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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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九三四年,商务、中华、世界等大出版业,又比着翻印各种大部头旧书,光说《二十四史》,就各家抢出不同的版本。开明别出心裁,给添上了一部取材广博严谨的,柯劭忞编撰的《新元史》,称作《二十五史》。把一百几十本精印的木刻本,九面拼成一面,缩小制成锌版,用字典纸印,成为皮面精装九厚册。计划是雪村、伯祥、调孚等诸位先生商量定的,“刊行缘起”却是我父亲写的。开头的两道工序由编辑部做,一是把木板印本拆散,剪去边框;二是挨次把每九面合在一起,裱得平平整整。这后一道请裱糊工匠来做,还得随时检查。前一道工序由各位先生闲在家里的女儿来做。满子也是一个,把函授学校的功课就此放在一边了。

父亲进开明之初,说好当夏先生的助手,主要处理《中学生》杂志的编务。天天和老朋友在一起,我父亲兴致很高,开明的业务发展如此之快,他也不能袖手旁观。开明的好几种丛书,如《青年丛书》《少年丛书》《文学新刊》,有不少是他发的稿。往往看毕清样,连封面字也写得了。活页文选选文,国文课本编纂,他都参与了。和夏先生合写《文心》才开头,就插进了编写《小学国语课本》的这件大工程;还有店外朋友的约稿,小说、散文、议论、杂谈,都得一一认真应付。如果把这三年内编的写的列出一张清单,他自己看了也会吓一跳的。可能父亲确实有些疲倦了,他把金仲华先生拉进了开明,跟他一起同编《中学生》。

在头一年的《中学生》上,夏先生先后刊出了四篇讲话,除了前面谈到的《“你须知道自己”》,还有《受教育和受教材》《关于职业》《怎样对付教训》,都像促膝倾谈似的,很能启发读者对某一方面的问题,做比较全面的思考。我父亲很看重这四篇讲话,说夏先生提纲挈领地阐明了《中学生》的教育立场。这样的大文章应该有,可惜做不到期期有;建议每期发表三五篇短文,每篇谈读者当前迫切需要知道的某个问题;问题可大可小,写什么大家一起商量,可以吸收读者的意见;谁愿意动笔就谁写,放在头里好像社论,可不能像一般大报刊的社论那么严肃。朋友们都说这样办会使读者感到亲切,既然放在头里,就叫《卷头言》吧。这个栏目一直持续到开明书店公私合营的前一年。

父亲是非常爱《中学生》的,除了抗日战争中的《中学生战时半月刊》,凡开明出的各期,他几乎每篇文章都看过,是个忠实的第一读者。看过还不算,吃晚饭喝酒他还要跟我们孩子讲。西洋音乐家、绘画家的许多故事,我是听父亲讲的,后来才知道故事就刊登在《中学生》上,是子恺先生的作品。早期的《中学生》刊登过几个关于天文的连载。父亲买来了冲皮制的活动星图,还托内山书店从日本买来了一架天文望远镜。后来连载高士其先生的《细菌与人》,又托贾祖璋先生觅来了一台显微镜。《中学生》介绍了马可尼,我说要自己装收音机,向父亲要钱买零件。父亲不但给了我钱,还给我找来了俞子夷先生编写的无线电收音机制作法。我从矿石机开始,装了拆,拆了装,挨次装到了直流三管机,我又拆了,想改装成用交流电的。看这一抽屉积攒起来的零件,前后已经花了一百好几,足够买一架有点儿登样的菲利浦了。我不好意思再跟父亲要钱,关上了抽屉。

一九三四年夏天,开明书店买下了梧州路的一座不中不西的大房子,把经理部、编辑部和练习生宿舍都搬在了一起,还有多余的房子租给了特约的美成印刷厂。大房子中央有座大厅,挂着块匾,是“齐辉堂”三个大字。开明这么一迁,好几位先生上班都不方便,只得跟着搬家。汾安坊的房价本来也太贵,满子家和我们家都住进了狄思威路的麦加里,夏家住十二号,我们家住三十一号。满子和我五年后在四川乐山结婚,夏先生写了四首七律,头一首说:“夏叶从来文字侣,三年僦屋隔楼居。两家儿女秾桃李,为系红丝顾与徐。”诗中说的“三年”大有虚头,得打个对折。再一想,这样说似乎也可以:前一年半是纵向隔楼而居,后一年半却是横向的,相隔的楼多达一十八座。加在一起整三年,一九三五年十月,我们家就搬回苏州了。

父亲为什么要把家搬回苏州呢?初搬到上海写的《没有秋虫的地方》已经透露出信息,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样的大城市;但是朋友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他都舍不得离开。进了开明尤其如此,好像有些工作,包括文艺界的教育界的,不得不勉力去做,也有兴致去做。像黄包车夫过四川路桥似的,一步一喘把车拉到桥顶,站住了歇口气,才敢挺起身来倒撑着车子向前冲。可不,朋友们都唤他“圣翁”了。他自己呢,为纪念四十初度去照相馆摄了张唇上留髭的半身像。母亲一同去拍了张全身的。她给我父亲当助手可不限于抄抄写写,忙得跟当年编《十三经索引》一个样。我父亲编写《开明国语课本》,课文有一半是有根据的再创作。他说了原来的文章大抵在哪儿,母亲就得把它找出来。每课课文的长短,出现的生字和新词有多少个,以及它们重复出现的次数,母亲都得列表统计。课文得服从语言教学的要求和进度,记录统计确实挺烦琐,却是编写课本不可或缺的依据。平日积攒的劳累,加上接踵而至的心理打击,战争中的损失还犹可,最是铮子公公的病逝,使我母亲想摆脱这“心为形役”的局面,搬回苏州去过几天清静日子。父亲出了个两全之计,在滚绣坊青石弄造了四间瓦房,想让母亲提前退休,把家搬回苏州,他自己上海苏州来回跑。好在那时已经有了飞快车,一小时二十分就到了,三等车票才一块二毛五。

吉子姐姐大满子五岁,就因为有这点儿残疾,事事要强而不免有点矜持。我在前面说过,她字写得好,开明版《稻草人》中各篇童话的题目,就是她用钢笔写的,飘逸大方,哪像女学生的手笔;散文也写得不错,笔调有点儿像子恺先生。她写了篇《到南京路去》,自己投给了《太白》半月刊,在一卷十一号上登了出来,大家才知道。她常跟我和满子一同谈笑,喜欢听我吹口琴,唱弘一法师出家前编配的歌。她跟满子说过:等年纪大了,满子有了子女,她来跟我们一起住。我想,她是暗示准备独身了,真个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父亲母亲本来就把她看作女儿。那年六月她正好二十岁,早早地跟她父亲母亲说,到时候去新雅好好吃一顿,单请叶先生叶师母一家。没料到六月初害上了伤寒,她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家人加上好几家亲友夜以继日忙了个把星期,也没能把她拉回来。这一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在殡仪馆入殓完毕,朋友们请夏先生夏师母去功德林吃了素斋,又在新雅饭店开了间房间,让他们住一夜再回去。第二天满子整理遗物,发现她收集着父亲的一叠稿子。朋友们都怂恿夏先生付排,《平屋杂文》就在年底出版了。夏先生在《自序》末尾带了一笔:“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吉子突然病故,又给了我母亲很大的刺激,她好像怕见办公桌对面那把空着的椅子,竟向开明辞了职。精神这东西可后退不得,母亲闷在家里总觉得身子不舒服,胃里发胀,喉咙刺痛。内科医生检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兴许找精神科医生谈上几回就痊愈了,可是那时还没听说这种疗法。父亲想换个环境,或许能让母亲增进健康。青石弄的房子早完工了,关着也是空关着,何不搬进去住呢?于是跟夏先生说定了,他每月下旬到上海来发《中学生》的稿子,处理些别的事务,和朋友们碰碰头,部分稿子信件可以带回家去处理。十月中旬,我们一家就搬回苏州青石弄了。只有我一个是立达的住校生,要放了寒假才能回苏州这个新家。父亲的信上说:“至美进了乐益女中,至诚进了平直小学,离家都不远。庭院房舍虽不大,母亲和祖母都觉得还宽舒。”又说青石弄静极了,几乎听不见有人在墙外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