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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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父亲去了杭州,我天天缠在母亲身边念叨:“父亲还不回来!父亲还不回来……”念到学校放寒假了,母亲和祖母把过年的粽子都裹得了,父亲终于回来,带回来的大包小包堆了一桌子:沙核桃、香榧、九制橄榄、绍兴烧饼、家乡肉、金华火腿……还有刊物,《诗》创刊号是母亲的,几本《儿童世界》是我的。母亲却看出破绽来了,“铺盖呢?”她问。父亲说:“留在上海了,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动身去北京。”母亲显然生气了,反身走上楼梯,嘴里嘀咕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父亲急忙跟了上去,把门拉上了。我靠在祖母身边,不知怎么好。祖母左胳膊搂住了我,似乎不让我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

静了好一会儿场,听得楼上的门开了。母亲说:“你自己去向老人家说说清楚。”父亲应了声,“现在就说。”下楼来对我祖母说:“颉刚和伯祥都长远勿见哉,两个人都在北京。恰巧北京有个学校给我寄来聘书,要我去教书,我想借此去看看两个老朋友。”祖母说:“好倒蛮好,可惜路忒远,听说乘火车亦要三日三夜。倷又勿曾去过。”父亲说:“本来我亦想作罢算哉。恰好有个朋友要送一个外国瞎子到北京去,我已经说好哉,搭俚厾结伴。”祖母说:“记得开春以后,墨林就要做产哉,我一个人是弄勿落的。”父亲笑着说:“方才和墨林说定,在她做产以前一个月,我一定赶回来。从此不再出远门哉。”到这时候,祖母搂着我的左胳膊才松开。

父亲每次离开家,心里总是充满了矛盾。二月十八,很可能是离开甪直的前夜,他在短诗《想》中说:“想到渐渐地接近离别,心便怅惘了。”廿二日又写了《津浦车中的晚上》,他大概才过长江,可惜只为了消解离愁,别的什么也没有讲。要是把他们俩和盲诗人爱罗先珂在旅途中的对话,随便记下几段该多好呀!可是没有,我找遍了,一句也没有。这样的事,父亲是不会不记的,因而我更相信,父亲还有许多本日记,在苏州沦陷期间散失了。

父亲受北大的聘,教预科的作文,住在大石作胡同。胡同的南口斜对着故宫的西北角楼,一个小四合院,房客一色是苏州人。我父亲和伯祥先生居一间,同睡一个大砖炕;颉刚先生和新相识的潘介泉先生各居一间;只有吴辑熙先生带着家眷,大家的伙食由他照应。那时故宫和皇家园林都不开放。穷文人们常去外城西南角的陶然亭,欣赏那一片荒凉,也算做到了天人合一。喜欢热闹的可以去百戏杂陈的天桥。前门外的戏园子都是原汁原味的,鲁迅先生已作过出色的描写。几座佛寺道观,各有特色。读书人还不能不去琉璃厂看看字画翻翻书。每天课余有三位好朋友轮流陪伴,我父亲才一个月就把该去的处所都跑遍了,还跟伯祥先生靠着大酒缸,喝过几回烫得飞热的莲花白。看看快到三月底边了,我父亲把讲义大纲和学生作业整理停当,全都交给伯祥先生请他代理。对学校只说家里有要事,不得不赶回苏州处理。

父亲早跟母亲说定了,四月初到甪直,母亲把婴儿的衣服也做舒齐了。父亲回来的第三天,他们俩动身去苏州。我硬要送他们上码头,硬要他们带回来一个小弟弟。巴望了一个来月,他们乘一条快船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个小妹妹。奇怪的是她整整小我四年,也生在四月廿四;可不像我那样淘气,母亲没花多大力气,她就来到世界上了。接生的仍旧是女医生冯哲文。

晚上无事,妹妹睡着了,祖母问我母亲:“倷二姑母长远勿见哉,身体还硬朗?”母亲说:“一点也勿曾变,还勒大同里教书。新年头上收了个寄囡,姓吴,勒大同里教体操,教跳舞。爷娘侪过世哉。相貌还端正,脾气特别好,就是呣没人家来说亲。年纪大起来哉,同事转弯抹角打听俚格心事,问俚属啥。俚总回答说凿门槛,凿扁担。大家晓得俚是勿想出嫁哉。二姑母说:‘别人勿要,我要。’就认俚做干囡。亲热得来,胜过自家养格。一见我就叫阿姐,叫圣陶‘陶兄’。小把戏生下来了,她天天做了鲜鲫鱼汤,亲自送到产房里来,还抢着给小把戏换尿布。二姑母有她在身边,倒叫我放心了一大半。”父亲接茬说:“这话不假。我只是不明白,吴小姐为什么打定主意不嫁人。如果抱独身主义还犹可。我就见过一位宣称抱独身主义的小姐,无巧不巧,碰上了一位也抱独身主义的先生,真个志同道合,不出半个月就团结在一起了。”母亲笑着说:“油腔滑调,是《礼拜六》上看来的吧?”父亲说:“你不必当真,吴小姐没宣称信奉什么主义,我倒要研究研究她到底是什么缘故了。”经过十年的研究,也可以说酝酿吧,父亲才写成了以她的生活为原型的短篇小说——《秋》。

父亲在《儿童世界》上陆续刊出童话,半年多来将近二十篇了,很受教育界和文艺界的注意。有几位朋友发表了善意的批评,说我父亲把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悲哀,过多地写进了童话,会损伤了孩子们天真和稚弱的心。我父亲写信给振铎先生,说开始未曾意识到,现在觉得非这样写不可了,怎么办好。振铎先生的回答很干脆:不去管他,这样写没有错。这桩公案,我进了小学就约略听说了;直到一九八二年前后,我帮父亲逐篇整理《稻草人》中二十三篇童话,才发觉父亲写那篇《快乐的人》,就为了正面答复朋友们的善意批评。父亲说世界上有过一个快乐的人,他生来就包裹在一层幕里。这层幕轻到没有重量,薄到没有质地,密到没有空隙,明到没有障蔽。他在幕里生活,只觉得事事快乐,时时快乐,处处快乐,样样快乐,自己快乐了还不算,还要作歌颂快乐的诗。养蚕的姑娘几夜没睡觉,脸色发灰,眼珠上网满血丝,还要背着箩筐去桑林采桑叶。快活的人把她们当作仙人,把桑林当作一片绿云,作了一首颂歌。纺纱女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刻不得休息,让自己的孩子躺在嘈杂的机器旁边哭。快活的人又作了一首诗,歌颂纱厂真个是天堂,能让妇女们也参加神圣的劳动。后来呢,有个恶神不愿意天下有快乐的人,发现还有一个他,拿根针轻轻刺破了裹在他的身上的幕,他就死了。我回过来看振铎先生写的序,原来他早就指出来了,因为这一篇正好表现了我父亲那时写童话的态度:世界上就有这么些痛苦和悲哀,要瞒是瞒不住的,不如适当地讲一点儿给孩子听。

后边的一篇是《小黄猫的恋爱故事》。父亲有点儿犹豫,说跟孩子们讲恋爱故事,会不会有提倡早恋的嫌疑。我说没关系,只有说不明白的爱才是真挚的爱;如今才交朋友就算计对方的条件,绝不会有好结果。父亲想了想说:“那也算思想工作从娃娃抓起?”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有我们父子两代的经验可以印证。最有意思的是最后那篇《稻草人》。我硬拖着父亲去烟台出席科普童话座谈会。在火车上,父亲就考虑,在会上总得讲些什么呀。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父亲突然跟我说:“那个稻草人其实就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却没有办法和力量能够改变环境帮助别人的知识分子。”我听了心头一跳,“父亲呀,你自己怎么才知道呀!”可是我脸上没有表达出来,只淡淡地说:“是呀,我也这样想。”那是一九八二年五月廿九的早晨。

话又得往回说了。妹妹至美不费力气跨进这个世界,她哪里知道,母亲和父亲先后为她扔掉了职业。谢六逸先生给我父亲来信,说待秋季开学,让他去上海爱国女学教国文。父亲和母亲商量,仍决定不妨去试一个学期再说;这个家,没有留在甪直的必要了,可也不能贸然搬往上海,不如先在苏州租几间房子住下,父亲每星期六回家就方便多了。商量停当,父亲去了苏州两天,回来说租定了钱保琮先生家的一排四间后屋,在大太平巷五十号,离卫前街不远。反正不急,慢慢地收拾起来,等稍稍凉快些儿再搬家。

徐玉诺先生在上一年初夏来的甪直,骤然间从家乡的黄土原野来到江南水乡,似乎觉得田畴云物,竹林茅屋,无一不是特地为他准备着的;他常常赤着脚独自在田塍上来来去去,敞开胸怀尽情领略。他小心地踩进插上秧没几天的齐膝深的稻田,有时偃卧在开着小花的坟头上,玩累了坐在门前小石桥的栏杆上还舍不得进屋。今年春间,他寄给我父亲一部新诗稿,题目叫作《将来的花园》。父亲说他写得不错,抒发了他对于将来的热望。可惜这部诗出版的时候我太小,还看不懂。又是去年的那个时节,玉诺先生从上海来信,说他切盼见我父亲,第二天傍晚就到甪直。我父亲按时去码头接,握手的时候,觉得他的手很冷,脸色干枯而黝黑,上下唇的胡子长到两三分,大有苍老之气。他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我的妹妹,大手抚摩着她胎发稀疏的头顶:“这就是你们的小姑娘!”他认识了想望中的我的妹妹。

我如今实际上在当文抄公,前面这一段中所有的句子,几乎全是变着法儿从父亲的散文《记徐玉诺》、短篇《火灾》中摘出来的,小说中的“言信君”,一望而知就是玉诺先生。第二回到甪直跟第一回很不相同,他不停地说话,向我父亲和母亲诉说他的好似陷在漫天大火中的故乡和乡亲,诉说他如何牵挂年老的母亲。我不忍再往下抄了,读者诸君如果想知道,请读我父亲的那篇《火灾》吧。他急于要赶回豫西去到他母亲身边,这一回只住了两夜。早晨正下着急雨,父亲母亲都留他。他说:“雨河上也新鲜,不如走吧。要见面是容易的。”一连三年,又是这个时节,玉诺先生又来看我父亲,我们家已搬到上海了。记得父亲去上班了,他就带我去骑自行车。车是从铺子里租来的。他让我侧身坐在车梁上,翻身跨上车,背着城市,向东北方田野里的小路乱闯,在大太阳下,好像一匹脱缰的马,有无形的鞭子在背后抽着赶着。