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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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好容易挨到放暑假,我把铺盖寄存在卫前街,花五角五分买了张四等车票,站了五个小时才到上海。原来四等车就是慢车,非但开得慢,而且每一站都要停许久。挂的是一色没有座位的铁篷运货车厢,门虽然有,却没法关。乘客几乎全是农民,几乎都只搭四五站就下车;挑担子的多,大概是短途贩运。父亲听了我说的挺感兴趣,说他也在奇怪:车站上明明出售四等车票,列车上却没见过四等车厢,原来另有专列。母亲笑着说我父亲:“小墨越憨,就越中你的意。”

有一天,母亲从开明带回来一本英文杂志,后来我才知道是伊罗生编的《中国论坛》。母亲问我:“还记不记得胡也频?”我说:“不是大前年和丁玲阿姨一同来吃过饭的那一位吗?”母亲边翻杂志边说:“给国民党枪毙了。丁玲那一天匆匆忙忙地来开明找你父亲,说胡也频给抓走了,还不止他一个,要你父亲想想办法。你父亲同大家凑了些钱,想走门路把他们赎出来。还同夏先生写了封信给邵力子,请他说句话,都毫无回音。先还传出信来,说关在龙华警备司令部,后来就音信全无,传说解到南京去了。后来在美国人编的这本杂志上看到这条过时的消息,说他们早被秘密枪毙了。”我接过杂志看那上边印着的半身相片,胡也频,我还认识;还有柔石,先前常见他瘦长的个子,在我们家后门口匆匆走过。母亲还指给我看冯铿的照片,说她曾来仁余里开过会。我问:“丁阿姨怎么样了?”母亲说:“后来没见过,只好东躲西藏吧。”

在文艺界的一些集会上,父亲还是有机会看到丁阿姨的。“左联”创办的大型月刊《北斗》让她任主编,她约了一部分非“左联”作者的稿子。我父亲支持她的做法,一连写了两篇散文给她,《速写》和《牵牛花》。她都用在了九月出版的创刊号上。也许为了赶写她的《母亲》吧,《北斗》出到第四期换了主编,又让国民党嗅出气味来了,总共出了七期就被查封了。又过了一年多,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国民党去丁阿姨家秘密抓人,抓走了她和潘梓年;应修人拒捕,跳楼牺牲。这一来就掩盖不住了,各报纸登出新闻来,但是都没说抓到哪里去了。文艺界发表了公开抗议,跟胡也频被抓去一个样,大家又凑钱写信白忙了一阵,不久听得确切传闻,说丁玲解到南京就被杀害了。大家都信了,都很伤心。鲁迅先生写了首七绝《悼丁君》,沈从文先生的《记丁玲》也出版了。到了抗战期间,才知道丁玲好好的在延安。我父亲跟她再见面,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北平。

我父亲写的《牵牛花》,好像一向是语文课本的保留节目;那篇《速写》,写的是在普陀码头登轮船去宁波的一刹那。父亲说话真个算数,约了贺昌群先生,带我去普陀就为了听海涛;还一同去了奉化游了妙高台,看了千丈岩瀑布。我都只好一笔带过,不敢再用我拙劣的描述,让读者诸君枉费眼力了。五天旅行回来可了不得了,母亲很不高兴,原来草桥的成绩单刚寄到,上面批得明白,我四门功课不及格,留级。在小学里,我留级是常事,留过三回也许四回。请读者诸君不要替我过分着急。那时的中学小学除了秋季始业,也有春季始业的;还有秋季春季都始业的,那就一学年分成两级,半年一级,所谓“留级”,一次只是半年。我的留级次数固然多了一些,母亲因而说我如今进中学了,走起路来摇呀晃的,还不知道读书,不知道用点儿功,留级生准备做到哪一年算了结呢。父亲看着我的成绩单直皱眉头,当然不会称赞我留级留得好,可也得问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也不是没有数,国文英文考试碰到长段默写,我一律放弃;并非表示抗议,我平时连多念几遍也不肯,哪能记得清一笔一画,一个字母一个标点呢?不及格是该的。至于植物和生理,我自信答得不坏,老师不给分,可能因为我没照着课本默写。父亲想了想说:“那就换个学校吧?”我于是考上了江湾立达学园,也住校,星期六可以回家;还有个大好处,晚上十点才关校门,其余时间可以自由出入,下午赶到上海看场电影还来得及。

一九三一年秋天真是个多事之秋,长江的空前洪水还没退下去,九月十八夜,日本的满洲铁路守备队炮轰北大营,占领了沈阳。第二天的报纸上是标题字挺大,新闻翻来覆去只几条,事态的严重却已尽人皆知。父亲在编辑部和朋友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中学生》在这个时候不能不作声。我父亲知道十天后见书的第十八期才上机器,马上通知印刷厂暂时停印,说有重要文章得抽换;可是又不能马上动笔,得看看国民党当局的动静。等到第三天上,日军已经强占了半个辽宁省,当局还在说要公告全世界,请国际联盟解决争端。看来再等也没有新花样了,我父亲把两天来朋友们的议论归纳在一起,写成了一篇《闻警》,去工厂亲自校对,看着抽换,直到机器转动,见了样张。《闻警》才一千来字,开头讲日本武装侵略我国的必然性。请读者必须记住“在现今的世界上,公理是拜伏在炮口之下的”,是信赖不得的。研究“帝国主义的素质、机构及其运用,将是我辈青年今后最切要的课题”。还要认识自己的力量,如有哪些不足得努力弥补,工作和事业就从认识开始。《闻警》共三大段,每段结尾都呼吁青年们不要忘记“九一八”的奇耻大辱。第十八期《中学生》仍于十月一日与读者见面。

开明创办以来,雪村先生眼睛老盯着商务。《辞源续篇》出版,头上的那篇“说例”又让他抓个正着,说天下竟有如此不通的文章,很可以在《中学生》上批它一批。夏先生和我父亲看了也说可以批,商量下来,决定辟个不定期的专栏,栏名就叫《文章病院》,还给病院定了六条规约,主要的意思有三层:一是病院只收治在社会上有影响的病患者——文章;二是病院只诊治文章的病症,绝无对作者和发表单位进行攻击的意思;三是病院所公布的文件,由“中学生杂志社”负全部责任。这第三层等于对权势者说:“你硬要找碴儿,查封《中学生》得了,碍不着开明书店的事。”不想想真到了这个份儿上,权势者听你的吗?这是后话。当时把给《辞源续篇说例》写“诊治方案”的任务推给了我父亲。我父亲正忙着呢,“九一八”之后,读者来信已经多得应接不暇,他把这件不急之务暂时搁在一边了。

转眼到了十一月,大家商量明年一月《中学生》新年号的选题。我父亲说读者来信越来越多,有些还不大好答复。因而想请青年们尊重的长者帮个忙,请他们来回答。题目越笼统越好。有的长者,也许正有一肚子话要向青年学生说呢,会有回应的。集在一起发表在新年号上,读者会欢迎的。大家都说可以试试。父亲给长者们出的题目是:“假如先生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处此内忧外患交迫的非常时代,将对他讲怎样的话,作努力的方针?”后头加上署名:“中学生杂志社”。排印的小信笺,由夏先生、雪村先生、均正先生和我父亲等,寄发给有交情而且信得过的朋友。我父亲给鲁迅先生也寄了,可能还添上了“许久不见先生的文字了,请务必多少写几句”之类的话。

鲁迅先生在十一月廿七的日记中记上了一笔:“答开明书店信”。看了《鲁迅全集》作的注,原来这封信就是《答中学生杂志问》,已编在《二心集》中了。鲁迅先生的回答是:“编辑先生:请先生也许我回问你一句,就是:我们现在有言论的自由么?假如先生说‘不’,那么我知道一定也不会怪我不作声的。假如先生竟以‘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说一点,那么,我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后面想来应该有署名,在编来编去的过程中丢失了。在十天之前,鲁迅先生在十一月十六的日记中有“晚得叶圣陶信”,推想所得的就是约稿信。我父亲在作文和讲话中,提到鲁迅先生曾以《毁灭》一本相赠,还附了封短信:“聊印数书,以赠同气,可谓‘相濡以沫’,殊可哀也。”看这封信的意思,好像跟《答中学生杂志问》相衔接,因而我想,这两封信和书可能是一同发出的,而且在前一天的日记上记着“《毁灭》制本成”,这“制本”就是鲁迅先生以“三闲书店”名义,自费印制的新版《毁灭》。十二月三日,鲁迅先生在日记上又记着:“午后接叶圣陶信。”这一封想来是致谢信了,并代《中学生》的读者向鲁迅先生表示致谢。

岁尾年头,《文章病院》又收容了两个重病患者:第二号,《中国国民党第四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宣言》;第三号,《江苏省立中等学校校长劝告全省中等学校学生复课书》。“九一八”事变已三个多月,东北三省已全部沦陷,南京的国民党中央才开了这么个会,十二月十九发表宣言说抗日是要抗的,“为国牺牲,为民前锋,乃本党之责任”。但是先得“切实认识最近的世界形势”,“以定救国之根本方针”,“以整齐全国一致的步骤”,“保障元首地位之稳定”:骨子里还是“攘外必先安内”的老调子。第三号病患者跟第二号呼应,发表于第二年一月十日,按说校长先生写信劝说他治下的学生,只要贴在校门内的布告栏上就得了,这样诏告全国,是想凭他们几张老脸,阻挡各地学生掀起的进京请愿和下乡宣传的浪潮。说的无非是国家大事自有政府做主,莘莘学子赶快回学校,别再荒废学业。两个病患者这样连哄带骗,话自然是说不圆的,遣词造句纰漏百出。我父亲和老朋友们又意见一致,都说批,还得快。第一号病患者的“诊治方案”,我父亲才写得,就接着写第二号的;第三号的由大家公推,请宋云彬先生执笔。三篇“诊治方案”和六条“病院规约”,打算在二月一日出版的第二十二期上一同发表。

这件事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尤其国民党中央执委会的衮衮诸公,看到《文章病院》把他们的宣言称作“病患者”,恐怕就要暴跳如雷,把《中学生》撕个粉碎了。我父亲在第二十二期的清样上签了字,我想他不会不考虑后果的。可是后果却出乎大家的意料。第二十二期《中学生》还在闸北的装订作里,就爆发了“一·二八”事件,在日军的炮火中烧成了灰。亏得纸型还在印刷厂,停战后重印了送到读者手里,已经三月底了,什么“宣言”,什么“劝告书”,都成了明日黄花。想来这一回十九路军违令抵抗,使国民党的处境更加尴尬;那几个省立中学,有的恐怕还没开学。三月底出版的第二十二期《中学生》,那些大人先生们即使看了也装作没瞅见,《文章病院》倒没有惹出祸来,可是错过了时机,也没有产生轰动效应。看来多数读者是老实人,都相信《文章病院》的“规约”:只是批改文章而已,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