主在茶馆里说好,从天蒙蒙亮干到断黑,一天多少工钱。东家供给四顿白米饭,以塞到齐喉咙口为度;三天打一顿牙祭,一人半斤回锅肉,二两干酒,平时泡菜辣椒,每天两张叶子烟也是少不了的,东家不敢亏待他们,活儿的分寸掌握在他们手上呢!譬如说割下了稻把,不对正稻桶里抡,就得糟蹋多少粒谷子。干一天活发一天的工钱,下雨干不了活,不但不发工钱,连粥,也得他们自己买米自己煮,煮得那个稀呀,真个鼻风吹来浪悠悠;肚子喝胀了就躺在稻草堆里睡觉,实在憋不住了,才去屋后,对着东家放在那儿的尿桶撒一大泡尿。

写到这里,我伸手到桌边提起热水瓶续了半杯水,忽然记起自乐山遭炸,一直过了六年,回到重庆才又用上热水瓶。我国自制热水瓶始于“五卅”运动。那时讥评反帝不坚决的人,说他们只有五分钟的热度。热水瓶保暖廿四小时,取名“热心牌”绰绰有余了,在蓝底的外壳上,印着白色的品牌和图案,容量好像只一磅。跟生炭墼的草窝和加棉外套的茶壶相比,热水瓶自然得用多了。到抗战爆发,牌子不止“热心”一个,壳子五颜六色,越来越花哨。我们家离开苏州的时候,把六个热水瓶并排竖在藤篮里,用棉纱带扎紧了,一路小心拎着,辗转到达乐山,父亲还向来慰问的亲友夸口说:“你们看,连热水瓶也没碰碎一个。”遭炸后只得买个铜打的茶炊来代替,配上盛木炭的篮子、小火钳、小水桶、小水勺,烧茶水基本上成了我祖母的专业。成都那个院子的东北角有口井,让祖母给看见了,她提了小木桶去到井栏边,让个孩子给打了半桶水,提着往回走。不想两只鹅愣不让,伸长了项颈,喙贴着地直冲过来。我祖母只能向后退,最后负隅,斜靠在房基上。父亲听见了立刻扔下笔,赶出去搀,亏得祖母穿的棉裤,腿没伤着,桶里的水当然全洒了。父亲叫我去买个小水缸,放在茶炊边上,让至诚每天上学之前把水添满。

成块的红烧肉难得见到了,买一斤肉要切成细丝,至少分四顿端上桌来。青羊宫菜市上鱼是有的,得以两论价。至诚去沟边捞那些小得不成其为虾的小虾,父亲常去帮他,捞了回来还得剔除泥沙,淘洗干净,也总算是动物性蛋白质,还富有钙。荠菜、枸杞头,是初春的时鲜菜,满子去溪边洗东西,经常能摘一衣兜回来。有时候见到桤木根旁长着一丛黄松松圆朵朵的菌子,满子忙不迭捧了回来,知道用油焖了,是父亲喜欢的佳肴。有一回,母亲和满子一同去溪边洗被单。被单浸湿了,擦上肥皂搓了一遍,正往溪里投。没注意这一天溪水流得特急,母亲在沙岸上没站稳,下半身竟溜进了水里。满子这时正怀有身孕,只好双臂紧紧搂住母亲的上半身,两只脚蹬住桤木根,硬把母亲拖了上来。两人回到家里,满子给母亲脱了湿棉袍湿棉裤,擦干了身子裹在棉被里,又赶快生了个火盆烤湿衣裤。然后到溪边把被单投清拧干,拿回来晾在院子里。等父亲下班回来,火盆上的棉袍棉裤还没干透,母亲只好躺着。“亏得跟满子一同去的。”她噙着眼泪说,“若是只我一个人,喊也喊不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